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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C

此时的晋县已经升格为晋市,与我在这里上高中时的县城相比,也只是多开了一条东西走向两公里长的马路而已,还添了一幢市政府大楼,其他的好像没什么变化。而我的变化却很大,我不再是一个寒窗里瑟瑟的学子,不再是卑贱里农民的儿子,我是戴着天之骄子的光环,来到这个小地方作贡献的。

我已经受过了高等教育,已经阅历了都市的繁华,所以,即使晋县已经已经升格为晋市,即使晋市已经多了一条马路,即使马路上已经多出了很多汽车,我还是对晋市有着居高临下的优越,对我被分配到晋市的一个国营大厂来工作,很有点被下放的委屈。但这不是我的错,即使我是靠作弊通过的毕业考试,但我文凭上的盖章是货真价实的,仅凭这一点,足可以在任何一个都市里做一个知识分子或当一个工人阶级。如果我的原籍是首都的话,我就是首都的工人,如果我的父母亲能有省城的背景,我就能在省城里谋个差事。

对于晋市电机厂,都说是晋市最大的企业,却未必能展示我的才华。虽说是晋市最好单位,即便是给我个干部当,也不好跟在大城市工作相比。

然而,有什么办法呢,前几年,有的农村的苦孩子上了个小中专也能留在大城市工作,而今年,也许是一些大学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搞什么思潮学潮,弄得像我这么堂堂的科班出身也只能返回原籍。也许,这就叫命运吧,但与那些从小和我一起光着屁股玩耍的现在仍在晋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同龄人相比,我至少是跳出了农门。

我来到电机厂的一间十几平米的单人宿舍,一个和我差不多年龄的男人只穿了个大裤衩躺在一张单人床上,他见了我,很容易就猜中了我的来意,他蹦下床,笑吟吟的走近我,抢过我手里的行李,放在另一张单人床上。我猜想他一定是和我同事,也立即感受到同事的关怀和温暖。他一边帮我整理床铺,一边引导我聊天。

他说我叫于能干,土生土长的晋市人,你呢?

“我叫秦晋,河西晋村的”我力求简洁。

“从乡下上来的啊”

我很不爽他说我是从乡下上来的,心想他肯定是个没什么文化的货。好在他并没有对乡下上来的表现出语言上的蔑视和行为上的冷落,我也不着急说出我是从省城的大学出来的。他迟早会知道我殷实的底细的。

于能干说,“我俩既然住一屋,就是最好的朋友了,以后什么事都应该相互关照相互帮助”

那当然,我也是这么理解的。

他说“抽烟”,他递给我一支烟,我推辞。

“没关系,朋友嘛,烟酒不分家”

我不是不想做朋友,我确实不会抽烟。

于能干显得很惊讶。“不会抽烟?看来你才走上社会,像刚从学校出来的”

我点点头。才说出了我是在省城上的大学。

但他并没有如我想象的对省城的大学表现出惊奇或感叹。“我就说嘛,学生刚出来都这样,一开始都说不抽烟,我们科室里几个大学生,现在一个比一个抽的流”于能干说“男人不抽烟,白来世上逛一圈,这是人生之道,若论处事之道,香烟的功能更加意味深长”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卖了个关子“这么说吧,在晋市,香烟就好比交际的钥匙,它能够使陌生立即熟悉,使生涩变得畅通”

这些世故我虽然没有亲历过,却也经常在一些场合上见识过,只是我一直不相信也不愿相信,现在不已经是知识时代了吗,教授都这么说过,掌握知识就能掌握命运。难道这只是一种学说,就像吸烟有害健康?

“更重要的是会给别人递烟和点烟”于能干接着说“抽烟只代表实力,点烟才体现出智慧”他一只手半罩着将火送到我面前,直到我嘴里开始冒烟。

他说得那么玄奥,好像我对社会一无感知,又好像我不敢抽烟似的。但我能听懂,再说了,学抽烟未必比学高数更困难,不就是将尼古丁吸进腹腔吗,刚开始可能会被呛着,慢慢的会适应的。——他说的对,我已步入社会,要适应社会,首先得学会抽烟。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香烟会有害健康,而且必须标明吸烟有害健康。我揣摩着眼前的这个室友加同事——他对我的教诲究竟是经验还是学说。

于能干,这么好的名字与这般长相的一个人搭配起来很是令人狐疑——他削尖着脑袋,脑门上有块不易觉察的黯堂。他浑圆着肚皮,肚脐上像爬满了看不见的毛虫。他煞白着皮肤——不是生出来的或染出来的那种皙白,是在粪便里泡出来的腐白。他眼睛一只大一只小,被他看着的时候,明明知道他不是故意的轻佻,还是会感觉到被漠视。他唇上的胡须没有几分的男人味,象是从李莲英的鼻孔里窜出来的几根毫毛。他的嘴不大,像一个用刚钻打出的洞口,大点肉块都塞不进去。他的腿就像刚刚跋涉过长征途中的草地,成了被麻痹过的两根扶不直的树棍,他的脚就更不好意思了,像慈禧脱去袜子泄露出的足。

但我觉得吧,长相是天赋的,若是一直保持原型,也无可厚非,只是于能干还动不动就笑,笑就需要相貌做背景了,像喜妹的笑,像东施的笑,像蒙拉丽莎的笑。都是有讲究和说法的,而于能干笑起来的时候,整个身体像一则乱了方寸的打油诗,整个表情象狐狸的巢穴,充满了阴森和狡气。令人极度不安。

这样的形象似乎有些熟悉,但他说他是土生土长的晋市人,我不可能在之前见过他的啊.......

