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着西装来到晋湖,不是来钓鱼或者挖野菜的。像一个旧地重游的故人,我以一种怀恋的心境,以一种观光的姿态。
然而,站在晋湖的大堤上,我并没有生出一览众小的高度,没有体会到美景不胜的陶怡,我看到的依然是无声无息的水域和它向远处的延伸,只是它没有昔日那么热闹了——我没有看到群起群落的飞鸟,大概是那些提着气枪的人把鸟都吓得不敢再这里停息了,我没有看到优哉游哉的草蛇,大概是那些捕蛇者把它们抓到饭店里卖钱了,我没有看到有老奶奶在斜坡上找野菜,大概是用化肥和尿素催生的杂交稻的使这里不再需要野菜充饥了,我没有看到在树丛里打猪草的小屁孩,大概是现在的猪不再吃草,更愿意吃饲料。
难道是自然的变迁,晋湖不再是那个神秘而生机的园地,或许是我成长的缘故,我再也得不到它给予的想象和趣味,就像我现在看万花筒的时候,不再看到千姿百态的花瓣,只看到一些杂乱的碎片,就像我现在听童话,不再听出它神奇的魔力,只感觉的是无聊的哄骗。而哄骗被识破之后,更多的是幻想破灭的失落。
所以,晋湖了对于我已经不再是想入非非的天地,不再是我恣意撒野的花园,以我现在的心智和心态,它可以是我远走高飞的背景,可以是我诗兴大发的源泉。
然而,我没有看到儿时的萍留在这里的笑声,没有看到儿时的我藏匿在这里的辛酸,没有揪出它对于我的躯体和灵魂的本意。
然而,当阳光明媚,当湖光流溢,我并没有因为有了那样的心理准备而看出晋湖开拓的程度和讳莫的深度。晋湖也没有因为我的心态而表现出自然的魄力和诗歌的魅力,它还是天然浑然的自然,还是野生野长的野栖。只是我已经文明,不肯再去捉草尖上的蜻蜓,怕弄脏我的西装。只是我已经卫生,不肯再吃桑树上的果子,怕毒害到我的身体。
现在我遇到贾树仁就不会像小时候那么发怵了,倒不是我的力气已经比他大,是我的文化程度肯定比他高,在这个知识就是力量的年代,他应该崇拜我才对。
贾树仁也不像小时候光着屁股在湖边到处找鱼窝或者下水掏螃蟹,他手握鱼竿坐在小凳上,像姜太公一样的修行或休闲。我讥讽他穿着西装的不伦不类,更不齿他叼着香烟不三不四,以及他戴着墨镜的一副逼样。我尤其看不惯他的头发,打摩的像上了油的玻璃丝,苍蝇都落不上去。我想悄悄的绕过他,却没有成功,他见到我,立即站起来和我打招呼,虽然没有像村里的其他人那样对我显著的艳羡,也没有小时候那样咄咄逼我的盛气。
自从分田到户之后,我每天都能按时吃饱三顿饭,五六年过去,我已经长到了法定的成人。我吃了五六年大米再和贾树仁一比,却还是腰杆比他瘦弱的多,但我长得比他高了,也许我本来就比他高,只是一直被他碾压着才没敢跟他比。也许是现在我在他面前抬着头,所以才看着比他高。
我从来都不会忘记小时候贾树仁对我的各种欺负,尤其是他造成我胳膊上的疤痕使我失去了去当特种兵的机会。他可以不记得那些事,可以像和我从来都没过芥蒂,可以和我像分手多年的朋友或乡亲一样。但是我现在作为晋村的首个大学生,能够不计前嫌的和他握手交谈,那是我作为一个有知识的人的气度。但是我一直想从他身上找出复仇的东西,不是我没有气度,是我作为一个有文化的人的气节。
他说他在省城混了三四年了,对省城非常熟悉,不要看他只是做点小生意,在省城的大小事情一般都能摆平,他叫我在省城上学遇到什么困难可以随时去找他,他一定会帮我的。
