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又熬到过年了,现在盼过年不是为了压岁钱和新衣服,是过年可以放几天假,是过年多少都会发点奖金。
现在害怕过年了,不是怕过年没有压岁钱没有新衣服,是过年的时候会有很多亲戚朋友或同事发一个红色的请柬,邀请我去参加婚礼或吃生日宴,而我却没有什么项目去邀请他人的。
现在怕过年,是盘点一年的时候还是囊空如昨。
除夕的下午,晋市的街上魔术般的空了,小偷和乞丐都看不到一个。除了公共场所,所有的场所都关了门,包括游戏厅。
回家,是我再也躲不过去的事情了。
我说过,我一般都选择在傍晚的时候回家的,这样就可以最大程度的避免遇到熟人的尴尬,再说,晋村已经没有我玩的伙伴和项目,我也不喜欢和村里人老人们谈论张家的媳妇或者和媳妇们谈论李家的公婆,尤其令我尴尬的是他们一直以为我应该是在城里做官的,让我和他们相处时很不自在。而我对他们的这种态度又常常被他们认为瞧不起乡亲。
下午三点钟路上就没有车了,我只好走着去渡口,空了的路上不仅寒冷凉尤其凄凉,感觉凄凉的时候就想想春节要放几天假,想到放假不用被闹铃叫醒,不用为兜里没钱而发愁,走起路来就轻松多了。
到渡口时已是暮色,运河上没有一条行驶的船只,但我不担心渡船,因为几十年来,那里的渡船就从来没有间断过。
然而,当运河上只剩下这条渡船,摆渡的老人如一尊佛一样坐在船头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时光的残局。我像一个身陷在这个局里的旁观者。
“晋子,今天是除夕啊,你怎么也玩到到现在才回家”老人和我说话。虽然不是责备的语气,却是长辈的口吻。
可是,我和他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啊。而且,他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他说他在这里摆渡将近四十年了,晋村的人过河都要坐他的船,坐过他船的人,他都能记住他们的名字。
我不信,有个叫贾以萍的女孩他知道吗。
他说他怎么会不知道,她前几天就是坐他的船回家的。
我不知道从哪来的一阵窃喜,我想着小时候和萍在一起的故事,想着她现在的模样。早知道萍在家,我就会早点回家了,不知道今天晚上会不会看到她。
老人说你应该早点回家,他说平常没关系,除夕家里人会盼的,回家晚了父母亲会担心的。
我喜欢晚点回家,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怎么不早点回家过年的呢。
他打了个顿,然后他说,如果他走了,万一还有要过河回家的人怎么办。
我很惊奇,一直以为他在这里摆渡是他迫于生计,一直以为他在这里等待是他的职业习惯,是他怕错过一个过客过河钱,我绝对没有想到他的摆渡还有能够让那些在外的游子能够回家的用意。
虽然河里没有过往船只,老人还是按照他一贯的速度向彼岸划去,不知他是怕我冷清还是打发他自己的冷清,他一直不停的和我说话,他说他知道我是晋村第一个上大学的人,现在在城里上班,应该是个做官的吧,他说他其实也是晋村的人,只是很小就在运河上混了,他说晋村还有几个老人能认识他,年轻人大多数都不知道。但晋村的人他都认识,都能叫上名字。
我说“你应该有八十岁了吧”
他说他明年才七十,用船的人都特显老。
听他这么一说,我仔细的分析了一下他的面孔,他囫囵的眼睛像一樽没有时间标注的木器,他褪色的额头像一件从深水里打捞起来的石器,他锈迹斑斑的手,像一块从深土里刨出来的铁件。从他不动声色的表情里,我读到了沧桑的内容——它是一种经历的烙印,是水一般的无语和夜一般的承受所磨砺出的一种气质。是那种没有被社会的怨气污染过没有被文明的臭气诈骗过的峥嵘。
可是明年年底,晋市运河大桥就建成通车了,到时候再也没有人坐他的渡船了。老人说这些话时显得很沮丧,是那种被生活抛弃的沮丧。是那种找不到言语的沮丧。
