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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H2

从大年初二开始,所有的人都忙着拜年了,我既没有外婆又没姑姑,还是习惯的想到找萍玩。母亲不让我去,她说人家今天男朋友在呢,你去像什么。

我被母亲泼了一身凉水,我被情绪骚扰得一头雾水——男朋友,就是对象,就是未婚夫的意思。

母亲说年前刚谈的,萍可能就是为这事才回家过年的。母亲说她刚才去看了,男的人不错,长相也好,听说还是事业单位的一个小干部呢。

可怜的萍,她要进入火坑了,而我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跳入火坑。因为现在是恋爱自由,因为以我和萍的关系,在这种时候,我说什么都有嫉妒和私愤的嫌疑,但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对他们没有一点点不怀好意的贬损。

按照习俗,萍今天是要和男方去婆家的,我一直站在门口,等着。

他们出来了,情侣般的相随,我狠狠的瞅着那个男人,那个小官员——我不愿描述他的肖像,怕不小心将他写成了帅哥,我只能说,他的个头没有我高。

然而,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望着他们一步一步的走向远处,我的情绪被一截一截的抽空。好像不是他们在相依,是我在不断的远离——那遥远而清晰的记忆,像一根根讥讽的刺,针扎着我内心的挣扎。

我惊呆,不是我看出了翘楚和丰腴的美丽,是为什么我以前看出的笨拙和肥硕今天却看出了丰腴,难道仅仅是那句谶语——失去了才知道好?

我又想起了那句笼统而又实用的话——这就是生活。生活中,我们更多的也更愿意看到经过妆扮经过掩饰甚至经过伪装的人的一面,广告而成的名牌,照样有它的贵族效果,包装而成的明星照样有众多的追捧者,在生活里,真实不代表真理,真理不代表有益。

我其实不需要老是和自己那么较真,把自己搞得裸体般的真实,真实得露骨而乏味,生活需要妆扮需要虚伪,就像人都穿着衣服,不仅仅是保暖或遮羞,是文明。而文明,则是冠冕堂皇的虚伪。

他们走出了村子,整个村庄空了,他们走出了我的视野,我的线索断了,我还不具备祝福他们的度量,但我也没有诅咒他们的小器。我只是把自己扔进冬天里,任凭寒风将我的幻想洗劫一空,我像一根光棍伫立于悲情里。

没有人看出我还是个多情的人,我自己都没有想到萍的离开会使我有那种被背叛的失落和震撼。我一直对感情充满怀疑,对女人心存芥蒂,为什么她的离开让我感到慌张和失败,难道是她儿时给我的自尊和温暖以及由此产生的感激一直憋在我的内心深处,她的离开终于揭开了我感情里的自私和卑鄙,我再伪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已经没什么意义,索性让所有的伤痛怨愤呈井喷状爆发出来。

这就是生活,让人屈服让人敬畏,失望和无奈是生活的一部分。我绝不会因为这样的结局为往事殉情,这个世界也不会因为我的殉情而感动,我还得生活。明天,我就回晋市,在浮躁和狂热的气氛里,应该能忘记伤痛的。

父母亲还是将他们的儿子送到渡口,母亲在路上一再叮嘱我有合适的赶紧谈一个,过了三十岁,就像一个过了季节的蔬菜没人问了,她说“以前我们还经常为萍担心呢,认为她岁数大了,难找到好人家,现在她好了,村里岁数大的还没有对象的就剩你了,你虽然在城里,也有文化,可是我们家的条件很一般,就不要眼光太高,会过日子就行了”

我上了渡船,依然能看出站在岸上的母亲眼里的忧郁,她,也只有她不忍心我孑然一身的上路,也只有她注视着我身上的每一个细节,并为此心欢或心忧。

摆渡的老人依然将我送到彼岸,回头一看,父母亲还站在对岸的码头上,我忽然就凄然——再过年我就三十岁了,就到而立之年了,却还是他们的儿子。是我不敢独自去搏杀生活,还是我想赖在儿子的身份上无需负责的享用或挥霍?

城里人把过年当做春节,春节是喜事的高峰期,结婚的过生日的朋友聚会的,把晋市的大小饭店围得水泄不通,声声不息的烟花爆竹把城市的上空搅合得硝烟弥漫。

所以,春节真没意思,找个打麻将的人都没有,单身真没意思,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最躁人的是游戏厅还没开张,找个虚度的地方都没有。

我在一个歌厅的门口徘徊了很久,最终认为一个人唱歌没意思,要个小姐陪吧,我又不敢像唐带他们那样对小姐动手动脚的,划不来。但在这种所有人不是喝酒就是打牌不是歌舞就是吸毒的万人巷空的节日里,我独自在大街上瞎逛也很不合适,看上去不是小偷就是流浪汉,遇到警察没准还会被盘问一番。那么,只有回宿舍,躲进被窝成一统。

刚打开到宿舍门,被黄丞君叫住了。他没回家过年?

他说过了初一就来了,他叫我到他屋里玩玩。我到他宿舍,看到黄奶奶也在,黄奶奶说还有两天假呢,“小秦啊你在家也呆不住啊”。我说农村里过年没事又不好玩,黄奶奶说你们都老大不小了,也该成家了,成家之后就不是这个感觉了,不知道你们现在年轻人是怎么想的,我十七岁就结婚了,今年七十五,我从未感觉过结婚有什么不好。

我很快就听明白了,原来黄奶奶是来为黄丞君介绍对象的,她说我一生为人做了十几次媒,没有一个不成功的。“我给你介绍的这个女孩子啊,二十三岁,以前和我们家住在一块,我是看着她长大的,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知书达礼,工作也不错,在医院上班,我是看出你这个人心好,人长得又帅,又是个大学生,否则,我才不快这个嘴呢”她对黄丞君说。

黄奶奶又转向我“等有合适的,我也帮你介绍一个”

我先谢过黄奶奶,但我知道这是安慰我的客套话,以我的外表和家庭条件,她一定能预感到给我介绍对象的难度。

黄奶奶叫黄丞君明天和女孩子见个面“我敢肯定,你见了她一定会非常喜欢的,她明天休假,明天你们见个面,就这么说定了啊,我去给人家回话了”