但在他撩起衣服露出了惨白浑圆的肚皮的时候,我忽然有了灵感——

两头细,中间粗,白胖白胖的——我从我能够记住的形象里搜索了好久,终于想起来——蛆——再以一头蛆的印象来看他,越看越像一只食肉的大蛆。

我笑了,我很开心他像一头蛆,很开心我想到了他像一头蛆。

我抽到第二支于能干给我的香烟时,我们已经熟悉得随便交谈了,他说“秦晋,你若不是下巴太尖嘴唇太厚皮肤太黑眼皮太单,你或许会是个帅哥呢”

这话我相信,我从镜子里见过自己,知道于能干对我的描述全部属实,但他应该知道,这个时代正在倡导知识是第一生产力,心灵美才是真正的美,就算在外表上,最看重的也是身高,而不是面部的器官。我具备着这个时代最标准的身高,比我矮的人至少也被称之为三等残废。我具备着这个时代最看重的文凭,比我水平低的人,至少也是个半文盲。虽然我的老祖宗是一只野蛮的猴子,我父亲也没有足够的营养将我进化成潘安的五官和宋玉的身材。但在于能干面前,可以说是鹤立于鸡面前。

于能干好像很不服气,他说生活太不可思议,以前吧,交白卷也能成为英雄,现在吧,有了张文凭就称之为骄子,古时候吧,潘金莲都不介意武大郎的个头,现在吧,他快一米七的身高都被视为残废。

“不过你太瘦了,男人还是胖点好”于能干说我的时候,右手搁在他凸起的肚皮上,表情里充满了对我的惋惜。

我尴尬的笑了笑,他也笑起来,他一笑,宿舍里充满了腥味和狡气。

但是,不管于能干如何糟践我,我仍然一直故意贴近他,以示我和他友好,以示我并不介意他是一头肥蛆,以示我闻不出他一张口就喷发出来的口臭。因为在我工作之前,父亲特地嘱咐过我,刚开始工作一定要和同事搞好关系,他说在晋市,关系比能力更重要。

“什么屌能力啊,上过大学就有能力啊。我们科室里的黄丞君,还是名校的大学生呢,刚来时就像在我们单位委屈了他,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成天摆出一副踌躇满志的模样,室里安排他几次事,有两次办砸了,还不是我帮他摆平了。什么叫能力,办成事就是能力。我不是吹,在晋市就没有我于能干办不成的事。你信不信?”

他既然吹了,就由不得我不信了,不管他怎么说黄丞君,我既不同意也不反对,我和黄丞君还没有过交流,也不可能有什么过节。但都说黄丞君是我们科室里长得最帅的小伙子,这让我有点不爽——其实他也就是眼睛比我大了一些,皮肤比我光滑一些,身高还不如我呢。况且,长得帅又不是他努力的结果,只是他遗传的好。况且,他的老家也在晋市乡村,他父亲不过是个渔民。况且,男人主要还是要看才华,外表有时候只是个绣花枕头。像一些宫廷的太监,一个个看上去眉清目秀的,有什么用?

更让我不爽的是,黄丞君是我们科室里唯一在文凭上比我更好听的一个。但他的文凭会不会是假是呢,要不然,怎么会分在一个小城的企业里呢,要么就是他在上学的时候犯过错误。说不定还是政治上的错误呢。

科室的另外几个人,我还来不及太多的了解。于能干还是一一的向我做了描述。

夏记,就那个皮肤黝黑的,象热带丛林里走出的非洲人,头发象一堆干枯的针草。他家是西北的,你从他的牙齿上所积定的黑诟就看出他是从戈壁滩里长大的,他也是从学校分配过来的,来这里一年了,也没听他说过几句话,看着像似深沉,其实就是一记闷棍。

夏记给我的感觉和于能干说的差不多,从不主动和人说话,不管他是性格的孤僻还是性情的慎独,只要他不主动和我接近,我也不会去巴结他,他不过比我先来了一年,我各方面也不比他差。

唐带,右脸颊有块刀疤的那个,别看他个头小,却是个大痞子,以前是在车间的,三天两天出纰漏,有一次,车间主任说了他,他当着所有职工的面骂了主任一通,还扬言要怎样怎样的报复,他就是靠这一骂成的名,车间没人敢要他,厂里又不敢开除他,就把他放在科室里,他就是个初中水平,在科室里能做什么事情,不做事当然就不会有纰漏,看上去是处罚了他,实际是落得他快活。他想来就来,也没人敢问他。

对于唐带,我已经看出来了,用不着于能干一遍一遍的提醒我,这种人其实就是一介人渣,我是接受过系统教育的人,是不可能和他玩到一块的,

尚瑶,就那个穿红短袖的女孩,她是室里的打字员,上个月才来的,据说她父亲是一个乡镇企业的老板,家里有的是钱,用钱买了个晋市户口,又找关系进了我们厂,让人想不通。你说她一个女孩子,家里又那么有钱,找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非要找这么个工作。你别看她还不到二十岁,说话跟炒豆子似的,心机还不少呢。不过她长得还算周正,就是脸上暗藏着一些雀斑,得贴近了才能看出来。

我不知道于能干是怎么在一个月之内对一个女孩了解这么多的,但我还没有贴近的看过尚瑶,要是她脸上真的暗藏着雀斑的话,还是不贴近她为好。

最讨厌的要数陈杰了,长得跟个小萝卜头似的,他口臭得很,还一点都不知趣,跟人说话总是凑得很近,我从不跟他说话,听说他发表过几篇小小说,谁也没看到过,成天文屁冲天的,总把生活里的废话说成道理,真把自己当作家呢,他要是真有那个深度的话,怎么会到我们科室来做个小文书呢,还是个临时性质的。

