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晚风有些甜腻,秦王府依水而建,一时间四下静默,湍流的水声竟在耳边真切起来。
孟虞瑶端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望着前方的墙壁,仿佛要穿透那层层砖石,看到此刻缀满点点渔灯的于阳河,再顺着河道,飘到人声嘈杂的对岸去。
于阳河,是大周与卫国的交界线。于阳河的对岸,是卫国国都安定。安定,是孟虞瑶的故乡。
天下大势分分合合,当今周一家独大,昭月公主所来的陈国是剩下几方势力中最强的,而孟虞瑶的故国卫国,恰巧是最弱的。难怪昭月公主敢在孟虞瑶面前造次。
卫国在周北方,再往北就是草原上的匈奴族。卫境很小,与周相比不过弹丸之地,又因地势,不适合发展农业,反倒成了草原和中原的缓冲带,商品经济很是活泛。故而卫国虽小,却是一个重要的平衡点。
在卫国可以见到来自五湖四海的物品,和各种口音各色服饰的人。卫国的朝廷与其说是朝廷,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江湖帮派的老大。既是水源清浊不一,那在层层利益关系网的交织下,也必然有不少不见天日的交易,几十年来外面的风云变幻几乎都会在卫国有所预兆。
卫国皇帝也是有本事,这么混的水也敢趟。几十年来风风雨雨战战兢兢,现在也算是安稳。
也不是每次风雨卫国皇帝都运筹帷幄。损失最大的一次,就是六年前,周文帝在于阳巡视时期猝死,为了屏退周国朝廷的发难自证清白,赔上了卫国皇帝的女儿安阳公主。
周文帝在世时的年号为宣统。
宣统一十八年夏,周北部邻国卫国的皇帝喜获一女,取名虞瑶,封号安阳。当然这事并没有在当时的洛阳城掀起什么风浪,顶多是值班的史官来了兴趣多添一笔墨。那时年仅五岁的梁萧正被他母后揪着耳朵从马背上下来去读书,更无意关系这些。
卫国是个小国,相比疆域宏大的他国来说,宫廷不过是众多草房的邻居,皇室也没有显得多尊贵,卫国国君对自家孩子全程放养。孟虞瑶在宫里被好生教育了五年,习了些防身的武艺,读了几卷书,牢记了低调谦逊本分做人切莫惹祸上身的叮嘱,就被允许放出宫去,在安定城里逍遥了。
没有人知道,孟虞瑶其实带着另一个时代的记忆。
说起来,其实孟虞瑶也不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小时候还以为那时自己做的一个梦,梦见穿着不知哪族的服装的自己遇见什么人,模模糊糊的。然而越长大,印象越深刻起来。
孟虞瑶昏昏沉沉的,感觉好像自己同时经历两种人生,也不知道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
然而记忆里最清晰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那男子也穿着异族的服装,头发还不及鬓角,剑眉朗目,高鼻薄唇,脖颈间是让她心安的气味。他与她亲吻,与她说笑,与她经历岁月,琥珀色的眸子像一汪水,水光潋滟,映出她眉眼弯弯的模样。
孟虞瑶心想,那人肯定就是她在那个世界的如意郎君了。她可真是爱极那位郎君,不知道能不能在这个世界也遇见他。
宣统三十三年春,周帝携两位皇子和一众文臣武将出巡,从洛阳开始一路北上,于当年七月中旬抵达于阳。当时孟虞瑶刚满十五。
七月十五中元节,于阳照例与卫国安定互市。为避免意图不轨人员的流窜,互市地点在于阳河河道中央,城门彻夜不关,于阳城的守卫也比往常严密,所有人出入须执通行令。
当夜于阳河朗月当空,灯火通明,原本应当平静的河面被众多船只描出斑驳水纹,人声嘈杂,往来者络绎不绝。
像这种热闹,孟虞瑶是从不缺席的。卫国每月都有大型市集,但那些市集上的东西是各种手段得来的,人力物力限制下,花样少的可怜,稀罕玩意儿可遇不可求。而同周国的互市,却是周朝廷批准了的,届时各种果蔬粮食、绫罗绸缎、古董珍玩,都会涌现在市上。
孟虞瑶和往常一样,白天在一家当铺给老板打杂,到了互市的时辰,跟着管事的和几名伙计一同前往于阳河。
孟虞瑶一身粗布皂衣,提着灯笼引在管事的前面。
“郁枫,”管事的叫她,“你一个姑娘不宜在这地方留宿,等到戌时会有人来接替你。”
“是。”孟虞瑶点头应答。
孟虞瑶没有隐瞒自己是女子的事实,毕竟这市面上打杂工的女子不少,但是不曾暴露自己的身份。鱼龙混杂的地界儿,身份地位这种东西纯粹就是招黑的靶子,能隐则隐早已是心照不宣的规矩。而“郁枫”,则是她梦里那位郎君的名字,当时老板问她,一时情急脱口而出。
一家当铺这次是来卖东西的,几个伙计抬了好几箱今晚准备出售的物件儿,叮零哐当上了船。