黄丞君似乎很被迫,他说看到黄奶奶就想起他外婆,想到外婆我就有一种被慈爱的温暖和感动。任何一个人都不忍心拒绝一个老奶奶的好意。他说其实他还没准备谈对象,“明天你和我一起去吧,顺便帮我参谋参谋”

我跟他去?要么是拿我开刷,要么就图谋不轨——我跟他去?我猥琐的形象正好能烘托出他的英俊的外表,我的鼠目寸光正好能烘托出他的浓眉大眼,我在女人面前的拙劣正好能烘托出他的洒脱。我还不至于下贱到甘愿做一个灯泡的角色,就算这不是黄丞君的本意,我还要顾及到自己的颜面。

但我心里酸溜溜的。

那是个让人感觉到有点特别的日子,所有的人都好像在静心屏息的等待什么,这两年黄丞君一直处于思想的浮躁情感的颓丧工作的怠慢当中,似乎一直处于噩梦的亢奋和惶恐之中,他很久没有注意过生活中的细节了。今天他好像才发现路上那些执手相扶的老人快乐奔跑的孩童——生活其实就是平实和具体,这么一想,他对生活产生了一丝好意。

在黄奶奶的住处,女孩如约而至,他们的目光一碰撞,黄丞君像突然置身于一个很陌生很别扭的环境中,立即失去所有的主张——他接触过很多女人或女孩,却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他经历过很多场面都能够游刃有余,却被这样的一个女孩震慑了。

她叫成悦,一个悦耳的名字,一个令人异想天开的名字,一个和她的容貌相得益彰的名字,她的额头像布达拉宫的上空,古典的祥和和洁净,她的气色像巴比伦河的岸边,自然的温润而溢彩。而她稍稍的一露齿,就是巧笑倩兮的风景,她微微一展眉,就有顾盼生辉的效果。

“你好”她说。

她说话的声音像穿透过月光的呓语,净化了屋里所有的尘埃和杂念,她启动朱唇,像在打开一个红木匣子,匣子里面是一个虞舜时代的筝。

黄丞君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明亮的女孩,是一个亮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女孩——他看惯了晋市靠金银首饰而亮丽的女孩,看惯了靠坦胸露乳而耀眼的女孩,从未见过一个靠目光点燃心情的女孩。

他首先想到她不应该是晋市的女孩——她应该是西方城堡里的圣女,她应该是中国诗经里的淑女。

在晋市,这个践踏神圣糟蹋诗经的地方,美的出现往往不是令人放心的赞叹或开心的欣赏,而是要担心它能否完美的坚持下去。

黄丞君本来是带着一种游戏的态度来的,这些年来他对女人都是这种态度,没想到她面对的是一个和谐得唐诗的韵律,一个完美得如黄金分割般的女孩。她认真极致的坐在她面前,她古典而天然的坐在他面前,他的游戏规则统统作废。

成悦不说话,她低额敛眉,微红着脸,偶尔向黄丞君投来期许的目光。那目光及其柔和及具穿透力,他的感觉像一个一直在黑暗里做恶的窃贼突然遇到强烈的灯光。他一直以来放荡的生活作风颓废的人生态度在她的美丽和虔诚面前,在她一尘不染的期望面前,像一个被家长抓住错误的小孩。他感到慌张,是面对一个持刀的仇人他都不会有过的慌张——

“我,我其实——”黄丞君清了清嗓子,其实他是在寻找一种好的表达方式,他已经习惯了在娱乐场所与女人的戏虏在酒肉桌上的与醉汉的狂飚,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一个像中学时代一个人阅读一篇美文的境遇了,他努力寻回在那种境遇下的儒雅,并激发他对美的赞美和享受。

“黄奶奶肯定没有告诉你,她也不知道我有很多缺点,因为工作的不如意,因为我玩了一些社会上的朋友,我对生活没有什么热情,也染上了许多社会恶习,比如抽烟喝酒赌博游戏——”黄丞君说得语无伦次。

成悦吃吃一笑,“我从来没见过有男孩这么说自己的,你太真诚了”

黄丞君更慌了,他本想把自己的落魄和颓丧暴露给她,她却说他真诚,一个对生活抱有好意的人总是向着她希望的方向理解。于他则似乎是另一种骗法。

可是“我说的是真话,黄奶奶肯定不会向你介绍这些的”

“她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凭直觉”

直觉?女人的直觉?看来也会失误,黄丞君没头没脑的说,在她面前就像在教父面前,他别无选择,只有彻底的暴露自己,只有忏悔和赎罪,哪怕是一点点的隐瞒和虚伪都是对她的单纯和圣洁的玷污。可是,他越是作践自己,成悦越是认定他坦诚“不像以前追过我的男孩,花言巧语的,不是奉承我,就是吹嘘自己,很腻味”成悦说“也许你对生活有点悲观,但这不一定就是什么坏事”

“悲观?不是”黄丞君摇摇头,他不能在说什么了,他明白了,在她面前,在善良和圣洁面前,丑陋和邪恶就是一粒没有土壤的种子,可是,这不是说教,是要用爱情或婚姻来完成的命题,是要用责任来承担的生活的具体,是要用道德来审判的人生的定位,而自己醉生梦死心浮气躁的人生态度,在她的完美和善良面前显得无地自容。

黄丞君向我讲述和成悦见面的感受时,显然充满了矛盾和向往,他说,见到她就像读了圣经,她能融解你的怨愤净化你的灵魂,她能使善良得以宽慰的享受,使丑恶产生昄依的冲动,使你的内心只剩下儿时的清纯和清纯带来的愉悦,“可是,我已经被社会的污垢侵浊得轻浮如渣,我已经被畸形的思想腐蚀成行尸走肉,我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真实还有完美的存在,但我更不相信她是假的。

如果她就是完美,我不应该去破坏她,如果她是一个假设,我幸亏没有去接受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甚至后悔当时去见她,否则,我依然按照我对生活的见识和理解来处理自己的人生,即便是自杀式的挥霍和放荡也没有半点的忏悔和不安,而她的圣洁和完美使我的肮脏和阴暗无处可藏,她对生活的善意和宽容使我对过去的那些故作的悲观无端的泄愤显得更加猥琐。