一定还有很多话他没有说,也许是他表达不出,也许他是怕我不愿意听,但以我的文化水平和人生悟性,我已经能够有所体会——摆渡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是他生活的唯一见证。但我绝对体会不了他生活的快乐或悲伤,或者根本没有快乐或悲伤,生活对他来说就像一个时钟,刻板的执着。
渡船到运河中间的时候,我听到对岸喊我的声音了,一听就是母亲的声音,一看就是她在岸边朝渡船挥着手。
“是你家人吧”老人问“我就说今天他们一定会盼的。你现在还没有到家,他们肯定要担心”他边说边加了一把划船的劲。
我嗯了一声,发现自己有点哽咽,我其实很可以早就回家的,就因为那点小心眼,还搭进父母亲的担心。我昧着良心咽回已经上升到喉结处的潮流,直到上岸,也没让泪水流出来。
母亲说要不是渡船一直在对岸,他们就过河去接我了。她说你们领导不要过年啊,今天还让你们忙到现在。她边说边接过我的包。
很惭愧,包里没有带给他们的东西,只有一些脏衣服,我带回来,母亲肯定会帮我洗的。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的保持沉默,只用微笑表达他的心情。但他没忘记和摆渡的老人打个招呼,“谢谢你啊,葛爷爷,到我们家吃年夜饭吧”
我也回头望了一眼葛爹爹,也再一次看到了残局里的沧桑,而远处零零星星的爆竹声所传递的除夕的气氛使老人更加孤寡,我突然有一种要叫他爷爷的冲动,突然有一种要拆掉运河大桥的冲动。
父亲说他也不知道葛爷爷究竟是哪里人,听说是多年前从很远的地方逃荒到这里的,因为他母亲在是这里病死的,他不知道去什么地方或者是他不忍心离开他母亲,所以他就一直在这里了,先是在河边的码头上帮人打打下手,后来不知道从哪来弄来一条木船,就一直在这一带的运河上搞打鱼或运输,那一年运河泛滥,他在晋村寄住过一段时间,和村里的人相处还不错,但他的户口不在晋村,他没有土地他也不会种地,就一直在这个口子摆渡。多少年来,总是一个人,从没见过他有亲人。
那么,他一个人承担着生命的所有,从他的生命里你只能听到心脏的跳动,他一个人承受着生活的所有,他生活里只有时间的堆积。
踏上熟悉的晋村,我立即忘记了人生的思考,立即有一种抒情的冲动——这条曾经被我的脚踩过无数遍的道路,没有名字却很亲昵,那些经被我的手攀援过的树木,没有印记却很暖心,这片被我的尿肥沃过的土地,没有丰碑却令我自恋。
纵然是冬天,纵然已经有很多改变——茅草屋都已经翻成了砖瓦房,羊肠道也铸成了水泥路,婆娑的水柳换成挺拔的白杨,但在这样无处可逃的天空下,在这样的无处不在的旷野里,房屋还是那么贫贱,道路还是那么乡村,树木还是那么朴实,所有的这些熟悉的气息成了我回忆儿时的一个背景。只是我已经不再童贞,已经不是自然的部分,而能够造成我悲喜的依然是萍,只剩下萍。
自从三年前萍的父亲去世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听说她去一个南方的城市打工了,虽然我很想知道她的情况,却不好意思打听,怕被人觉察我对她的那种很特别很复杂又很纠结的心情。我非常喜欢记忆她的两根上翘的发辫,忽闪忽闪的眼睛,以及她蹦蹦跳跳的送东西给我吃的情节,以及她一惊一乍的跟着我在晋湖边玩耍的光景——也许岁月和环境已经让她变成一个忙碌于厨房和菜地的村妇,一个热衷于在菜场讨价还价的泼妇,一个在场所或红院里纸醉金迷的娼妇——我呸,我怎么会有如此龌龊的想法,她可是我贫寒的童年里唯一的快乐和尊严的源泉。是我猥琐的精神里唯一的洁净和光亮。是我破旧的记忆里唯一可见的线索。我之所以如此恶毒的去想她,绝不是出于对她的攻击,是我太想知道她现在的模样。太希望她现在的模样——如秋夜的宁静致远的怡情,如民歌的百听不厌的悦意,如斯嘉丽。
以及她和我一样铭记着童年无忧的时光和纯粹的乐趣。
村子里弥漫着除夕的神圣和庄重,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都贴上了彤红的对联,从每一个屋子里传出辞旧的欢声和迎新的笑语,从每一道门缝传出美酒的醇香和佳肴的喷香。但这些依然没有勾起我过年的心情。直到经过萍的家门时,我才有点过年的激动了。