我要他帮忙?他一个小学水平能帮上我什么,我遇到难解的题目,他能解开吗?笑话。
他说省城可不比县城,那里曾经是很多届皇帝居住过的地方,是一个举世闻名的都市。
我当然知道,我的历史和地理知识比他多得多比他全得多。省城还有知名的河流,有出名的吃货,还有举世闻名的在二战时期被日本人屠杀的耻辱。
贾树仁说但你不能就认为省城的人一定是富裕或者有文化的,即使他们本身也是贫乏的,也要对外地人特别是乡下人保持着心理上的歧视和骨子里的傲慢,他刚开始骑着自行车穿着农民装就和他们谈生意,总是被他们当做贼一样的提防当做乞丐一样的被打发了,后来看明白了,他便穿着西装拎着皮包,租个汽车也要开着车才出去,当他能够熟练的用省城的方言和他们交流的时候,生活和生意就变得简单而高效了。
他给我讲这些,好像他比我还有知识,要是他比我聪明的话,他怎么连初中都没考上。而我已然是个大学生,已然是国家的栋梁。
贾树仁忽然扭头长望了一眼晋湖,他说小时候的晋湖就像自家的后花园,我们在里面自由自在的捞鱼捉虾,无忧无虑的涉水采菱。它就是一块生虫栖鸟的草地,是一片养鱼湿地的水域,现在看来,它还是一种养眼养生的风景。可惜它生在乡村了,就像生在佃农家的女儿,再漂亮也只能做个丫鬟,而在帝王之家,再丑陋的丫头也是个公主。在这里,丰满的湖泊只当是养鱼和浇灌的水池,鲜嫩的花草只是家禽和野兽的食物。在省城,一撮瘦弱的小草也能被当做绿化来待遇,一个大点的水池也被贵为西湖来风景。要是晋湖放在省城的话,不知道会捧为几级风景,不知道会被美成怎样的故事和诗歌呢。
这些话从贾树仁的嘴出来,尤其是还夹着一些省城的方言,怎么看都像从狗嘴里吐出的象牙,那语气倒有点像徐志摩,只是他那粗如恐龙的腰板,更像岸边的刺槐树上挂着的一只大猩猩。
我顺着贾树仁的语气再看一眼晋湖,我只是看出了它的亲切,至于风景,却是因为我看不清它的程度才风景,至于美,是因为我看不透它的深度才美。我就不相信贾树仁,连小学数学都不及格的智力,仅仅凭他在省城混了几年,仅仅凭他穿着西装,他就有美的感召力和风景的想象力。
贾树仁说他还有几天才回省城,他想利用这个机会,把我们小时候一起玩大的几个人召集起来聚一聚,他要在县城最好的饭店,一起回忆我们儿时的相伴相趣,一起祝贺我成为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
被人请去饭店吃饭当然是件很有面子的事。我在县城上了三年高中也没有在饭店吃过一次饭,但是贾树仁,我不想给他面子,不是低调,是我一直对他有心理阴影,是我怕万一将来我在省城混出个一官半职,他要是有求于我,我会因为吃过他这一顿饭而为难,那就划不来了。
贾树仁是因为在村里被人人吐弃混不下去了才去省城讨江湖的,我去省城则是一件很光荣的事——我不是出去寻活路,我是戴着大红花带着光环走的,我是奔着仕途去的。
父母亲坚持要送我,大概也是想从村里的人对我的羡慕里沾到些光芒。他们还想把我一直送上火车,但我上了运河的渡船就不许他们再送了——过了运河就是县城了,我在县城上了三年高中都没有让他们去学校看我一次,虽然同学应该都知道我是贫下中农出生,但我不想被看到贫下中农的真正面目,就像我一直小心翼翼的藏掖着的贫穷,不能简单的当做是心理的虚荣。
我能够想象,以母亲那样粗得生锈的穿着,那样土得掉渣的言语,她若是出现在校园里,不仅仅是我的难堪,更是对学校的文化和知识氛围的破坏。