我还不知道陈杰是个临时工呢,现在知道了,以后就用不着把他当师兄来尊敬了。

虽然我一直不厌其烦的听着于能干对几个同事的评判,并不代表我也喜欢用别人的短处补缺自己的高度,我理解于能干的心态——一个衣冠禽兽的人获得原谅的捷径就是将对手说得禽兽不如。但我看不惯他说话的那个劲头,说得我都能看到他吐沫星里的渣滓,口气里的污秽——陈杰的口臭也就是泔水的味道,于能干的口臭则纯粹的一个吃过大蒜的屁。

但为了和他搞好关系,只要他不当着我的面说我禽兽不如,我都能憋住气,微笑的默许他对每个人的评判。他喜欢掐住别人的缺陷,也敢于将他的肥胖当做强壮来针对我的瘦瘠,他甚至能够将他的口臭当做是男人的荷尔蒙来炫耀,如果他照照镜子,看到于能干的面孔,不知道他会如何点评自己呢。

“我从不照镜子”他说“常常照镜子的人缺乏自信”

有道理,但是,我照镜子不是找自信的,我是用来找脸上的青春痘的。

于能干每次一下班回到宿舍首先将自己掼到床上。“累死了”这是他的口头禅,“何时才能等到发钱啊”这是他一贯的废话。即使是发工资的第二天他也会这么说。他仰躺在床上,像只死蟹两腿搭在床边的椅子上,翻了翻一直放在床头封面有条女人大腿的杂志。很识字的看个几分钟。

他忽然一骨碌坐起来“他妈的,烦死了”他边说边摸了摸上衣口袋,再把床头柜的抽屉翻得山响,他突然下床向外面走,刚走到门口又回头“我已经五个小时没抽烟了”他说“我懒得去买了,我他妈的真懒,懒得不可救药了,那天懒得抽烟就好了——兄弟,有烟没有”他朝我问。

当然有,这是他教我的,我必须时刻备着香烟,随时准备用它来处事。

我递给他一支烟,他直接就把香烟塞到嘴上,没有像上次一样看了看香烟的牌子,然后又嫌我的香烟档次低,他一直鼓励我买好点的香烟抽,理由是好香烟尼古丁少,我一直没有上他的当,我早就识破他了——自从他教会我抽烟后,他问我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兄弟,有烟没有,给我一支”

实际上,他第二次问我要烟时我已愤慨——这个狗日的,怎么不问我有肺病没有,给他一点。但我一直没有骂出声来。

我极不情愿看着于能干抽我的香烟,要是自己不点一支,感觉到很吃亏,但我在抽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感到肺部有一阵剧痛,尽管我咳嗽了很长的一串也没把那阵剧痛咳出来,我还是坚持抽完整支香烟,毕竟一支香烟也有几毛钱呢。

只要于能干还没去买香烟,我就一直担心他还会跟我要香烟。若是我装作大方的将香烟放在桌上的话,说不定不大功夫就全被他抽光了,所以我将香烟紧紧的揣在裤兜里。这样的话,就是脸皮再厚的人,也不可能再三的向我要香烟。但他好像是经过了精确的盘算之后,突然问我“今晚食堂有什么菜”。

“豆腐,豆芽,小黑板上这么写的”

“又是这些,再吃就得吐了,我们去饭店改善一下吧”他说。

说出去是会被人笑话的,我吃了二十三年的饭还没有在饭店吃过,我一直遵循妈妈的教诲,就算有钱了,也没必要在吃上面太讲究,只要能吃得饱就行了,她说吃得再好,烂在肚子里也没人看见,跟浪费没有什么区别。还不如省点钱买件好的衣服,穿出去人人都能看到。还不如存点钱为以后的灾难或疾病备用。我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尤其适用于穷人。

所以,上次于能干建议我们去饭店搓一顿时,我拒绝了,理由是,我在省城上学时经常去饭店吃,有的饭店的菜还不如食堂的好吃呢,真实的原因是当时我兜里只有二十块钱。现在,我已经拿了第一个月的工资,有胆量考虑他的建议了,况且,他已经说第二次了,我要还不去,他就有可能瞧不起我或者说我瞧不起他。

更重要的是他主动提出的,按照晋市的习俗,应该用不着我花钱的。

我和于能干来到厂大门附近的一家叫“一枝春”的小饭店,正碰到黄丞君从里面往外走他先和我们打了个招呼。走出两步,又调头对我说“你们吃吧,我先走了”他和我说话时目光充满了同情。好像我会遭遇什么不测似的。

莫名其妙。

等黄丞君走远了,于能干说“这种人小气得很,每次都一个人吃,生怕别人沾他的光,你说现在谁还缺吃啊,谁还想在这方面讨别人的便宜呢”

他虽然说的是黄丞君,我却很不自在,因为,我来厂里有一个多月了,也还没请别人吃过饭,但我不是小气,如果我有的是钱,我很愿意天天请人吃饭的。而且是去饭店吃饭。

从这个饭店的名字,以及挂在门口那块擦得铮亮照得明亮的经济实惠冷气开放的字牌来看,这里应该还符合我的胃口,“一枝春”嘛,甚至还有那么点文化的情调。

于能干好像对这里很熟悉,他在门外就开始喊老板娘了,而且喊得很响亮很顺口。但我进到饭店里面就像进入一个放了猪的猪圈,猪圈中央放着一张积重难返的八仙桌,看上去像一个赝品的古董,桌面应该是黑色的木质,手放在上面,感觉的却是油脂,尤其像老鼠身上榨出的荤油。桌子四周各放有一条长板凳。坐在板凳上的惶恐不亚于你站在大渡河上的独木桥的中央。

整个屋里像一个地下屠宰场,布满了着饭菜的腐臭和家禽的腥骚。

等于能干坐下去,我才敢坐上凳子,感觉到裤子被粘得牢牢的,怕是粘在裤子上的油灰,用茅台牌洗衣粉未必能洗得净。

于能干将菜谱递给我叫我点菜,我推回给他,我再说一遍,我在省城吃过很多饭店,对饭店的菜没有特别的选择,只要他喜欢就行。我真实的用意是,让他点菜,我不负任何责任,包括最后的买单。