如果我没有劣迹斑斑的过去该多好,我可以心安理得的追求她爱惜她护佑她享受她,现在,我不敢接受她,说明我还没有彻底的沦丧,说明是她唤醒了蛰伏在我内心的最后一块良知。说明我和唐带他们那一类的混混还有着那么一点点区别,也是我生命和尊严最后的遮羞布”

尽管我也和他一样还不相信在晋市有完美的存在,但经他这么一说,我好像对晋市也有了一丝好感或好奇,以至于第二天我就在晋市的大街上到处乱转,我专注于大街上的每一个女孩,不是以性的趣味去偷窥,只想以美的内容去赏析。结果很失望,我始终也没看到如黄丞君所描述的成悦般的女孩,当然,我也只是想证实一下,并没有什么不轨的企图,我也不敢有不轨的企图。

黄奶奶说成悦对黄丞君特别有好感,她几次叫黄丞君去找成悦聊聊,黄丞君始终没有去,“总不能让人家女孩子主动吧”黄奶奶说。

我有幸见到成悦,是在一个傍晚她来我们宿舍找黄丞君的,她就那么在走廊上轻轻地喊了一声,所有的在宿舍里睡大觉的生闷气的抠脚丫的包括从来都不开门的夏记都出来了,所有的人都像被黄蓉点了穴道一样的站在走廊上,所有的人也许都和我有着同样的感觉——好像一点点动静都可能吓跑她和她的美丽。

她俏丽的脸庞上镶嵌着一对铜镜般的眼睛,铜镜里饱含着两颗珍珠般的眸子,泻意十足的长发像去掉声音的九寨沟瀑布,充满了跳跃和闪亮。微红的脸颊像布拉格广场的午后,温和而安详,以及浮想联翩。

她眉宇间散发着星夜里不可触摸的神圣和无法言传的安静。她一身洁白的装束把这个一直晦气阴冷的单身宿舍的走廊映照得雪亮。

黄丞君啊黄丞君,你是怎么对我描述她的形象的,她分明比你描述的强一百倍,不,她分明不是一个普通人用现存的汉语所能描绘的。我只看一眼,她的形象就永久的存储于我的记忆里,我再看一眼都会产生一种对她的亵渎感,我还不能想象,怕不小心会涉及到色情方面的内容,在她身上产生邪念无异于猪狗。

可是,我仍然忍不住再看了一眼——那种美得让我不该多看一眼的形象让我有足够的理由对未来的生活充满渴望,让我为自己对社会和生活的不满感到羞耻和忏悔。

我记起黄奶奶说过,她在中医院上班,中医院在厂的西南方向,我决定,要是我再去商业街,即便多绕一公里的路,我也要经过中医院,即便经过一百次才能侥幸的遇到她一次,即便只是看到她的侧面,也值了——

我更后悔我以前没有对黄奶奶好,否则,这个女孩就是我的了。否则,就是我被很多人艳羡了。

直到黄丞君和成悦走出走廊十分钟,走廊好像才解开了穴道,才恢复了单身的霉气和男人的脚气。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陈杰也许只会这么一段诗经,实在没有新意。

我沿着黄丞君和成悦出去的方向往前走,像一只猎犬一样嗅着成悦遗留在路上的气息,我不忍心她如歌的行板逸失在荒野遗失在尘埃里,她走过的道路是那么的敞亮和洁净,她经过的花草是那么的葱茏和芬芳,她消失在我视野的时候,我依然在浮想,我对她的浮想像童年对蓝天的仰望,像少年对碧海的眺望,像青春对美丽的渴望。

但我再次告诫自己,不许往色情方面去联想。

他们走在城区一条古旧的巷子里,黄丞君一直不说话,似乎说话是一个沉重的负担。成悦很轻盈,举止像雪后的原野,完整的皑皑白雪。像他不忍心踩,怕每一个足印都会染有泥浆的污迹。

在一个老太太的地摊前,成悦露出了笑容,她这一笑,好像不再是冬天,稍微有点想象力的人都能感受到阳光的和熈。

她说“你看到没有,那挂在架子上的红带子叫幸运带,小时候外婆总是给我手腕上系着这种带子,说带着幸运带会遇到好运,不会生病,我给你买一个吧,你会遇到好运的——我外婆去年去世了,她很可怜,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里不知道好不好——你,怎么不说话?”

黄丞君说我的话好像说完了,那天我说的都是真话,你要相信我。

“我没有不相信你啊,一个知道自己缺陷的人肯定是一个有智慧的人,有智慧的人肯定能把握住自己的未来。但我更愿意那是你独特的表达方式”成悦忽闪的眼睛,些许调皮,些许期待。

“也许已经迟了”

“迟了?你有女朋友了?”

“不是,我是说我已经积重难返,就算我有心改邪归正,也抹不去烙在心灵的晦暗”

“不要太低估自己,你的气质很好,即使在沮丧的时刻,也让人对你充满信心”

“算了,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你不了解的”

“我会了解你的”

“我不愿意被人了解,尤其是你这样的女孩,你对生活那么认真对感情那么虔诚对人世那么的单纯,你自己有是那么的完美,我实在不忍心看到你失望的模样”

“我不懂”

“你最好不懂,只有在你的世界里,你才能轻松的憧憬着完整的快乐着——”黄丞君望着远处下沉的暮色,他的心在下沉,他知道成悦在伤心,但他实在没有信心去护佑一个美好的东西而使它不受到一点点伤害。“我要特别的感谢你,你让我看到生命里最值得尊敬最具有魅力的东西,如果有一天,我觉得我有资格去追求,我会去找你的——”

“这么好的女孩,你还不满足啊”陈杰显得很不理解。

“她太完美了”黄丞君郁郁的说“我无论如何自甘堕落,那是我活该,她使我产生对生命的负罪感,我担当不起,她对生活有着一尘不染的憧憬,我不该去破坏她,让她保持着善良和快乐吧,也算我做了一件好事”

