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刚过,秦王府王爷书房外头齐刷刷跪了一片人,女眷男丁、老的少的都有,从书房台阶下一直到庭院外的甬路上,个个一脸紧张。其中一个身着红色印花襦衣的年轻丫鬟手不住地哆嗦。旁边一个锦衣罗裳的女子也小脸煞白,姣好的面容此刻眉头紧锁。
书房的门敞开着。屋内,地板上的茶渍未干,连带着被摔成雨打海棠般的雪白瓷杯也还安安稳稳待在原处,书案后的黑色广袖深衣男子紧抿双唇,不发一语,脸色却是随着仲夏的夜幕降临越来越黑。
秦王的贴身侍从梁中此刻回来了,一身黑色便衣,面无表情,敏捷地在满庭院的衣袖中穿过。
单膝跪地守在书房门外的梁华和梁季看到梁中回来不禁松了口气。
说实话,他们,包括此时在外面跪着的大部分人,都不清楚为什么这个时候被叫来,还要跪在外面。秦王向来温润谦和,即便是下人也极少呵斥训责,像今天这样摔杯子发脾气更是前所未有。
不过,梁华瞟了一眼台阶下跪着的面色惨白的昭月公主和她瑟瑟发抖的贴身侍女琳琅,心里也能猜个差不多——肯定又有人不知天高地厚了。
大周这几年内外兼修国富民强,实力相较于先皇时期更加鼎盛,因而不少周边小国为求自保纷纷联姻。不过大周帝后琴瑟和鸣,故而皇宫并无纳一异族姬妾的意向,于是皇室其他王爷便成了相好对象,其中与皇帝陛下同为太后所出,备受皇帝陛下信任的秦王更是成了联姻对象的天花板。昭月公主就是成功攀上天花板的那个。
昭月公主为陈国公主,陈国是除大周外最强的国家,虽然比起大周不足为道,然大周既要怀柔,便得做足姿态,因而好说歹说,最后让秦王纳其为侧妃。不成想这才刚入秦王府不到俩月,就惹王爷发了这么大脾气。
梁华心想,这位昭月公主是个变数啊。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秦王府却一点动静都无,像是要被这浓郁的夜色吞噬——所有人都在这里跪着了,王爷也没发话,谁也不敢动。
梁中进屋,在那片还未被收拾的狼藉前停下脚步,单膝跪地,沉声说道:“爷,王妃回来了。”
梁萧独坐在黑暗里,掀了掀眼皮,低哑的声音随之传来,“掌灯。”
“是。”梁中颔首,紧接着离去了。
梁萧徐徐吐出一口闷气,捏了捏眉头,思忖着待会怎么说。
几个下人被梁中带走,随后秦王府里里外外都慢慢被烛火点亮,看上去与平常无异,就是过分安静了些。
不过这安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一身穿月牙白深衣的女子在几个同样素衣的丫鬟执灯陪同下款款而来。这女子端庄素雅,头发轻挽,只在鬓间戴了只翡翠簪子便再无其他配饰。
前儿个六月初一,王妃照旧去了远山寺祭拜,恰巧秦王的小侄女,也就是当今皇帝的长公主前段时间在皇宫待烦了,来洛阳消遣,王妃便带她便在远山寺小住消暑。
原本是打算明天早上回来的,然而刚用过晚膳梁中就来了,说是王爷问还有没有别的事,如果没有希望夫人今晚就回来。
孟虞瑶才不信梁萧想她了才特意来接她回去。王府肯定出事了。好在远山寺离王府并不远,马车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
路上孟虞瑶也试着问梁中到底出什么事了,不过梁中表示他也不清楚,好像是昭月公主擅自闯了王爷的书房,王爷很生气,把茶杯都摔了。
“茶杯都摔了?!”孟虞瑶非常吃惊。不至于啊,她当秦王妃这三年从来没见梁萧对谁甩过脸子,怎么会突然发这么大脾气?