孟虞瑶看了看那几个箱子,没有作声。
夜市很快就热闹起来,一艘艘小乌篷船被绳索连在一起在河道两边排开,硬是把河面变成了街巷,蜿蜒的于阳河仿佛游龙在星空下起舞。
戌时很快就在吵吵嚷嚷中到了。接班的人撑着小渔船前来,孟虞瑶拿着灯笼换了船,将手里的纸灯挂在桅杆上,拿起竹蒿,慢慢借道划出去。
既然下班了,她当然就可以去别的地方凑热闹啦。
来逛这种集市的大都是名门权贵家的仆人或者走贩卖生意的商人,也有个别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来这儿尝个鲜儿,虽然大家都撑着小渔船,但孟虞瑶还是小心着。
孟虞瑶一边划一边看,跟着船流慢慢移动。她看东西,也看人。
就这么慢悠悠的,猝不及防对上一双眼睛。
是在她前边船尾的一个便装打扮的公子,刚好起身转过头来,把孟虞瑶惊得睁大了眼睛。
梁萧看着后面与自己距离不到一臂的小姑娘满脸惊愕的样子,皱了皱眉,沉声问道:“你认识我?”他以为自己的身份被暴露了,毕竟是和皇兄偷跑出来的。
孟虞瑶愣了愣,眨了眨眼,连忙摇头,“不不不……不认识。”
梁萧看她的反应更怀疑了,手指按了按藏在袖中的匕首。
这时梁洛走过来,问道:”阿弟,怎么了?“
孟虞瑶看到又有人过来,紧张得不知所措,嘴角轻扯。
梁萧看到她那丝毫没有情绪掩饰的脸,松开了袖中的匕首。“没事,这位姑娘刚刚见到我一脸惊诧,我以为我们曾经见过。可能是认错人了。”
“哦?”梁洛看了看眼前的小姑娘,一身皂衣,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用一根红头绳扎起,稚嫩的脸庞此刻紧张得通红。
梁洛笑言:“这位姑娘别怕,我们两个是周国的商人,打洛阳来,听闻此地有集市才想着易手几件东西,初到于阳多有冒犯,还望姑娘莫怪。”
孟虞瑶看着旁边这位同样身着布衣的公子,他的面容和他的弟弟有八成相似,孟虞瑶心想,可能只是巧合而已。
“不不不,是我刚刚唐突了公子,应该是我道歉才对。”
梁萧看着从容行礼的姑娘,转头移开了视线。
“唉,正所谓相逢即是缘,我看姑娘是卫国人吧,我们兄弟初来乍到,若是姑娘有空不如带我们转转这于阳河市。”
梁萧瞟了梁洛一眼。梁洛面不改色笑着冲他眨眨眼。
“愿意效劳。”
“还没请教姑娘芳名?”
“啊,叫我郁枫就可以了。”
梁萧听完眉头又皱紧了。
梁洛脸上的笑也顿了一下,“御风?巧了,我阿弟也叫御风。这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御风是梁萧的字。
“皇……兄长……”梁萧急忙出言。
“啊?连名字都重了?”孟虞瑶不敢再说这是巧合了。
“哈哈哈,看来姑娘和我阿弟还真是有缘人呢。”
有缘人么?孟虞瑶不敢说这是不是天意,这份缘又是什么样的缘。
当晚就在他们继续逛夜市不到半个时辰后,正在于阳巡视的周帝就死在寝室,一个目击者都没有。
不过当时孟虞瑶不知道这些,她只记得他们的船上突然凭空出现一个人,在那位黄姓兄长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后,梁萧和他就急匆匆拜别回去了。
第二天并没有发生什么异常,只是周帝宣布提前返回。半月后,洛阳传出消息,周帝病逝,新帝即位。就在卫国收到消息的当天,周皇二子,秦王梁萧在于阳带兵压境。
其中交涉具体怎样孟虞瑶不清楚,只是父亲不许她再出宫。
后来连着一个月的暴雨,于阳河面大涨,导致上游改道,两岸百姓生灵涂炭。秦王亲自带人治水,两月后方才平灾,半年后于阳才恢复生气。秦王在于阳河岸建王府,谓“替国阻洵”,一时间名扬一时。
再后来有一天,父亲在书房气极晕厥。原因是臣子提议请求和亲。
孟虞瑶答应了。
一番斡旋,周朝同意将安阳公主纳为秦王侧妃。
三年后服丧期满,秦王亲自出使“洽谈”联姻事宜。原本是打算商谈三日的,结果第一天晚上宴会,安阳公主奉命出席,秦王第二天宣布聘安阳公主为正妃,聘礼稍后送到,然后就打道回府了。
孟虞瑶承认当初在于阳河市见到梁萧第一眼时,她是被惊艳了的。甚至从那天晚上到三年后再与梁萧见面期间,她都芳心暗许于他。
怎么会那么像呢?孟虞瑶到现在都惊异。她怎么会预见一个那么具体的人,连鼻翼旁边的痣位置都一样,身上的味道也相同。孟虞瑶曾广搜市面上制作的香料,都没有找到任何一种味道与他身上的一样。
她原以为自己爱上他了,老天却总爱开玩笑,就在三年前宴会上看到他时,就在她看到那个让自己魂牵梦萦的郎君是秦王时,她的满腔热情就都被浇灭了。
只是皮相一样而已,她爱的那个郎君,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