“傻逼,她又不知道你做过的事,说得那么玄乎,她不是和所有的女人一样,只不过脸蛋漂亮点罢了“唐带被自己的话逗得哈哈大笑。

“放你妈的狗屁”黄丞君冲上去给了唐带一耳光。又迎着唐代被他打了一拳。

我刚到办公室,胡泽锋就叫住了我,他好像是专门等我的,他说厂长叫我去一趟,并提醒我,要是说到关于我们科室的事考虑清楚再说。

我当然知道主任的意思,好歹也在这里四年了,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处事的窍门。

厂长要见我——我首先是一阵惊喜,像沉闷死寂的日子里平空亮出一道闪光。

我虽然感觉不出升迁的理由,也没有要交好运的迹象,一个算命先生说过,我三十岁之后会发迹,我明年才三十,也许是算命先生搞错了,厂长找我,不应该是坏事,我一直循规蹈矩的上班,虽不算优秀,比起那些经常迟到早退吊儿郎当的人要好得多,不管怎样,在这个有近千人的单位里,能有厂长和我单独谈话的机会本身已够幸运。宫廷里有的妃子一生都见不到皇帝一面呢。

我记得上高中时,为了让语文老师重视我,不惜将一篇关于春天的作文写得冷飕飕的,语文老师果然花了一个多小时跟我谈心,说我心理早熟,早熟得有点灰暗。把我向阳光处引导,他至今一定还认识我,如果我再回到他手下读书,准能弄个班干当当。

进厂四年了,常常遥望着厂长的项背心急如焚,我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去给他上支烟跟他打个招呼,始终没有一个恰当的场合被他发现我的才华。

今天,我终于离厂长这么近,且只有我和他,我心情激动到紧张,以至于都忘了首先给厂长敬支香烟。

只知道厂长的名字叫吴趣,却从来都没听到过有人叫他的名字,都叫他吴总。

吴厂长四十岁开外,偏矮身材,偏胖身段,偏黑皮肤,偏坐在椅子里。

他穿着黑色西装,头发和他的皮鞋一样的铮亮。他的面色很特别,像一头刚从海里打捞起来的死猪,又黑又咸又硬,整个身体像一个秤砣,囤积在他的办公桌后面的椅子里。他笑的时候也不失温和,但让人感到压迫。

“你叫秦晋?”吴厂长微笑着问我。我点点头,有点紧张。

“来厂里几年了?”“四年”

“是大学毕业分来的吧”“是的”

“在厂里感觉怎么样?”“还可以”

他似乎对我回答的“还可以”不太满意,他说“你老家是乡下的吧,要求还蛮高的嘛,我们厂这几年的经济效益一直在全市排第一,这两年世界经济不景气,晋市的许多企业连工资都发不出,在我的厂,至少每月能按时拿到工资,你应该感到幸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月只有二十几块钱的工资,工作照样劲头十足,生活照样有滋有味,不知道你们现在年轻人怎么回事,攀着吃喝拼着玩乐,花钱大手大脚,从不为自己的未来考虑,现在全球气候变暖,一旦遇到天灾人祸,想喝西北风都没地方去。”

我表面上在洗耳恭听,暗自在强烈的抗议。听起来像在教育我实际上是在教训我。这是为官者一贯的口气,那些古旧得如孔孟之道的说教我早已厌倦了,我们的工作更多是迫于生计而不是从工作中得到生活的乐趣和实现自我价值,我们一直在辛苦的之中,还要求我考虑明天的灾难,难道人生就是一场为灾难做准备的过程?他们习惯于用过去的贫穷鼓励我对现在依然贫穷的忍受或满足——

“你是晋村的?”“是的”

“有个叫秦时月的人和你有关系不?”

“秦时月?”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又感觉到很遥远,像是在一个老的黑白电影里见过的又像在一个很古的故事里听过的,总之很熟悉,只是不能具体到哪个人。

“她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好像一直在外地发展”

看来是我臆幻了,一直在外地发展的我怎么会认识,况且,自从上高中之后,我也很少在那个村子了,也没有听别人讲过。

“以后如果你想起或听说有关她的情况就向我汇报”

“哦”

就这些。

他叫我来就为这些?我很失望,本来准备的可能得到升迁或调动的盎然情绪被几句平淡的对白冷却之后,我像一片晒蔫了的瓜叶,耷拉着脑袋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我知道那几个人肯定会问我,他们也猜测厂长找我可能要升迁或调动我的,我越是说没事,他们越是认为我保密,陈杰甚至像我已经升了职一样的要巴结我,使我更加很难受,好像如果不是升迁而被厂长叫去是件很丢人的事。

但我仍然不认为厂长找我仅仅是为了打听一个人的事情。也许这是一个序幕,是在给我一个悬念。他并没有说出他的真正用意,我还是该耐心的等待。

只是,等待是很被动的举措,历史上从来都没有一件好事是等来的,我还是得有所行动。

那么,我是该请人吃吃饭呢还是该花点钱送送礼呢。请人吃饭吧,花钱有底,但往往是喝过酒之后,事情就忘了。要是送礼吧,又不知道花多少钱送什么样的礼才合适。万一送多了而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岂不是花钱买羞辱。万一我送了人家嫌少不肯要,我还是花钱买羞辱,真他妈的伤透了脑筋。

慎重起见,我专门咨询了于能干,他应该通晓这些环节。他说先不急,等有了动静再说。我想也是,厂长找我的重点好像在一个叫秦时月的女人身上,也许跟我没有一点关系,我是不是又想歪了——

好多天过去了,我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我的那点侥幸也随着日复一日重复的平静和索然而湮没。

一轮希望扑空之后,又进入下一个漫无目的的等候,像见过一片綠叶后依然是浩渺无边的沙漠,海市蜃楼不过是自欺欺人的骗术,我永远也走不出风沙弥漫的困惑。冬去春来,天空挂着的仍然是往年的太阳,路上生长的还是去年的花草,河里流淌的仍然是洪荒时代的潮水,大地上仍然定积着太古的泥土——究竟是时间开拓了空间还是空间孕育了时间,究竟是生命承载了时空还是时空制造了生命——我不能再这样想下去了,再想,就要到时空尽头了,就是生命的毁灭了,不能因为一个小小的挫折就失去生活的信念,尽管我每天的价值恰似一个成年人在做一道365—1的算术题。转念一想,生活就是这样,人类最大的生存技巧就是把简单且最终消亡的生命渲染得精彩纷呈,好让沮丧不至于绝望,好让绝望不至于崩溃,好让崩溃得以安息——

“喂,快来看,头条新闻,晋市第一例艾滋病患者,是晋市宾馆的服务员”唐带在我们的办公室张扬着他手中的报纸,科室里的每个人都停下手中的活,争着围观唐带手中的报纸,比美国轰炸伊拉克还轰动。

“艾滋病?”陈杰摇摇头,显得不相信“这种病只有发达国家才会有,晋市怎么可能?”