于能干说那我不懂,他经常出差谈业务,什么样的饭店没吃过,包括首都的一些著名的饭店,真正好吃和实惠的,还是一些小饭店,像这里的红烧肉,任何一个大饭店都烧不出这里的味道。

老板娘称于能干叫于主任。

听说话声,老板娘是个女人,又不像。

趁着于能干点菜的时候,我瞅了一眼老板娘,我吓了一跳——她这么肥硕的女人是很震慑人的,却不是我喜欢类型,但我还是尽量的从丰满的角度来审美她,我敢说,她的脸,像一挂注了水的肚肺,没有一点半老徐娘的成色,油亮的底色更像一个刚从烤箱里出来的猪头,她走起来的时候。整个身体像一台没有上紧螺丝的拖拉机,随时都有散架的危险。

我倒是很愿意首先散架的是她的裤子。我最不愿意看到她穿着白大褂,这意味着她可能是下厨的,如果是她掌勺,她烧出的菜需要多大的勇气才能吃得下?

老板娘把红烧肉端到我们面前,她也说‘慢用”,声音也很女性,只是我又看到她一双肥硕的手,我的胃口立即从喉咙沉到盲肠——她的那双手,若剁下来,只加一片萝卜就能炖满一锅,八个饿汉都吃不完。如果被做成卤爪,一定能卖出好价钱。

也许是于能干在这里吃惯了,他一点没有我那么反应,即使他发现炒菜里有一条菜虫或蚯蚓也没有大惊失色,但该喊还是要喊的,否则会认为被欺负的。

“怎么搞的”于能干喊起来了“老板,菜里怎么又有条蚯蚓?”

老板立即跑过来,他看上去应该有五十了吧,但他偏说他才三十九,他穿着一条被漂白了的黑短裤和一件被熏黑了白衬衣,长得像一只没有睡醒的公鸡。尤其是说话,像就要练成九阴真经的岳不群。他睁着一双涨满眼屎眼睛,贴着盘子看了看“对不起”他虔诚地说“其实我们的菜都是拣了好几遍的,可能是蚯蚓自己爬进去的,不过蚯蚓不是苍蝇,没病菌,有的地方人还吃蚯蚓呢,这样吧,结账的时候,我少收你们一块钱”

“行了,行了”我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听他说话已经很受折磨了,更加不忍心他那满涨的眼屎离盘子那么近,万一再有一粒眼屎掉进菜里,那样的话,我空腹也能吐出大便来。

“少两块”于能干说“我是这里的老顾客了”

“行,少两块,以后还请你们多来照顾生意呢”

这样,我们又可以节省两块钱。

于能干得意的笑了笑,他说,这个饭店的价格是全城最低的。

我也觉得我们应该更关注价格。

不管怎么恶心,我还是要强吃一些,我也是食肉动物,就算再有风度,也不甘心眼睁睁的看着于能干一个人享用,再说了,他一个地道的晋市人都能够做到风卷残云,我一个乡下的穷小子还保持什么矜持,就算我装得像个羞怯的少女或者像一个地道的绅士,他也顾不上看我一眼,他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盘子,他的嘴甚至来不及说一句废话。在这种情况下,若是我抿嘴吃菜,只会被他看做是厌食或牙疼,若是红烧肉上来的时候,我还不撤去伪装的儒雅,那么,用不了三个回合,桌上可能只剩我一个傻蛋了。

关于喝酒,我没有多少好感,况且,自卓文君之后,酿酒界再没出现过诱人的美貌和动人的故事。只是我看过或读过,很多豪侠都是通过开怀畅饮和不醉不归才彰显出激情和豪气的。作为一个男人,我不能对喝酒表现出厌恶,况且,于能干也说了,喝酒是男人必备的技能,是友谊的润滑剂,是合作的催化剂。是嘴里的除臭剂,是肚里的除虫剂。喝酒能够化郁闷成兴奋,能够助兴奋到高潮,能够使高潮达疯狂。最重要的是,在晋市,如果你不会喝酒的话,将不会有朋友,也很难做业务。

我喝酒不是因为听了于能干的话,更因为酒也是花钱买的,哪怕是毒药,我也不想被他独吞。不是我心眼小,是关乎男人的问题。

尽管我是第一次喝酒,辛辣得难以下咽,但我还是要喝第二杯,喝完了第二杯,我还是没有喝出酒的醇香和仙意,我其实不想再喝了,但看着于能干通吃通喝的样子,我又很不服气——真他妈的邪了逼了,他已经比我多喝两杯了,我没说他贪多,他反而说我不够义气,也太不把我当男人了——不是我不能喝或不敢喝,我是怕喝酒会伤身误事,我是怕喝酒是堕落或麻醉,我是靠文凭和知识来工作的,不是靠喝酒来交友或公关的。要我看,我再喝三杯都没问题,只是我吃菜真的没他多没他快,幸亏是他请我吃饭,要是打平伙的话,我真是亏大了。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我好像找到喝酒的感觉了,它是一种丢失知性的粗鲁,是一种丧失理性的癫疯,是一场不计后果的互殴和一场不知廉耻自擂。我的魂魄正在跳出躯体,向着水的深处潜移,我看到了被深水泡烂了的泥巴,我的情绪正在摆脱了常规的控制,朝着酩酊的方向狂奔。

我开始忘却了自己的身位,忘却了一直披在我身上的儒雅的外衣。我敢当着老板娘的面打饱嗝或放屁,撕破我脸上伪造的矜持,我开始和于能干抢盘子里的肉,开始一次次的站起来对着于能干干杯。在此刻,在我摆烂的心态下,在我寻衅的情绪里,要是有人和我打赌,不管路上有多少人,我都敢站在马路边撒尿。要是于能干敢在这时候说我阳痿,信不信我用酒来喷他。

