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是《红楼梦》中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但却不是《红楼梦》一书的主要人物。她三进荣国府的有关情节,仅占这部长篇小说的容量的百分之四多一点,其中:一进荣国府,为小说第2回;二进荣国府,为第39、40、41回和第42回的半回;三进荣国府,为第113回。文字虽不多,但刘姥姥的形象,却光彩亮丽,栩栩如生,两百多年来一直为人们所津津乐道。
刘姥姥为什么有这么大的魅力,以至于在今天重拍电视连续剧《红楼梦》选秀时不少人对电影《红楼梦》中赵丽蓉扮演刘姥姥一事和电视剧《红楼梦》中沙玉华扮演刘姥姥一事还思念不已?
(一)
《红楼梦》一书涉及的人物和事件,正如作者所说“按荣府一宅人合算起来,人口虽不多,从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事件虽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并无个头绪可作纲领”,这里说的是荣府,还没有连宁府计算在内。就全书而言,头绪的纷繁、结构的复杂、谋篇和布局的难度,可想而知。怎么办?从哪里下笔?书中以说话人的口气插了一段道白:“恰好忽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小小一个人家,因与荣府略有些瓜葛,这日正往荣府中来。”作者就此引入小小人家的小小人物刘姥姥,以她进荣国府作为“乱麻”中理出的“头绪”,开始了红楼的全部故事,红楼的人物,才一个接一个地正式登台。
刘姥姥与荣府有什么“瓜葛”呢?作者告诉我们,她是一个历经世事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与女婿王狗儿一起过日子的老农妇。王狗儿的祖父和王熙凤的祖父因为在北京的同一衙门而“连过宗”,成了“同族”。世道多变,过了两代,北京的王狗儿成了乡下的穷庄稼汉,而南京的王家后人成为北京城里贾府中荣府的太太王夫人和当家少奶奶凤姐。那年头,穷人的日子可不容易过,王狗儿因农业萧条,生活窘迫,正在为即将来临的寒冬没法度过而发愁忧虑。一天,他和刘姥姥正在合计着怎么过冬,刘姥姥智商一动,竟然想到了还可以利用的女婿家祖上与荣府的那一点点老“关系”,提出去“走动走动”,或许“有些好处”,要是王夫人能“发一点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刘姥姥的用意很明确,上门去试试风头看,人家如果有同情心和慈悲感,算不定还会碰到好运气。
这可不是个好差事,一个乡下的小农户到堂堂国公府第告穷求助于人本身就是件羞愧而又辛酸的事,况且那荣府的太太王夫人仅“得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余者皆不认识”,弄得不好就会“打白脸”,讨个没趣,碰一鼻子灰,为此,刘姥姥与女婿计议“舍着”自己“这付老脸去碰一碰”。
荣国府的大门岂是普通百姓能随便出入的。在刘姥姥初进荣国府之前,我们已从第2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和第3回“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中得知,荣、宁二府的祖上均为不同凡响的开国功臣,他们都是皇帝的宠臣,皇帝下令为他们建造了住宅并在大门口的匾上题字,正内室堂屋也都有帝王“赐”的题字和自称为“弟”的郡王题的对联,其“通天”的来头不同于一般的官宦大臣之家。黛玉虽是个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富家千金小姐,但对荣国府的大致观感已是“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为了荣国公府的显赫声势给读者留下更深的印象,第6回,作者切换了一个角度,通过乡下老妪上门告穷求贷这一具体事件领引我们进入荣国府,与林黛玉的进府形成鲜明的对比。“侯门深似海”,那一天,刘姥姥到了荣府大门前(她没有文化,不可能像林黛玉那样去注意大门上的题字和对联),只见“簇簇的轿马”,达官贵人来往不少,她感到有些心寒,“便不敢过去”;转到角门前,也有“几个挺胸叠肚指手划脚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说东谈西呢”。面对森严的荣府,这门可实在是难进啊!但刘姥姥不愧是个有心计的长者,她“蹭”到角门前,经一个厚道的老年仆人指点后“绕”到后门,拉住一个小孩引路,终于进了院门。