和每次一样,经过萍的家门时,我都会习惯性朝里望了一眼,因为她家在路的左边,多少年下来,我的眼睛都变成左视了。
我左视时只看到萍的母亲在院子里走动,她看到我们还跟我母亲打了个招呼。我当然不会向她询问萍的情况,但此时从屋里传出的一个女人的声音让我既刺激又悬念——是萍的声音,她真的在家——
但她会是怎样的模样,是红衣呢灿灿还是白裳呢窈窈,是长衣呢飘飘的还是短袄呢盈盈——我并不急于揭开她的面纱,我镇定的从我忐忑的心脏上走过去,从我狡诈的喜悦中走过去,从我阴险的兴奋中走过去,我走过她的门前,不露任何声色。
如此强烈的反应,让我对自己一直以来对萍的那种轻描淡写的态度开始反省,让我突然发觉其实我一直把萍当做一件珍稀古董藏在记忆里而不将她展现出来不是我对她不够依恋,更多的是出于我性格上的儒弱和人格上的虚伪。
但我并不羞耻,我能找出借口来支持我的做法——有些事情只适合作为风景来欣赏来赞美,像草原,它的深厚和广袤,看上去很豪情很壮观,但生活在草原上牧民,一定会感觉到它的无趣和无奈,像大海,它的博大和澎湃,看上去很神秘很遐想,但漂泊在海上的人,一定会感觉到它的无聊和无助。像萍,在记忆里是那么的诗画,一旦彼此拥有,要么是油盐酱醋的的平淡,要么是互相看透的疲劳。
再次以儿子的身份站在这个熟透了小院里,再次被乡土气息和除夕氛围囊括的心情不是兴奋,是带点抑郁的感慨。母亲以为我不开心,她说你爸就知道你在城里呆惯了,怕你在家不开心,前几天跟人家买了个旧电视,她说今年的水产行情不错,他们赚了好几千块钱呢,她说这些钱我们帮你先存着,等你需要的时候给你用。你先看看电视吧,饭很快就好了。
我其实对电视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要是没有武打片,我基本上就是不停的换频道,往往是换到那个频道基本上都是广告——不过没关系,在没有买卖喧嚣和汽车咆哮的乡村,寂静和无聊其实是一种安逸和松弛,在这个院落里真好,无需提防被算计被伤害,无需看他人的脸色决定自己的言行,无需煞费心机的揣摩别人的揣摩。如果想放屁,就放开了来一个,不必看周围有没有人,无需负责所谓的文明和环保。躺在父母亲的床上真好,不必担心睡着了会误事,不必因为睡不着而焦虑。做儿子真好,天塌下来有父母亲顶着呢,我睡我的我醉我的,他们把饭菜全端好了,他们叫我,我拿起筷子就可以吃了。
和每次在家一样,在吃饭的时候母亲总是唠叨着我的事,她说你都快三十了,在城里也许算不了什么,在我们农村有几个像你这么大还没结婚的。人家贾树仁只比你大一岁,你们从小老在一块玩的,他儿子都上三年级了,你不着急,也该替我们想想啊,我们看到其他人带着孙子在村子里显摆时,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们现在不比别人差,就缺这么一点。
虽然有点烦,我还是装的很孝顺的听着,其实我心里一直想着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去看一看萍,最好是她到我家来玩。因为母亲说过,萍每次从外面回家都要来看看母亲的,有时还会带点礼物给母亲。
萍来我家时,我们刚好吃过晚饭,或者是她算好我们吃过晚饭才来的。
我不能贪婪的看她,不能暴露我对她的渴望。就在我们相视一笑的瞬间,我立即就牢牢的写下她现在的模样,和我一贯的记忆不同——她狠狠的变了,上翘的发辫变成瀑泻的长发,无邪的目光变得温柔的视线,天真的表情变得历世的成熟。它的睫毛显然经过加工,细致而分立,她的嘴唇显然被纹过,殷红而性感,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貂皮大衣,使我无法深入研究她的体型。