听说是晋市宾馆的一个服务员和外商睡了一觉引进的。

“晋市有外商了?晋市真的有外商投资了,那晋市很快就会富裕了”陈杰简直欢呼起来。

于是整个科室里都以艾滋病为题展开热烈的讨论或议论,我很纳闷,这些年来,晋市出现过很多稀奇古怪的病例,从来都没有人对它们感到过兴奋,为什么艾滋病却有如此的轰动。肯定是因为据说它和性交有关。

我暗自庆幸那次在梦里没有和萍发生关系,否则,第一个得艾滋病的很可能就是我了——狗日的,这艾滋病来的真不是时候,我还没和女人睡过觉呢。尤其不公平,古代的皇帝三宫六院荒淫无度也不曾遭此报应,难道社会已经发展到需要以疾病和灾难来约束人的行为了吗?

难怪这些年出现了很多疑难杂症。难怪现在的好多生命要靠激素来催生,难怪现在的有些生理行为要靠药物来支持。

其实,这些也不是生命的退化,是生活内容的丰富,是生命技术的进步。

只是科学的发展永远滞后于灾难的发生,医学的进步永远赶不上疾病的发展,就像是工资的提升永远追不上物价的上涨。

“这个星期天回家,我该看看老婆孩子了”陈杰站在窗前说,他望着初春的天空。

这是我几年来听到陈杰说出的最正常最合乎逻辑的一句话。

我一直认为睡觉不被任何人事提醒不被任何声音吵醒是人权和自由的一项重要的条款,我只有在星期天早晨才拥有这样的自由。躺在床上,我不肯睁开眼睛,企图再一次入眠。直到我觉得睡着了也是遭罪才肯起床。

已经九点多钟,春季的九点多钟是最好的时光,我揉着惺忪的眼睛,对着湛蓝的天空伸个懒腰。

黄丞君坐在阳台上倒腾着一大堆书,只有他一直收藏着这么多书,像我们发现上班之后再也用不着复习用不着考试就把那些教科书换成人民币和香烟了。他一本接着一本的拍打着书上的灰尘。神情有点像依恋。

“要搬家啊?”我问。

“不是,都发霉了,拿出来晒晒”

这段日子,黄丞君变得神秘兮兮的,做事情魂不守舍,说话答非所问。表情难以捉摸,有点精神病的倾向。他好像跟唐带闹掰了,很久没有看到他和唐带出入场所和酒桌了,甚至很少搭唐带的腔。他还常常把自己关在屋里,听不到屋里有任何动静,不知道搞什么名堂,他肯定不会像我,关在屋里只是睡觉。

“今天天气真好”

“是的,我好像第一次看出有这么好的天空”他的脸向着天空“我要晒一晒”他往阳光处移动,虽然他的脸上落满了阳光,他的神色却像射失点球的巴乔,布满地中海般的深邃和忧郁。

我拿了本书翻了翻,显得我也还有点文化,也表达出我和他有着共同的感受,而那些我们曾经在里面滚打摸爬了十几年的为之心碎为之痴迷那些公式那些定理如今却是那么的生涩,而把那些公式那些定理拿到到生活里来验证,根本就没有标准答案。

“我想再次回到那样的世界,那个纯粹的数学和诗歌的世界,那个我解出一道题胜过吃饱一顿饭的世界,那个我读了一首诗就能战胜饥渴的世界”他说。

“因为成悦?”

“是的,我要救赎,等我完成自我救赎,我去追求她,她太完美太诗化了,值得一个人用整个生命去追求”

他也太夸张了吧,倒使我惴惴不安起来——我宁愿他还像以前那么践踏那么颓废,显得我还算优秀。

看到黄丞相些许悲壮些许憧憬的样子,我却充满了挫败感,即使他最终不能成功,也比我从未产生过发奋的念头要英雄得多,如果他不是故作的深沉,我只能寄希望于他最终失败,这样,我随俗苟安的生活态度,我贫贱庸碌的生存状态,在他面前还不至于彻底丧失颜面。

我没有因为黄丞君的刺激而取消我上街消遣的念头,因为就算我有黄丞君那种发奋和进取的心也没有那种毅力和能力,空喊口号,反而显得我虚假,没有能力也就罢了,如果再没有一点品德,我还有什么告慰自己的呢。

又因为明天就是发工资的日子了,而我兜里还剩几十块钱没有花光呢。

街上好像与往常有些不同,所有的马路都好像刚刚被冲洗过,看上去却像个刚出浴的叫花子,洗不净根植在它身上的顽劣和龌龊,路边常见的那些抱残守缺的算命打卦的先生不见了,那些卖小货卖私货卖水货的地摊不见了,到处可见的城管在吆喝着驱赶着那些在路上叫卖的散货在街上行乞的懒货,每个路口都站着警察或协警,就算路上没有车辆或行人也不准在机动车道上散步,不准在红灯的时候过马路,让人看着很别扭,像看着一个一本正经的婊子。