于能干也可能喝多了,但即便在他正常的状态,也不可能顾及我的情绪,他依然滔滔不绝的说着的一些辉煌的经历。

他已经不止一次的强调他是在政府大院长大的,其实我已经打听过了,幸亏他爸爸以前不过是政府食堂的一个厨师,现在也就是政府车队的一个驾驶员。

他说他小的时候,晋市还是个小小的县城,所有的食品都是计划供应,即便是工人阶级,也有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日子,但不管是多么紧缺的东西,他爸爸都有办法搞得到,在那么贫穷的年代,他吃糖吃出了很多虫牙,他吃肉吃出了将军肚。

他他妈的老跟我讲这些东西是什么意思,我不会因为他有炫耀的嫌疑就产生自卑的压力,放在十几年前,我贫农的出身和工人阶级的地位是同等的,而饥肠辘辘则比装满了糖衣炮弹具有光荣感。

于能干说他初中一毕业就进了电机厂,那时他才十六岁,只想做一个能按时拿到工资的工人,也是因为电机厂是晋市唯一能按时发出工资的企业,他才挤破头皮进了电机厂,后来国营企业也商品经济了,靠加班加点拿的一些奖金不仅辛苦,还要看主管领导的脸色,也难有出头之日。于是,他要求跑业务,结果是出人意料的成功,他一个人拉来的订单比以往整个销售科的人弄来的订单还要多,他也立即就成了厂里特别倚重的红人,不能还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了,因为技术科有一些干部的待遇。就将他的编制放在了技术科。

照这么说的话,我一来就分到技术科,还算是被器重的。

于能干说这几年大学生进来的一般都分在技术科,所以,我们科室里都是些年轻人,他虽然只比我大一岁,却是我们科室的老资格了。按惯例,我应该叫他师傅呢,但我决不肯把他看做师傅,不是我不懂规矩,是我从骨子里轻蔑他的文化水平,更觉得他的德性远远达不到师长的要求。

他说在晋市,电机厂一直是最吃香的企业,现在每年有大学生分进来的,搁几年前,你没有足够硬的关系是进不来的。

他以为我多么稀罕这电机厂呢,要不是去年有一帮不懂事的孩子闹什么学潮的话,我也不至于分回到晋市,就算回到晋市,起码也得进个事业单位。

于能干说将来事业单位也不是铁饭碗了,而且,当社会发展到没有饥饿,饭碗自然就不那么重要了,厂里也有一些事业性质的人,特别是几个老家伙,都是靠世袭或顶替的,在全面国营的时候很神气,现在,也就是听起来还有点爵位的优越,用起来还还不如一些临时工实惠呢,迟早有一天,企业都私有化,这些人就像一个被惯坏了的孩子,都没人愿意领养。反而是随着市场的自由和开放,像他这些跑业务的,在一个企业的作用和地位越来越高,并且,将成为每一个企业的命门。

就他那文化水平,跟我来时政分析,这不是在鲁班门前弄斧头吗?我没有当面喷他,已经算给他面子了,但我在心底里绝对不会相信或者不愿意相信他的言论,我的饭碗不是靠世袭或顶替的,我是靠苦读和考试得到的,放几百年前,起码也是个进士或举人的存在,那可是终身为官世代受益的地位,放十几年前,也算是国家栋梁的存在,就算是现在大学生泛滥,也不至于像他说的那么危机吧。况且,这么大的一个企业,怎么会说私有就私有了呢,况且,现在的晋市,还是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社会。

但确实于能干在厂里有着特殊的存在,他虽然属于我们技术科,却可以不做科室的任何事情,有时候他也去办公室玩一会,也是一个客串的模式,主任也不好管理他。他的工作更像是到厂长的办公室陪厂长喝喝茶抽抽烟,都说他和厂长有一腿,但我不认为他们是同性恋的那种关系。所以,我不承认他的地位是因为他跑成了几笔业务,我倒是愿意相信他是靠他的父亲在政府的一些关系或者靠他擅长的拍马屁的手段。在我看来,他所说的跑业务,其实就是跑销售,其实就是做买卖,既没有技术含量,也不需要知识支撑,它就是一道小学的算术题,就是卖出价高于成本价的一种操作。

于能干说我还是以学生的思路来理解生活,还是以资本论的套路来看待买卖,他说,现在的商品的重心不是生产和工艺,再好的商品不成买卖都将是废品,商品的价值也不是取决于商品本身的劳动含量和技术含量,而是你能够把商品吹成什么样的价值,或者你能够使人相信它有那样的价值。所以,跑业务不是传统意义上简单的商品买卖,它是智慧和技巧的有机结合,是数学和关系学的巧妙应用。所以,买卖正在脱离商品本身成为一门独立的行业,也必将发展成纯粹的传销。

我听不懂,也没兴趣去弄懂,我现在最要紧的就是趁他说话的时候多吃点肉多喝点酒,只要我喝了足够多的酒,他说什么都伤不着我,我就当他是吹牛皮的,反正这个时候,我已经闻不到他的口臭了。

于能干说他跑业务和传统的跑销售不一样,以前跑销售的更像是做工作,往往是把厂里的十块钱的产品用十一块卖出去就算是完成任务了,就能够拿全工资了。他跑销售不仅仅把它当做工作来完成,更是把它当做一个工程来做——在一场十块钱的买卖中,他也会花五十块钱请客吃饭,花三十块钱送礼打点,让所有的参与买卖的人都有得吃喝玩乐,最后,他便能将十块钱的产品以一百块钱的价格卖出去。这既然符合人的本性又符合生意经的思路使他在买卖中得心应手,他不仅赚得比别人多,业务量也比别人大,光靠拿提成就比工资高得多。

他说他已经把我当兄弟了,否则,是不可能讲这些生意上的秘笈的。

他以为我会信服他的话呢,虽然我没人做生意的经历,却有及格的经济学的文化水平,他所说的那些套路,作为诈骗还说得过去,作为秘笈,大概是愚弄我的吧。

我更加不相信他会把我当兄弟,要不然,他怎么没有把他赚来的钱分我一半,要不然,他吃肉的时候怎么不让我先吃?