我必须承认,以父亲那样穷得发黑的面孔,那样呆的如痴的眼神,他若是走在华丽的城市里,不仅仅是我的失调,更是对城市的文明和高贵的污损。
在县城三年,应该有人认识我了,但不一定知道我是一个苦大仇深的农民的儿子,我已经是可以作为国家栋梁的大学生,从内心里,我不愿意在县城走过的时候,身旁有一个褴褛的村妇,压抑着我刚刚建立起来的高贵的心境,我更不愿意在我上火车的那一刻,被一个猥琐的男人毫无文采的叮嘱着,一丝不挂的抚爱着——那一定不是父子之间的送行,一定是他会招引着那些贵族的目光,刺凉刺痛我的脊梁骨。
但我在上火车的那一刻,看到那些分别的场面,我又忽然想被送行了,尤其希望送我的人是萍或者是一个明星模样的女生,她依依不舍的挽着我,含情脉脉的看着我,在列车启动的时候,她在月台上挥手,她在铁轨上泪奔——那不是离别的伤感,是我被追捧的幸福——我不再是一个被人忽视的土崽子,我已经穿上西装,我是一个被人追捧花花公子。
当列车驶出站台,我站在骄子的高度上藐视了一下这个小小的县城。
我在省城上学的时候也穿过一次那套西装,那是我第一次出校门到市里玩,在这个著名的都市里,人们好像更关心股票和公园,没有人关注我的装束。我也没有认为我穿着西装就显赫了身份,我是想万一在路上遇到萍我穿着的是运动服,怕她不肯认识我。
而在都市里转了一圈之后,我怎么都觉得我穿着西装很不对劲,我就想啊,为什么其他人穿着西装的时候是那么的绅士和贵族,而我则像一个瘪三。难道是我没有配上皮鞋,或者是我没有做个发型。在我经过一个服装店的时候,我特意在服装区考察了一番。那里的西装都是标价一千多块钱,我身上穿着的只有一百多块钱。我似乎明白了一些——我不仅从此以后再也没有穿过那套西装,还对妈妈产生了抱怨——她不应该为了她的颜面让我穿西装,更不该叫我把县城的西装穿到省城来。这样的西装在水里一搓就皱皱巴巴的穿不出去了,要是送到洗衣店,还不值干洗的钱。
我做了很多阴谋才得知萍在省城工作的单位,我缜密了三个月才酝酿出一个借口,我在萍单位的大门口徘徊了三天也没有巧遇到她,我考虑了再三还是进去打听一下,我得到的结果是萍已经离开了省城,她去首都打工了。
我有点相信命运了,命中注定我追不上萍,我仍然不相信命,我还有一次赌博的机会——如果我毕业后可以选择工作的话,我首先选择去首都。
上完了大学,我才认识到我根本就不是块学术的料,虽然在晋村的时候,在贾树仁他们面前,我一直自诩聪明也被看做天才,但我认识了牛顿之后,突然就成了蠢货——他在看着苹果的时候就看到了万有引力,我就算吃完整个苹果也感觉不到它的重量,于是,我决定毕业了,并且,不惜以作弊的手段通过了英语考试才拿到了证书。
其实我知道我一直想去首都工作仅仅是一个高配的愿望,若不是萍在缘故,我也不可能产生那么不切实际的想法。但被分配到原籍还是让我很失望,在前一年,我父亲就找了萍的爸爸,托他在省城找找关系,希望能将我留在省城,大队支书是我父亲能够巴结上的最高行政长官。这是父亲所能表达出的最大努力。他还花了几百块钱送礼了,他说肯定管用。因为几百块钱可以买一大堆粮食呢。他哪里知道,几百块钱在省城的效果,就像你使出吃奶的力气挣出一个屁,自己都没闻出臭味。
父亲说花出去的钱就当是给人买药吃了,或者就当是自己买药吃了,反正我已经是城市户口,在哪上班都一样,在晋市,家里人还好沾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