真他妈的见鬼了,我扔一个烟头也被一个警察逮着了,他非要我把烟头捡起来扔到垃圾箱里,还郑重其事的教育了我一番,说我没有公德意识,说我素质不高。

我愤愤不平——他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教训我,从来都只看到他们在耀武扬威的抓违章搞罚款,衣服一脱花别人的钱进饭店去歌厅,他们跟我谈素质谈公德,岂不是婊子们在谈贞洁。不过在晋市,这很正常,贪官照样在台上理直气壮的谈廉政,所以,我并没有受到太多的刺激,他穿着制服呢,只要他不罚我款,被他说几句,也少不了我身上一根毛。他跟我谈文明谈公德,我没什么好说的,但他谈到有外商在晋市,要树立好一个城市的形象我可就生气了,凭什么他妈的外商在就要形象了,难道晋市本身不需要形象吗,难道一个叫花子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就不是乞丐了吗。

幸运的是晋市还残留着一些道德的底线,它还知道要在外人的面前掩藏自己的肮脏和丑陋,伪装也好做着也罢,说明他还没有沦丧到寡廉鲜耻的地步,不幸的是,它只把也只能把外表当做形象的全部了。

我操。

但一个大男人独自逛街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就算运气好能遇到个悦目的美女,也只能靠意淫赏心一把,我甚至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被她身边的猛男揍一顿,而我兜里的钱还不够在娱乐场所买到小姐的一笑呢。

想想也真他妈的窝囊,为什么天天有人在歌舞在酒肉在美人怀,我却只能是奢侈一个看客是繁华的一个过客,是我不够努力还是我不够天赋,最可能是我胆小,我既做不了大事,也抱怨琐事,更不敢做坏事,那么,是谁锁住了我的胆量,是我贫寒的身世,是我丑陋的外貌,是我从小就被灌输的伦理,还是我那颗一直小心翼翼的保护着的自卑的心?上帝啊,为什么要给我一个胡思乱想的大脑,却不给我一个胡作非为的胆量。为什么给我一颗肮脏的心,又不给我自焚的勇气。

无聊无为无望的日子,过每一天就像撕去一张日历,明天,依然是一张只印有数字的白纸。

想得太多,我害怕了,不能让自己这样想下去了,一定得找个出口,让淤积在脑海里的恐怖发泄外去,我没有那么哲思没有那么深刻,只要有人和我打牌只要有人喊我喝酒,玩游戏也行,我会立即把这些狗屁的荒谬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

游戏厅里只剩我一个人了,看场子老太太已经第三次赶我走了,才二十一点,真他妈的扫兴。

再一次灰溜溜的走在通往宿舍的马路上,冰冷的路灯投下我瘦长而孑然的身影,初春的夜晚依然凉气习习,依然像我失魂落魄。

就在我刚进大门的瞬间,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晋子”的声音。应该是叫我的,刚才在路上也没看到有其他人,而我听到“晋子”总是那么自然而然的温馨和不由自主的张望。

是谁?是叫我吗?我左右看看,没有人啊,我向后看,难道是那个女人——不远处站着的那个女人?我好像不认识她啊,但她显然一直在看着我,等我停下来看她的时候,她朝我走过来。

那个女人,修长的身材,丰盈的体型,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夹克,看上去风韵而又丰满,下身穿着一件黑色的袜裤,看上去像一根菱角分明的线条,她向我走来,我看到她的脸,是二十岁少女的娇俏搭配着四十岁妇人的成熟,她的眼睛是十八岁女孩的清澈含着四十岁女人的阅历,她微卷的发型,是一个十六岁女孩的开放和四十岁女人的稳重,她闪亮的耳坠,即使在路灯的光里,也能看出她高贵的雍容和侧漏的富丽。她向我走来,越来越近,她肯定是叫我的,她还在叫——你是秦晋吗?

可是,我实在是不认识她啊,但恍惚里又好像遇过她。她已经离我很近了,我已经能闻到她身体的气息,如晋湖边被风送来的芦苇的清香,更近的时候,我能够看清她的唇了,她殷红的唇如晋湖里光鲜的水草。她已经贴近我了,我能看出她的目光,犹如一个黑白故事,将我引入一个恍如隔世的童谣,将我引出那个尘封已久的眷念——我顿时失去了时间地点,失去了我三十岁应有的成熟和冷静,我来不及甄别和选择,来不及准备和控制。

那种好像不是我经历着的心情,那个好像不是从我嗓门出来的的呐喊——幺姑。

我一头栽到那个女人的怀里,像我把自己梦成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在她的怀里,嗅着一个成熟女人的厚爱和一个姑姑的亲呢,我被那种厚爱爱得颤抖,被那种亲呢亲得潮湿,像我一直荒芜的情感忽然被和熈的春风刮过被绵绵的秋雨润过——很舒服,很舒服的哭泣。

流泪不是一个男人所自愿的行为,是我真的控制不住喷涌而出的感觉,那种感觉真好,像幼年被哺乳的感觉,像童年被宠爱的感觉,像少年被抚爱的感觉。而在幺姑的怀里,我哭得放心哭得开放哭得惬意满满。

幺姑的双手抱着我的头,像抚慰又像呵护,她说听我同事说我出去了,她就在大门口等,已经等了两个多小时了,她说我还和小时候一样的瘦,就是个子长高了。她叫我和她到宾馆“我们姑侄俩好好聊聊”

我记起了二十年前幺姑和村里的一个小伙子私奔的那个夜晚,“都是因为你”幺姑说“你总是被贾树仁欺负,我实在不忍心”

幺姑和那个小伙子去了一个叫深圳的地方,那是一个有出路和没有出路的人首先想到的地方,在那里找个工做做似乎不是多么困难的事,只要肯吃苦,吃饭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是那里的有钱人太多了,那里的生活太炫丽了,那里的发展变化太快了,时间一长,他们就不把自己当成是从一个穷乡村里出来的农民了,他们不满于只是打打小工,不满于在遍地富丽的生活里仍然过着简朴清淡的日子,女人似乎更容易适应环境的变化,尤其是长得漂亮的女人,只要她会利用漂亮,就能轻易的得到她所需要的生活,幺姑成了一个港商的私秘之后,小伙子心里越来越失衡,他又没法获得他想要的地位和生活,他开始酗酒,赌博,把自己搞得焦头烂额而又鱼死网破,最终因扒窃进了监狱,而幺姑就在他进监狱的那一年,成了那个富商的情人,再变成他的正房,再成为他商场上的助手,后来,那个富商因为意外去世了,留给幺姑姑一个很大的企业和一笔丰厚的资产,而此时的幺姑已经有足够的能力驾驭一个企业,有足够的经验和手段在商场上一路飙升。