于能干说我在农村的生长,长得再好看也只是庄稼或景色,他说我学上得太多,学得再好,在社会上也仅仅是理论上的可能,他说我身陷晋市,再完美的理论也没有俗套具有说服力。

我十分不满他明明知道我已经是国企的技术人才,还提及我农村的身世,这不是我自卑的心理作祟,明显是他在面子上对我的藐视,在骨子里对农村的歧视,幸亏他还不知道我小时候吃过树果和野菜,否则,他一定以为我喜欢吃肉是因为胃口的贫瘠,他喜欢吃肉则是一种饮食习惯。

于能干说,现在的晋市,正处在商品经济的初级阶段,这个时代的人。用商品的人不一定是自己花的钱,所以对商品本身就没有太多的追究了,如果是为别人或单位买卖的话,无论是盈利还是亏本,都能得到回扣,何乐儿不为。

我还是不肯相信,难道现在的买卖就是一场老鼠玩猫的游戏。

于能干说“关键是选择好买卖的对象,我一般都找那些国有企业或单位,买东西的人他不一定懂,懂的人不一定是他自己用,自己用的人又不花自己的钱,不花自己钱的事就容易谈了”

我还是绕不出那个弯子,照他这么说,商品已经失去它的社会功能和生活功能,它就是一块被一群蚂蚁围着的一块铁块,虽然不是它们的菜,也要沾着它们的吐液。而按照他的逻辑,买空卖空将成为买卖的最高境界。

于能干说“你喜欢在理论上抬杠子,喜欢用语文的逻辑推理生活的逻辑,他们其实比我更智慧,他们吃了我的,花了我的,自己还要得到一些,才会买我的东西。他们也许不相信我的商品,但他们愿意相信我出的价格。这就是生意,人人都能得到最大利益的生意才是最成功的生意,才是最好做的生意”于能干越说越起劲。

他甚至说“其实,我上学时学习成绩也是很好的,但我不喜欢上学,后来说什么知识大爆炸时代,我还后悔了呢,现在看来,我对了”

谈到上学,我应该比他有谈资,因为我比他多上了三个学校,比他多上了七年的学,我做过的试卷比他擦屁股用过的草纸还要多,我读过的书他可能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像北回归线,虽然我一直没有读懂这本书,但我至少知道它是一本书的名字,而他只以为是地球上的一条裂痕。像伦琴射线,其实我也没见过它的光,但我至少知道它是一种光线,而他只以为是一个女人手里的家什。这使我有足够的理由鄙视他,比起他用身世和地位欺压我,我的手段显然更含蓄,并且,还有那么点艺术。

但我却没有他说出的女生多,按照他的说法,好像他上学不是忙读书不是忙考试,而是为了追女生或被女生追,他所制作的男女生的故事虽然也是以爱情的内容呈现的,却通俗得像一篇篇不学好的男女生的放荡,也因为他的故事过于泛滥,即使也有感伤的内容,却不能令我动容或嫉妒。

关于女生,我确实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遭遇,但也不是没有亮点,比如萍,比如她在上学的路上给我一块饼干或一个红薯,那不是两个儿童之间的简单的授受。如果我有足够的情商或文学手段,完全可以将它描绘成超出两小的生活效果,超出无猜的情感效果。只是怕于能干听不出其中的寓意,所以我只说到小学三年级就打住了,因为说到后面的就会被他听出我的贫穷和自卑。而我更需要在他面前表现得自信。

但我其实在自卑。

我对于自卑的阅读大多是性变或病变,我不肯接受这样的解释或许是因为我长期处于自卑中仍然在正常的吃饭和睡觉,正常的欲望或失望。在我看来,一个侏儒和姚明站在一起,一个丫鬟和公主同行,一个衣着褴的孩子和一群富家子弟坐在一起而不会有自卑的人,才是性变或病变。在我看来,这决不是心理问题,这是心理自然。而掩饰或承担自卑所带来的压力和痛苦,是没有在那种心境中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体会的。而那些在贫穷屈辱下的面带的笑容,在走投无路时仍充满自信的,如果不是白痴的现象,一定是打过麻药的疼痛,看上去正常,其实身体的疼痛还在。但我不说。

“你好像不太爱说话”于能干说“人太老实了不一定好”

幸亏我不太爱说话只被他以为是老实,还没有当做是我愚钝或笨拙,这使我略感欣慰,也幸亏今天“老实”还没有沦落到迂腐或无能的地步。这使我还不至于彻底蒙羞。

“但我真的看不出来你还有风流韵事,那个萍现在干什么,她长的漂亮不”于能干望着我,那眼神就像等着听一个黄色故事。

“她长的还算端庄,像金庸笔下的村姑”

我这么说萍其实只是一种推理,实际上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她了,实际上我能印象的萍甚至还不是一个女生,她还是一个青黄不接的小丫头,虽然这些年来我一直以最好的模板想象她现在的模样,甚至想象她长满了明星的光彩,即便她不能炫耀我自卑的情感,也可以照亮我贫穷的记忆。