“是啊,我们都不敢言声,夫人您回去可好生劝着王爷点。”
“嗯……”孟虞瑶心想我也没见过他生气我怎么会劝,何况他也不一定听我的啊。然后她又转念一想,这么点事也至于把她叫回去,肯定不是让她回去收拾烂摊子的,保不齐这事和她有关系,这是叫回去一起收拾呐。
想到这里孟虞瑶面色一紧,不禁悱恻,这个昭月公主真能够作妖的,平时在她面前仗着自己是陈国公主的身份颐指气使的就算了,居然还跑到王爷面前嘚瑟,这下捅娄子了吧,关键是连她也要被牵连,可真真是猪队友了。要是孟虞瑶现在手里有个小人恨不能扎它一百下。
晋仪在旁边看着她小叔母的脸色像开了染坊,出言安慰道:“小叔母,没事的,小叔叔最疼我了,一会儿我陪你,他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孟虞瑶回神看了眼自己身边这个刚满七岁的丫头,鼻子高高挺挺的和梁萧有点像,眼睛应当是随了皇后的杏眼,眨啊眨啊的,像一泉水,也不知怎的就和她自来熟。三年前她问,小丫头说因为小叔母眼睛好看,像桃花一样,是她见过的除了母亲外最好看的。
孟虞瑶拍拍她的手,笑笑“没事。”她才不怕梁萧呢,而且她也觉得梁萧那样讲道理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怪罪别人。
甫一到王府,梁中就先去书房告知王爷,孟虞瑶则把晋仪送回房间,安顿好了,又前来书房。
还没到书房,就远远地看见路上都是跪着的,从仆人到小妾,从厨子到丫鬟,内室的外堂的,男女老少,秦王府所有的人,除了梁萧自己和跟她一起刚刚回来的,都在这里跪着了。
孟虞瑶朱唇微启,难掩脸上的惊讶,她好像有点低估这件事的严重程度了。
也不知道跪了多久了,早知道就快点收拾,让梁中紧点赶车。孟虞瑶一面走一面想。
随着孟虞瑶一步步前来,她身后廊檐和庭院里的灯也一盏盏随之亮起,腰间的飘带跟着莲步轻摇,刚及脚面的雪裙下露出一双饰着兰花的月白色绣鞋,绣鞋踏在石板上,传出一声声沉稳悠远的脚步声。
烛光昏黄,伴着夜色,和着庭院里的蝉鸣虫叫,映出孟虞瑶干净的面容。圆润的脸庞细腻光滑,一双桃花眼眼波流转,似是藏匿了星空,涂了梅红色胭脂的仰月唇像块糕点,直想让人吞之入腹,偏偏那张让人心醉的脸上此刻充满了难掩的无辜。
书房里的灯最后也亮起,梁萧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然负手伫立在门前,一身玄衣,长身鹤立,静静看着孟虞瑶一步步靠近,然后在台阶前,离他一臂左右的地方停住。
梁萧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他和她或许这辈子就像现在这样,他等着她,看着她不急不徐一步步靠近,看着她身后灯光摇曳,看着她讨他喜欢的眼睛满是无辜与淡然,她却永远停在离他一臂的地方,不肯再往前迈一步,到他身边来。
梁萧也不清楚自己对孟虞瑶什么感情,他自小都是和皇兄一起学的治国理政的学问,没有被教过男女之间的感情诸事,成年之后便长年驻守军队,身边很少出现同龄的女子,更不曾对谁倾心过,不知道什么是动情。
他只是按着伦常觉得,他希望有一个安定的家庭,而一个安定的家庭,尤其是他这种皇室大家庭,规矩是必不可少且不能违背的。孟虞瑶既是他的妻子,他就有义务保护她,各种方面上。他需要孟虞瑶,作为秦王妃,作为他梁萧的妻子,和他一起管理好这个家。
但是今天,他很失望。
不过他自小被教导谦卑,在孟虞瑶来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他也仔细反省了自己的过错。的确,她只是个女孩子,在这偌大的王府,即便冠了王妃的帽子,若没有人手把手去扶持,又怎么会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呢。
而且,梁萧看着面前的女子小心翼翼地行礼,想到,六年前父皇去世,国政更迭,朝廷动荡不安,皇兄和他都是年轻的后生,突然没了支柱被推到朝堂之上面对那些风云诡谲,手忙脚乱。皇兄即位后就算是加上他在旁辅佐,也是废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局面稳定下来。这三年他洛阳于阳两地奔波,几乎没有闲工夫回王府喝杯茶,更无暇顾及她的处境,这样算来,是他怠慢了。
想到这里,梁萧心头的愠怒消了些,嘴角淡淡勾起一个弧度,伸手将孟虞瑶扶起,轻声言道,“夫人回来了,可一路顺利?”