近年来,晋市正在疯狂的搞开发搞招商引资,这是这个时代的经济发展最普遍最有效的途径,于是幺姑本着一个晋市人的情感以外商的身份被拉拢被邀请被诱惑来晋市投资的,她是昨天到晋市的,在晋市,她受到财神般的供奉,受到总统级的礼遇,市政府的一套班子集体到省城去接她,一路上有警车开道,有警察安保,为了她的到来,全市花了一个多星期的时间搞环境整治,还请了专家来布置她入住的宾馆。

在幺姑入住的宾馆的房间里,我像一个饿急了草狗进入一个放满香肠和瘦肉的仓库,房间里的布置无处不显出它的文明和豪华,我见过的像桌椅床铺之类的物品的造型和摆放都充满了想象和艺术,那些我没见过的工艺品和盆景更显出它的文化和品味,那些五花八门的灯所发出的哪里是光啊,分明是五光十色的华丽和富贵,照在我粗糙的衣服和土著的面孔上,照出了我的惊奇与嫉羡,照出我的寒酸与自卑,令我局促令我神伤。

“随便点,就像在我家里一样”姑姑边说边从冰柜里给我拿了一听饮料。

她家也是这样?

幺姑说她常住广州,在香港和美国都有房子,她更多的时间是在外面东奔西走,或因为生意或因为应酬,她没有孩子,房子对她来说就是宾馆,没有家的意义。她说,本来她是想要孩子的,做一个享受富贵和安逸生活的女人,做一个用尽慈爱来哺育子女的母亲,但她在生意场上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险恶,生意与生意之间的血腥,一个女人要想在那种环境中生存,只能有利益的算计,不能有母亲的慈悲,如果她有孩子,要么是她活在人格的分裂与情感的纠结之中,要么是孩子活在孤独与怨恨之中。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我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我从一个贫穷的小村庄里走出去,以一个乡村小姑娘的身份走出去,我做梦都不会想到我会有今天的财富,更想不到我能够驾驭这么大的财富。虽然这些财富对我也是个偶然,也是我用很多的心机和手段获得的,但得到之后,我就舍不得放弃我拥有的一切,放弃那种起初是虚荣现在已经习惯了的生活模式,这种生活其实很累,只是根本没有时间考虑到累,不管你安静和孤独的时候想得多么的透彻,多么的沮丧,明天眼一睁就立即进入战斗模式,不是谈判就是决策,不是奔波就是应酬,一会是企业家,一会又做慈善家,为了获得利益或者度过危机,用尽一切心机和手段,在商场上心机是智慧,不属于道德范畴,手段是技术,不受法律限制,生意只允许成功,一次失败就可能倾家荡产前功尽弃,你必须时刻处在风险上,时刻以警惕的心态来等待明天,而生活则永远处在怀疑和揣摩之中,你永远不能确定下属说的话是否是发自内心的,你永远防备对手的承诺也许就是个圈套。

她没有和我谈我们姑侄的事,全是商场的经历和感受,我既崇拜又惴惴不安,崇拜的是我那个乡村的姑姑已经是这个商品经济时代的佼佼者,是一个万人敬仰的成功者,不安的是,她不再是那个在哪里都呵护我心爱我的幺姑了。

“这次晋市招商引资的人找到我,又勾起了我对过去对故乡的念想,但我绝不能冲着念想而来,我是奔着生意的角度出发的,他们允诺我的优惠政策以及这里廉价的劳动力还有这里的法律上的空子还很多,我想我应该能得到我想要的利益,我在来晋市之前就打听到了你,你也是我决定来这里投资的一个重要的因素,不管是出于私情还是出于私利”

我?我在其中能做什么能起什么作用?我既没有商场的经验又没有生意人的智慧,既没有决策者的胆识又没有管理者的霸气,我只适合做一台老式设备的技工,并且还允许我时不时的发发牢骚。

“你万万不可能想到姑姑会有今天的一切,同样,你也不可能想到你明天会怎样,在这个时代,一夜暴富一夜赤贫已经司空见惯,在中国的经济领域,现在就是个乱世,到处都在搞开发,把自己开发出来,你就发现,生活原来还有很多在道德之外在伦理之外的内容,撇开成功和失败撇开正确和错误,最起码你得到了经历,经历过了,你就会发现,生命其实就是一场没有秩序的经历,无论结果无论成败,经历都只属于自己属于生命的个体,是生命唯一的财富,而那些精神的东西最终还给时间,物质的东西最终归于社会,正如成吉思汗,他一生东征西伐,征服了半个地球,他那磅礴的气势和强大的欲望留给时间长长的敬畏和久久的仰望,而他最终只得到一块小小的墓地。他要那种征服的感觉以及他征服过的地方所留下的足迹。也许这就是人生”

我不太同意这些非传统非理性的人生观,以姑姑的身世和文化水平,她不可能把经历上升到人生的高度,她只凭某种直觉,但以我的经历和认识,也没法否定她的观点,说白了,我其实对生活对人生的方向,自从失去了***的领导,自从失去了共产主义的诱导,就没有了明确的目标,也许她蒙对了——人生就是一场毫无道理的经历,没有对与错没有成功和失败,就像一个长夜,不管你做了多少梦不管梦里发生过什么,所有的人都会在同一时刻天明。

那么,社会呢?

社会其实就是绝大多数人在观看在衬托在评论极少数的所谓的精英的演绎。通俗的说,就是很多穷人支撑着少数富人的生活。

“你爸妈还好吧”

“还好,就是显老了,尤其是爸爸,已经有很多白发了”

“都五十多了,也该显老了”幺姑叹了口气“回头看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想想当年我们兄妹姑嫂相依相伴的日子,既思恋又伤感,贫穷往往让生活留着更深的印迹,就像悲剧更具有审美效果一样,我真想回去看看他们,重温我儿时的环境和感觉,可是,我不敢回那个村庄,知道我过去的人会因为我曾经忤逆的私奔而鄙视我吐弃我,知道我现在的人会因为我拥有亿万资产而怀疑我嫉妒我,或者希望我能给他们带来意外之财。不管他们怎么看我,都是我不愿意接受的,”

“我明天把我爸妈带上来,你们好好的聚聚?”