但我说出了萍是有点后悔的,她是我唯一能说出来的男女生的故事,而且不是为了虚荣而杜撰出来的,是我经历过的纯正的故事,我实在舍不得分享给于能干,像一个越是饥渴的人越是舍不得拿出身上唯一的面包一样。像他那些朝三暮四的互逐,朝令夕改的对象,跟我的故事在思想上就不是一个档次,在情节上相差更远。何况,他所有的故事都是以丢弃或殉葬的方式结束了,我和萍可能还有后续的内容——以我对她的怀念,我能预感到她也会惦记着童年,因为,晋村的路还在,因为晋湖还是那样的敞着它的胸怀。

“你们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故事”

于能干很想听到我们有过什么刺激的故事,但我决不会为了投其所好去编一个有损我君子形象有损萍淑女形象的龌龊的夜晚,我不会为了跟随他的时髦或证明我的成熟就去亵渎一个长期滋润着我的情感的故事。我更加不会为了我的虚荣就把我对萍的好感说成是我对她的好逑,把萍对我的好意说成是她对我的好色。

我起誓,对于萍我绝不会说出有贬于她的话,她是我唯一拿得出手的童年伙伴,她是我在贫穷里仅有的向往和安慰。

“我们纯粹是两小无猜的故事”

“是个好故事,只是不够刺激”于能干像一只吃了老鼠药的狗,抽搐着大笑,喷了我一脸的饭菜。

我假装吃饱了,其实是不想再吃了。于能干开始把几个个盘子一一的清理一遍,看那架势,如果他的嘴足够大,我恐怕他会把盘子都吞下去。如果几个盘子都吞进肚里,他的胃口不成问题,问题是他能不能从肛门拉出来。

“老板,结账”于能干喊得非常气粗,一边用筷子敲着盘子。

那个眼里涨满眼屎的男人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他手提着菜单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四十八块,跟你们减掉两块了”他像背书一样,像他早就知道要背这么一段。

于能干将手伸进口袋,我立即也将手伸进口袋,我想在他陶出钱来的时候我也掏出钱来做出一副抢着付账的姿态。

于能干掏出个手帕,他擦了擦嘴,拿过菜谱对照了一下,他说“这几个菜有五十块钱吗”他像是又复核了一遍,自言自语的说“四十五吧,差不多了,我们是老顾客了,今天菜的味道比以往差多了”

“行,就四十五”老板显得很爽气“以后常来照顾生意”

“妈的,四十五,好像就没吃到东西”于能干向我说,眼睛紧盯着我手里拿着的钱,像还想说什么,却打了个打壹。

这他妈的是对我说话吗,分明是逼我结账啊,这时该轮到我出风头了,我似乎也只拥有这一刻的潇洒——放血的潇洒。

我付完账感觉很憋屈,早知道他喊我吃饭是我买单的话,我就是装作胃溃疡也不会来的,四十五块钱,我可以在厂里的食堂吃半个月,更沮丧的是,我似乎在不知不觉之中,成了他生意上靶子,成了他冤屈的买家。懊恼之余,我泄愤般的望了一眼饭桌,忽然发现那个红烧肉的盘子里还剩有一层油。像我这样自尊心极强的男人,当然不会去舔盘子里的油,但老板应该再少收我两块钱。

我走出饭店的大门,刚刚吸到夜晚的空气,于能干就问我带烟了没有。我又管他一支烟。他又问我有火没有,我又给他点了火。他深吸了一口,吐出一个很响亮的饱嗝,他忽然指着我的脸“你喝多了,脸红得像猴子的屁股。”

他捂着肚子大笑。他笑着笑着就捂肚子蹲下去,我刚要去扶他,他突然张开嘴,像是要咬我,却是以一股发酵的浊液向我开喷——看着像是腐败的爆炸,像是病变的污秽,但更应该是食物的膨胀,因为他吐出的不仅有绿色的青菜,有白色的米粒,还有完整的肉块——这些本该是我吃的东西,被他抢着吃了也就罢了,若是他懂得感恩的话,将来还有可能回报我,但他却这样痛苦的屙出来,像是我花钱伤了他,所以他呕吐的时候还不忘抱怨我让他吃的太多喝得太多——妈比的,若是我胃里有多余的饭菜,我真想吐上他的脸。

我把于能干架到宿舍,以为他已经彻底的死了,他却还是能够看到我桌上的茶杯还有水,他将我存在杯子里的水全部喝光才倒到床上,他还没有忘记把他肚子盖上被子才开始打呼。而我,还得洗掉他喷到我脸上秽物,再把身上的香烟藏到枕头底下,因为烟酒不分家,一旦他醒了,他肯定会拿我的香烟抽,至于我兜里还有几块钱就用不着藏了,因为在宿舍里我还没有丢过钱。

恰在我想睡觉时候,我的心开始发烧,应该不是酒的缘故,否则的话,就得有呕吐的欲望。而我似乎只想喝水。但我杯子里的水已经被于能干喝光了。

虽然不太喝水,但我坚持每天早上打一瓶水。一般到中午的时候就被于能干喝光了,但我绝不会再去打第二次的,不是我懒,是我认为于能干比我喝得多应该是他再去打水才公平。于能干却从来没有打过水,若是宿舍里没水了,他就拿着个茶杯到别屋去找。若是别屋也没有,他就到小卖部买瓶矿泉水,但他从来没带一瓶给我。说明他的品德有问题,在这方面,我显然比他强,像我,在如此饥渴如此夜深的时候,就不好意思去敲开别的宿舍仅仅为了一杯水。

但如果此时有人给我送一口水的话,我愿意叫他一声爷爷。

想来想去,我满腔的窝火应该是于能干造成的,他吃我的喝我的,还睡了我的,因为吃饭是我花的钱,因为他的鼾声占居了我的睡眠——便宜全被他占尽了——不行,我不能太老实——我拿起床头的手电筒,走到于能干床边,看着他那令人不安的面孔,恶向胆边生。

