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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凤姐生涯中的致命伤:耍强逞能

除了生性势利、贪婪外,凤姐的另一独特的性格就是喜欢揽权耍强逞能,她为人表现欲特强,灵动出群,爱出风头,自以为有能耐,时时处处都想超过和压倒别人。凤姐的生性是又“泼”又“辣”,认为自己了不起,什么都比别人能干,办事情时不顾及后果。贾母正是通过“考察干部”,看中了她那“泼皮破落户儿”的“辣子”本性,认定她是“霸王似的一个人儿”,才赋予她治家重任的。从根本上说,大家族的利益就是贾母的利益,贾府需要这样一把手来治家。

耍强和逞能的人本身要有能耐,如果没有能耐,耍强逞能就没有了本钱。在大观园的女性中,凤姐确实可说是鹤立鸡群,独领风采。她才干非凡,能说会道,谁也无法望其项背,黛玉不能,宝钗也不能。曹雪芹欣赏她的才干,才有“协理宁国府”办理秦可卿丧事这一大段的描写。书中说,贾珍因儿媳秦可卿死后,夫人尤氏病倒,宁国府无人照管,央求荣国府王夫人让凤姐来帮忙料理丧事。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好卖弄才干”,“巴不得遇见这事”,就应承了。一上任,凤姐就梳理出宁国府存在的五大弊病,并对症下药采取措施进行整治,她当众宣布:“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现清白处治。”凤姐的识见与严厉、果断、敢作敢为的气魄和潜在的管理才能使宁府上下个个敬畏,人人买账,不久宁府众人都“兢兢业业”,“不敢偷闲”。可惜的是,凤姐实在不是一个默默管事的人,有了一点成绩,就喜欢吹,喜欢表现自己,甚至在丈夫面前也不例外。丈夫贾琏远道归来,凤姐对他说起宁国府之治时神采飞扬,颇为自得:“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但“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意思是说,宁国府各式各样的妇人都有,但一个个都不是我的对手,都败在了我的手下,自骄自矜的面目表露无遗。

《红楼梦》写人,打破了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鲁迅曾说过“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大不相同”。曹雪芹写凤姐的外貌美,也写她的心灵丑;写她“万不及一”的才干,也写她品德的卑劣与低下。读红楼,大家普遍会觉得凤姐虽然会说能干,但刻薄、阴险、狡猾、狠毒,作者为表现她的反面性格,以大容量的篇幅,集中写了为读者所熟知的三件事:“毒设相思局”、“弄权铁槛寺”、“计害尤二姐”。凤姐在这三个场面中表演得很出色:她把贾瑞整夜关在穿堂里,冻个半死,还浇上一身尿粪;她唆使庸医用虎狼药打下尤二姐腹中的男胎,并在生活上百般虐待,逼其不得不吞金而死;她骂张华为“癞狗扶不上墙”,当张华按她的授意做完了一切事后,她又派人追杀张华,以图斩草除根,不留把柄,杜绝后患。她玩弄所有的人于自己的股掌之上,连官府衙门都成了她操纵的道具。“言为心声”,我们还可以看看凤姐在处置这三件事时的几段话:“等几时叫他死在我的手里,他才知道我的手段”;“你瞧瞧我忙的,那一处少了我”,我“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你们“都不许在外走了风声(指把尤二姐骗入贾府一事),若老太太、太太知道,我先叫你们死”;“你要扯谎,我再使人打听出来敲你的牙”。威胁、恐吓,无所不用,鲁迅曾在《看书琐记》中谈到《红楼梦》的个性化语言“能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这些话,非凤姐他人是说不出来的。在这三个场面中,凤姐弄小巧,出鬼点子,手段下作、卑鄙、无耻,她自己不露面,却轻而易举地断送了四条人命。——典型性格是从典型场景的描写中自然而然地体现出来的,三个故事,使我们看到一个立体的、血肉丰满的奸雄般自负的凤姐形象。她纵横捭阖,运筹帷幄,集阴谋家、刽子手、两面人所具有的阴险、狠毒、奸诈、残酷、精明强悍、两面三刀、口蜜腹剑、脸酸心硬、杀伐决断、诡计多端等特征于一身。她讹诈别人钱财,却受到被讹诈者的感谢;阴谋害人,被害者却看不出她“一点坏形”;愚弄众人,却博得人们的称赞。足以当得起“泼皮”、“辣子”的称号。