“顺利。”孟虞瑶没想到梁萧没有上来发难她,而是像平常一样问候,不过她也确实没见过梁萧生气,“不知是谁惹王爷生气了啊?”孟虞瑶看了看旁边跪着的昭月公主,“这么大阵仗。”
梁萧笑了笑,“能值得我生气的,整个大周除了夫人还有谁呢?”
完了完了,果然见者有份,孟虞瑶暗叫不妙。
“那,不知我何处让王爷不开心了?”
梁萧拾步下阶,走到孟虞瑶身边,沉吟片刻,问道:“夫人可记得王府规矩,未有本王或夫人允许,任何人不得擅入书房。”
“记得。”
“那为何还有人违矩呢?夫人可曾将规矩吩咐下去?”
孟虞瑶心想,王府的规矩是她入门第二天梁萧特意写了十页草稿请她订正,然后发下去要求所有人熟记的,任何人进入王府也都要先教过王府的规矩,用得着她叮嘱?
“吩咐过了。”
“既然夫人吩咐过了,还有人不听,是规矩不中用,还是夫人的话不中用呢?”
“……”孟虞瑶听明白了,梁萧是在说她这个王妃名不副实。
不过他说的也没错,她进入王府这三年确实没怎么掌事,秦王府等级森严,恍若一座严丝合缝的精密机器,她只是平时点个头盖个印,剩下的都交给下面的人。
平时能偷的懒都偷了,一切按着原来的样子循环复始也不会出问题。
但昭月公主入府后一直试图越俎代庖,她也懒得管,应付应付过去了。平时王爷不在家也没人管得着,结果这次昭月公主直接堂而皇之地在王爷面前违禁,触了王爷的逆鳞。
他们家这个王爷啊,最不能允许人坏规矩了,简直像强迫症一样。
“除此之外,我还发现,上月的宴会,好像有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梁萧看着眼前比自己矮一头的女子乖巧地垂着眼,额角似乎出了汗,游丝般的体香随着温暖的晚风阵阵钻入他的鼻孔,他悄然靠近,“上月宴会的茶点似乎不是夫人准备的。有人把夫人的茶点换掉了,夫人可知情?”
原本宴会时梁萧是没发觉异常的,然而今天被擅自送到他书房的茶与他平时的不同,却和当时在宴会上喝到的一样,王妃此刻不在府中,其中因果显而易见了。
“这……”孟虞瑶没想到还被翻旧账了。她是知道昭月公主替换了她的茶点的,但是宴会结束梁萧并没有说什么,这让不止昭月公主,甚至她也以为梁萧已经默许了这种做法,再加上上个月梁萧确实经常去昭月公主院里留宿,昭月公主受宠似乎已经全王府人尽皆知了。
结果现在昭月公主在旁边跪着,所以这算是新欢失宠了?
孟虞瑶觉得怪冤枉的,喜欢的时候规矩都是摆设,不喜欢了就是她不负责任,你们神仙打架,为什么我遭殃啊?
梁萧盯着她脸上的小动作,“夫人既然知道,却听之任之,”他直起身,环顾庭院里跪着的众人,“手底下的人也没有规劝,放任自流。王府规矩形同摆设,若是传出去了叫人贻笑大方,说我秦王府尊卑不分黑白颠倒。夫人说,我该不该恼?”
“……”
梁萧吸了一口气,放缓了语气,“夫人若是不会料理这些府内琐事,我可以请人辅佐,夫人若是实在不喜这等杂事,也大可以告诉我请人代劳。但是这样不作为不负责,夫人是真的疲于应付,还是纯心想恶心我呢?”
孟虞瑶绞着手指,咽了咽喉咙,“王爷,这事是臣妾的错……请王爷责罚。”
“罚,当然要罚,不过看在夫人悔过,那就……”梁萧停顿了一下,“丫鬟琳琅杖三十,降级为四等仆役;昭月公主禁足三月;所有人停俸一月。”
“王妃……”梁萧看了眼孟虞瑶,“王妃斋戒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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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什么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