我用手电筒照准他的脑门使劲的敲起来,我想看到他脑浆崩裂的惨烈,想听到他撕心裂肺的痛叫,却只听到一阵金属碰撞的噪音。这噪音使我垂头,使我丧气,而于能干仅仅是翻了个身,头滚下枕头,他好像睡得更沉鼾得更香。

我真想狠狠地扇自己耳光——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我都不能打疼他,还能有什么机会报复他呢——我不知道是该服气于他还是继续的砸他——好像我每一次对他的愤怒,总是以折磨自己的效果而结束。

我滚回到自己的床上,用被子裹起自己的脑袋,我强迫自己听不见于能干的欢声,强迫自己看不见他的笑颜,我强迫自己撤去对他的怒火——当时间已经到了零点,我再一次向黑夜里冲了一泡尿,但我仍然没有死心的睡去,这就不能再怪于能干的脚气和鼾声了,好像是我自己丢失了睡眠,也像是黑色之光照进我的思绪,照亮我猥琐的内心。

其实,我不是第一次失眠,其实我经常失眠不是身体的原因也不是于能干的原因,或许是因为我工作得不够疲劳,或许是因为我精神上太过疲惫,还有,我喜欢在黑暗中撕开自己,再噬添着自己的血液,品尝其中的里仇恨和热爱。

我通常用回首往事来对付失眠,重复了无数次,也没有在我的往事里捞到什么刻骨的经历或铭心的私情,无论我如何的加工,也不能突破一个村庄对我的往事的包围,虽然我已经可以将儿时的苍白理解成懵懂,也可以将当年的饥肠辘辘美化为碧空净水,但我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将我现在的苦闷当做未来美好的回忆来享受。

我把晋村提到记忆里,回放着我一丝不挂的童年在村庄里奔跑,那不是一穷二白的乡土,是一览无遗的大地,那不是我衣不遮体的羞耻,是无拘无束的开放。

以回忆的状态去想晋村,它不再是一个被夏天晒得滚烫被冬天冻得瑟瑟的村庄,不是一个被贫瘠饿傻了被无知愚昧了的村庄,它是一个被湖泊和河流滋润着的村庄,是一个被野花和庄稼风景着的村庄。

我把我的母亲提到我的想念里——她年复一年的缝补着破衣,不是贫穷的缘故,是她对生活的珍惜和认真,她日复一日数落着我的错误,不是女人的碎叨,是她对我输出关注的一种方式。

我把我的父亲提到我的想念里——他没完没了的耕种,不是求生的缘故,是他对土地的依赖和热爱,他从不抱怨的贫困,不是无奈或麻木,是他对生活无条件的宽容。

我把萍提到我的情感里——要是时间没变,要是世道没变,要是我们的初心没变,是不是我们就会执子之手相濡以沫的伴随一生,不是爱情的缘故,不是繁衍的缘故,是青梅竹马的形成。

回忆,不是留恋过去的贫穷和苍白,不是我热爱过去的贫穷和苍白,是思想成长之后,是时间沉淀过后,我看到了苍白里的安全,看到了贫穷里的公平。而这一切,都缘于现实对我一次次的打击,缘于我对现实的满腹牢骚,缘于我发现了深藏在这些打击和不满的后面的心知肚明却又不可告人的动机。像我迎着耀眼的光芒,发现了太阳里的黑子,像我面对朋友的善意,忖度出微笑里的险恶。是我在独我时揪出了那个在大众里不一样的自己,那个在现实里背离初衷的自己。

原以为生活会因为我的成长了而成全我的梦想,原以为社会会因为我的善良而给予我足够的尊重,原以为工作会因为我的勤奋而凸显出我的价值。原以为我走出乡村进入城市就进入一条前途光明充满期待的道路,我在这条路上尽情的享受物质带给我的富贵,享受精神带给我的愉悦。走着走着,我发现了现实。现实是,我也衣冠楚楚的在一群衣冠禽兽的人群里虚伪或虚荣,我也貌似文明的在一个标榜文明的城市里浮躁或狂躁,而生活就像流水一样,看起来像在进步,味道却没有一点变化,前途更像是一场实力悬殊的足球比赛,总是说足球是圆的,总是以为有翻身的可能,却一直是在落后中挣扎。

想着想着就要骂于能干,他他妈的叫我抽烟,他用于社交,我却是黑肺,他他妈的叫我喝酒,他用于应酬,我却是伤胃。他他妈的叫我狂笑,他是用于放荡,我却是揪心。我凭什么跟着他吃喝玩乐,仅仅是表达我入群,仅仅是享受我买单时滴血的虚荣?同样是吃喝玩乐,我和他的区别就是,他的吃喝玩乐要么是生意的需要要么是生理的享受,而我,总是在每一次吃喝玩乐过后,进行一番自我谴责——我根本不具备那样的生活水平,我根本不应该参与到那种生活当中,我应该孜孜不倦的苦读以求高尚,应该孜孜以求的工作以求升职,我应该一分钱一分钱的攒下来,以求我能够在这个城市里买房造屋和娶妻生子。

无论我如何谴责或内疚,都是下一个吃喝玩乐之前的事,等下一个吃喝玩乐到来时,我依旧走入那个行列中,然后依旧的自责或内疚。其实我早就识破了自己的惺惺作态——无非是心与心之间的假打,无非是良知对堕落的卖萌,无非是我骨子里农民的基因在发酵。

天亮或者是我睁开了眼睛就没事或当做没事了,望着像要下雨的天空,我不会因为天气不好就不去上班,就像我并没有因为看出了生活的骗局而起义,并且照样对明天有所期待,我没有因为看穿了自己的虚伪而殉情,并且照样在我领到工资的那一刻而喜不自禁。并且在工资花光之后又一轮的自卑和痛苦。

所以,苦的不是怀孕,痛的不是分娩,痛苦的是你怀胎十月,生了个弱智或残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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