“明天的时间已经被安排得满满的,白天要参观一些地方,晚上还有一个宴会,后天我就要回广东了,这次恐怕是来不及了,下次再说吧,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明天晚上我去接你,和我一起参加宴会”

我知道那种场合,我去算什么角色。

你去就知道了,肯定对你有好处。

我再一次端详着幺姑,我多么希望她能以姑姑的身份和我谈些我儿时承欢于她的周围的画面,但她除了容貌里面还存有我记忆中的幺姑的影子外,她的语言她的表情她的穿戴都沾满了商气,沾满了商人的生硬和虚假,沾满了富人的傲慢与漠视,她已经不是和我们生活在一个状态里,已经不是和我们感觉在同一个层面上,她之所以找我,也许是她想通过我表达她对过去的某种依托,但愿她不全是把我当做她商业的一个筹码——我怎么能这么去想我的亲姑姑呢,无论如何,她的血液里和我总有着相同的元素。

幺姑到我宿舍来接我的时候,引起好多人注目而观,大概他们在晋市还没有见过那样的豪车,又大概来叫我的是一个富贵的女人,他们根本来不及问,我就上了幺姑的车,一溜烟的驶出电机厂的大门。

我和幺姑进入宴会大厅时,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我们一到,大厅里立即沸腾起来,只可惜这种沸腾不是因我而起的。都是冲着幺姑寒暄的,看上去都是些政府官员,我还看见了我们的吴厂长也在,他首先接近我,问我秦总是你什么人。

秦总?她是我姑姑啊。

他说是你亲姑姑啊。

我说当然。

他责怪我说上次问我怎么说不认识的呢。

我说我从来没有叫过我姑姑的名字,我只知道她是我幺姑。

他说你小子跟我玩猫腻。

没有,我是真的。

我坐在姑姑的身边,看着市长亲自给我姑姑倒酒看着很多人纷纷向我姑姑敬酒,我渐渐知道了姑姑在他们当中的分量,我也渐渐的没有了在这种场合的不安和窘迫,从他们的谈话里,我也知道了姑姑要投资的就是我们电机厂,我一下子明白了我们厂长对我的一些行为,直到市长提到我的时候,我才站起来,“他是你侄儿?”市长问我姑姑。姑姑说是的,从小都是她带着我。“我就这么一个侄子,在贵地还希望领导多关心”

市长说“秦总长的漂亮,侄儿长得也帅,来小秦,我敬你一杯”

市长敬我酒我当然要喝,但他说的话听的我冷飕飕的——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长的帅,而且是出自一个官员的口,相信他不是出于嘲讽,但对我却胜过嘲讽的效果,他们说话当然可以随便说,不需要考虑别人的感受。而且还有一大群随从附和,很像在指鹿为马。

市长又转向我们厂长“吴厂长,小秦是从正牌大学出来的,像这些年轻的人才以后可以考虑破格提拔使用”

“是的,小秦有技术有能力,在厂里一直干的很出色,我们正在考虑提拔他呢”

就他这句话,也许是我参加这次宴会最大的收获了,像我已经喝了一口陈年美酒,需要慢慢的品味慢慢的享受,又像我看到天空飞过的一只天鹅,我考虑用什么样的方法来烹饪才会达到最佳口味。他们所谈的其他方面的事我根本就没有兴趣去听,有些关于合同和金融方面的事我也听不懂。你可以认为我无知,但他们所说的是资金,和我日常用来购买和消费的钱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只是,厂长说要提拔我的事,不知要考虑到什么时候呢。

第二天,电机厂要被个人收购的事就像一挂点着了的鞭炮在厂里炸开了,而且人们很快就知道收购厂的人就是我姑姑,我走在厂里的每一步都能感受到别人的关注,我能够看出他们更多的是对我有一种捉摸不定的嫉羡,我并不排斥这种连我自己都觉察出一种飘升的感觉,只是有些人也太露骨了,尤其是于能干,不仅对我热情有加,甚至还死皮赖脸的要给我介绍女朋友。

说到女朋友,我一直不相信,自从春节时看着萍和别人走了之后,我更加不相信了。反过来,萍已经和别人走了,我还有什么要坚守的呢。让我更加愤愤不平的是,就算我和萍没有结果也应该是我放弃她,怎么是她先跟别人走了呢?

我怎么还想到萍呢,其实我们不过是一场儿时的值得怀恋的玩伴,不含有一丁点男女色彩,是我一厢情愿的认着是青梅竹马,而我也没有按照青梅竹马的情节去看护它去发展它,我其实更像一个无赖。

“你都快三十了,再不谈就没有好女人了”于能干很替我着急,“过段时间,我的新房装修好了就结婚了,到时你就会羡慕我了”

“我没有条件啊”

“要什么条件啊,先成家后立业,生活中不是所有的事都在万事俱备的情况下等东风的”

这点我同意,但他所说的女孩是一个商场的售货员,让我一直疑虑重重,晋市的售货员能有什么好面孔,不是一副债主的咄咄逼人,就是一副高价待沽的冷若冰霜。

于能干说那是女孩子的矜持,要是女孩子对所有的顾客都嬉皮笑脸的,那不是显得很轻浮吗,他说我太不了解女人。

我不服,我在初中就学过生理卫生,还不清楚女人是什么样子?

他说他介绍的这个女孩不一样,不仅心地善良,长得也像冬天里的牵牛花。

心地善良我倒是不在乎,长得像花我就有点动心了,我对花的好感完全来源于小时候我看到萍喜欢花。

当于能干第五次问我要不要见个面时,我妥协了,实际上我一开始就没有拒绝的意思,之所以表现出很不情愿的样子,是防止到时不成功能给自己留有足够的面子。

幺姑说过,在生命里,只有经历才属于自己,才是个人的财富,我都快三十了,也该经历一下女人了,否则,我对生命的认识肯定不够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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