强者恒强,凤姐甚至连婆婆邢夫人、姑妈王夫人、丈夫贾琏也一并不放在眼中!凤姐和婆婆、姑妈、丈夫之间没有亲情,有的只是暗中较劲。

邢夫人,贾赦之妻,但又非贾琏生母,即是继夫人。这位袭位的一等将军“诰命”,按排行在荣国府是长房,地位应仅次于贾母。但事实并非如此,在贾府,邢夫人既比不上贾政之妻王夫人重要,又不如凤姐那样受宠。本应当在荣国府成为内当家,却未能成为内当家;从而导致应当侍奉自己的媳妇,反去帮别人管理家务。对这种格局,邢夫人显然非常不满,凤姐也因此而看不起自己的婆婆,婆媳之间就屡屡发生碰撞。抄检大观园就是明显一例。邢夫人得到“绣春囊”后,如获至宝,封好后唆使陪房王善保家的去交给王夫人,言下之意,凤姐和你究竟是怎么管家的?出了这样伤风败俗、有失脸面的丑事竟还不知道!凤姐受到王夫人的严厉指责后,不动声色,带人马对大观园挨户进行搜查,结果在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嫡亲外孙女司棋处查获“赃证”,王善保家的还当场被探春打了一巴掌。打狗伤及主人,邢夫人发难想给凤姐、王夫人小鞋穿,反而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弄得自己十分难堪。

王夫人,贾政的老婆,有点愚,也有点拙,但她毕竟是贾氏大家族的总经理。而凤姐由于心气太盛,有时也不把这位亲嫡嫡的姑妈放在眼里。书中写凤姐由于放高利贷动用了“公款”,赵姨娘向王夫人告状说少发了月钱,王夫人问凤姐是怎么一回事,当着王夫人的面,凤姐一一作了解释,一出门她就挽起袖子,踩着门槛骂开了:“太太把二百年里头的事都想起来问我了,从今后我倒要干几样刻毒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这话明摆着是说给赵姨娘听的,但是,如果有人向王夫人打小报告,凤姐岂不犯了对长辈不恭敬之过?又如,王夫人的贴心陪房周瑞家的儿子犯了错,凤姐也不饶恕,叫人给捆了,后来,还是老嬷嬷求情,才放他一马。处理这些小事,她连一点人情味也没有,王夫人知道了,能不责怪吗?

凤姐的大错,还错在敢于和丈夫贾琏作对。贾琏和凤姐是贾母、王夫人经过“考察”后,才从长房贾赦那里“借调”来管理家政的,凤姐主内,贾琏主外。本来,两人如果默契得好,贾府或许不会垮得那么快。但凤姐从根本上说就没有把贾琏放在眼里。一次,她抢白贾琏:“我们看看你们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们王家地缝子扫扫,就够你们一辈子过了。”“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比一比,我们那一样配不上你们的?”两夫妻比家庭背景,这又何苦?凤姐为卖弄自己的手段,事事都要撑足面子,以显示自己的权比贾琏大。书中写贾府因元妃省亲派人到姑苏“请聘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大观园需要一个人管理种花木,这些鸡毛蒜皮的差事,都要送钱送物孝敬凤姐,由凤姐说了算,谁要是走贾琏的门路,保管没有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说到贾琏在贾府的男子中本还是一把手,“谁知自娶了这位奶奶后,倒上下无人不称颂他的夫人,琏爷倒退了一舍之地”,实际上说的是凤姐在许多地方越权,管了一些原本属贾琏管的事。