对于她的加工和变化我不知道是该欣赏还是该鄙夷,从审美的角度我应该欣赏她,而从传统道德的角度我又应该鄙夷她。虽然她的睫毛和嘴唇酷似明星,她的穿着和装扮及其时髦,但她眉宇间依然烙印着浅俗,语言间不经意流露出的依然是索然。以我粗俗的经验,这样的妆扮,不是艺人就是小姐。
但她肯定不是艺人。
她一来就和母亲火热起来,母亲对萍一直既有一种对待女儿的宠爱又有一种对待儿媳的讨好,母亲说几年没看到你了,你越来越漂亮了。
萍说你的气色越来越好,像三十多岁的人。
母亲问今年怎么有空回家过年的。
萍说她其实不想回家,她母亲非要她回来。
母亲说你们现在的孩子真不理解做父母的心情,一年到头不回家也就罢了,过年再不回家,把你们养大图个啥啊。
母亲这话好像也在说给我听的,我不介意,我一直在揣摩萍来我家的真正用意,她不会仅仅为了和母亲拉家常吧,但也不至于在我父母亲面前煽情我吧,我这么想她,其实有点过分,尤其对她不公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她作为青梅竹马的配对,从未把她当做是爱情或婚姻的对象,我甚至有点嫌弃她乡土的气色和语言,每次见到她我都会以为她是冲着我们两小无猜的情分来的,而她总是很家常的招呼很熟人的问候很通俗相遇和分别,让我常常很失望,或许那些在我的脑海里放映了千百次的我感动了千百次的我心疼了千百次的我们儿时的画面对她来说只是一段纯粹的时光,她不具备那样的想象力,把儿时的亲昵嬉戏上升到感情的高度,而我总是按照青梅竹马的意境来处理那些事,是不是有些牵强或龌龊。
萍说自从父亲去世后,过年好像也没什么气氛,连个放鞭炮的人都没有,她来就是想请我明天早上帮她家放个鞭炮的。
萍看着我,她那样看着我,我作为一个男人怎么好意思拒绝。
其实我也不敢放鞭炮,但我比她聪明,我有办法把鞭炮放起来。
我把爆竹放在地上,用香烟点燃引信,便立即捂住耳朵跑到远处。
萍笑我还是那么胆小,说明她还记着小时候的我,胆小不一定就是缺点,有时候是谨慎,胆大的人不一定是勇敢,有时候是鲁莽,很容易出纰漏。
她不屑,但她嬉皮的样子,让我并不感到羞耻。
萍说还是小时候过年有意思,大人们一年忙到头就指望那几天消闲和享受,小孩盼了三百六十五天,就盼着过年有新衣服有压岁钱还有我们平时见不到的年货,还有又长一岁的自豪。过年的时候我们可以什么事情都不做,只管玩。玩出纰漏也不会被责骂或挨打。现在过年,就是吃吃喝喝忙应酬,忙出人情,比平时还累。还有又涨一岁的慌张。
我不仅同意她的看法,而且比她想的更深刻。那时候对过年比对共产主义还要神往。除夕之夜我怎么也睡不着,眼睁睁的等着天亮,等着爆竹声响起,我穿上新衣服了,给长辈们拜年,他们给我压岁钱,我拿着压岁钱,到货郎担上或者到公社的供销社里买一个我向往已久的小喇叭或气球之类的玩具。大年初一,我终于可以吃到鱼肉并能饱饱的吃上一顿米饭。在那天,我们的言谈举止都要体现出过年的喜庆和吉利,我们无论犯什么样的错都不会挨打。
而现在,我们不再有饥饿感,就不再有温饱的满足,我们随时都穿着新衣服,不再有那种期盼。而在农村,人们还是把吃喝当做享受,把人多当做热闹,把热闹当做喜庆,虽然无可厚非,我却怎么也体会不到过年的气氛和心情。
过年对我们上班的人来说只意味着放假,好在我们还是单身,否则还要到七大姑八大姨丈母娘舅爹爹那里去拜年。更加显得累。
萍说难怪你到在还不谈对象啊,原来是怕这些麻烦啊。我望着她,她今天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衣,虽然有点贵族的气质,却不是我所希望的欢跃的活泼的她的色彩。
她不再喜欢红色了吗?
我明明知道红色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其实我也只是留恋罢了,其实我也不认为红色就能代表喜庆吉利或革命。但我还是喜欢她古典些,怀旧些。
但她说这话有点像在试探我,我也没说我没谈对象啊,她不小心还是故意泄露她对我婚姻问题的关注。
我欣喜她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