“三从四德”是封建社会儒家礼教为维护父权——夫权家庭(族)利益的需要对妇女在道德、行为、修养方面进行规范的要求。这里面两条起码的道条是,为媳妇的要做到孝敬长辈,礼从夫君。而凤姐却反其道而行之。凤姐就是不思量一下,在贾府,她即使红得发紫,地位也不能越过两位夫人,更不能越过丈夫贾琏。可她只知一味拍贾母的马屁,看贾母的脸色,别人的一概不管。贾母是贾府的最高统治者,凤姐拍拍马屁原不足为奇,但她拍得有点离谱了,拍马的方法是赤裸裸的。所以她的人际关系简直糟得一塌糊涂,荣国府的人不是恨她,就是怕她,她把贾府上上下下都得罪遍了。如果综合凤姐的治家术,不外乎:一味逞强,自吹自擂;骄纵有余,谨慎不足;逞威有余,施恩不足;争强有余,藏拙不足;强硬有余,宽厚不足。在大多场合,我们看到的是凤姐那种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神态,遇事她说你行你就不行也变行,她说你不行你就行也得不行,以至于下人对她畏惧有余,拥护爱戴全无,这样的管理迟早要垮台。可以说,如果没有投了贾母的缘,凤姐根本不可能在荣国府当家,“英雄”无用武之地,她只能在邢夫人手下尽点媳妇的责任,夹着尾巴做人。

凤姐出生于四大家族中“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王家,祖父为外务官,用凤姐的话说,“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外国人来,都是我们家养活。粤闽浙所有的洋船货物都是我们家的”。叔父王子腾原任京营节度使,后升为九省统制,再九省都检点,最后官至内阁大学士。娘家有权有势富甲天下的背景,再加上贾母这个靠山,使凤姐在持家治事中有恃无恐,贾府谁都怕她,见了她,谁都得诚惶诚恐,忍让三分。

凤姐的命运和贾府的命运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红楼梦》中,凤姐从第3回出场到第114回病死,支撑着贾府摇摇欲坠的大厦,同时随着贾府的衰落败亡几乎同归毁灭,正是兴也凤姐,败也凤姐。“曲演红楼梦”中的《聪明累》概括了凤姐一生的悲惨结局:“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年事已高的贾母,与其说是靠山,还不如说是冰山。贾母之死,正犹如冰山崩塌,也给凤姐敲响了丧钟。

据说,唐代张公艺家九世同堂,为世人所钦羡,唐高宗问其治家之道,他一连写了一百多个“忍”字。可见一个冠冕堂皇的大家庭,不过是徒有虚名而已,其内部倾轧纠纷之多,再能干的内当家也无能为力。因此,作为大家庭的管家媳妇,必须德才兼备,“无才不足以治事,无德不足以服人”,凤姐的理家治事之才,的确极为出众,但由于恃强逞能,“看得人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众人都认为她为人品行低劣——无德。最后只能是落个众叛亲离,孤家寡人,不得人心的结局。能干而又心性高强、任重而又聪明过人者,管起事来,往往因不肯落人以话柄,强打着精神撑着干。久而久之,就会积劳成疾,细心的读者会发现,《红楼梦》断断续续地交代了遇事争强好胜、过分追求的凤姐在治家中所付出的沉重代价,先是因年里年外操劳、不及检点而“小月”,不能理事;后因气血不足、心力亏损“复添了下红之症”(第55回);接着因日夜忙碌“下面淋血不止”(第74回);再是,锦衣卫抄家后有人揭她的底,她“唬直唬怔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急火上攻,眼前发晕,咳嗽了一阵,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第93回);最后,贾母死后,面对着邢夫人等的冷嘲热讽,“一口气撞上来,往下一咽,眼泪直流,只觉到眼前一黑,嗓子里一甜,便喷出鲜红的血来,身子站不住,就蹲到在地上”,“血一口一口的吐个不住”(第110回)。

凤姐死了,贾府也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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