荣国府的太太王夫人和当家少奶奶凤姐也不是常人随便可以见的着的,为此在家时刘姥姥和女婿狗儿曾计议过先找周瑞夫妻。周瑞是荣府中颇得势的管家,专管春秋两季地租,暗地里还替凤姐放账收银,昔年争买田地时,曾得到狗儿的相助,故刘姥姥一进府就先去找其妻周瑞家的,拉了几句家常,周瑞家的“便已猜着几分来意”,为了报答旧情,也为了显弄自己的体面,立即答应帮忙。俗话说“少见多怪”,刘姥姥进了荣府堂屋,先是“只闻一阵香扑了脸来,竟不辨是何气味,身子如在云端里一般。满屋中之物都耀眼争光的,使人头晕目眩”——眼花缭乱,只有“点头咂嘴念佛而已”;接着见了“遍身绫罗,插金戴银,花容玉貌”的丫头平儿,误以为就是凤姐,刚想开口叫“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叫她“平姑娘”,才知道自己弄错了——差点闹出笑话来;又东瞧西望,看到平生没有见过的自鸣钟,听见“犹如金钟铜磬一般”的“当”的一声响,吓了一跳——我们切不可忘记,这自鸣钟,在18世纪中叶,可是“舶来品”,是价格昂贵的宝贝,只有极少数的“大户”人家才有;再往后凤姐出场了,只见小丫头们一起乱跑,说“奶奶下来了”,连周瑞家的与平儿都得“忙起身”,“迎出去了”——平日的威严可想而知;只见那凤姐“带着秋板貂鼠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穿着桃红撒花袄,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大红洋皱银鼠皮裙”——何等华贵的装束;平儿捧着茶站在一旁,凤姐“也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手炉内的灰”——高傲骄矜,一副大家派头。但不管如何,刘姥姥毕竟通过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和凤姐的贴身丫头平儿,见到了荣国府行使实权的核心人物凤姐。
初进荣国府,虽然来去匆匆,但刘姥姥目的基本上达到了,荣国府难进的大门,刘姥姥进去了;常人难以见到的管家少奶奶凤姐,刘姥姥见到了。虽然没有见到王夫人,但因为周瑞家的从中斡旋,王夫人特意交代,“不可简慢了”她,有什么事叫凤姐“裁夺着就是了”。凤姐同情刘姥姥女婿家“连吃的都没有”的境遇,请她吃了饭,发了善心,当即给了20两银子——别看这是个小数目,按第39回交代,在那时已够一个庄稼汉一年的花费了。刘姥姥喜得“浑身发痒”,对凤姐说起对狗儿说过的话:“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她在千恩万谢之后,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家。这一回文字虽然简短,但脂砚斋在论及时评道:“一进荣国府一回,曲折顿挫,笔如游龙,且将豪华举止令观者已得大概。”荣国府的声势气派和乡下老妪的窘迫寒酸形成巨大的反差和鲜明的对照,令人捧腹,令人为之感慨。
(二)
如果说,从刘姥姥初进荣国府,我们看到的仅仅是贾府这个贵族之家的显赫声势和当家少奶奶凤姐姿态、风度的大概的话,那么,从刘姥姥再进荣国府,我们就能看到贾府豪富、排场、挥霍无度的细致的生活化场景。作者有意借这个乡下老妪的眼光,深入贾府的许多角落,对贾府进行衣、食、住、行、玩等方方面面的透视和详察,进一步暴露贾府“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的没落以前回光返照的繁荣。
第二次进荣国府,刘姥姥的所见、所闻、所思,远比第一次多了许多。
其一是:游览了“比画儿还强十倍”的大观园,大开了眼界,大饱了眼福。大观园是贾府权势的象征,是为“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的元春省亲而建造的。建造大观园的更深含义是意味着政治权势,即是说贾府不是一般的功臣,而是“皇亲”,这一特殊关系,说明贾府靠山之硬,是一般开国功臣所望尘莫及的,其政治意义之深远是不可言喻的。在此之前,作者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让贾宝玉、贾政及一帮清客去评大观园;在“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让贾宝玉、众姐妹作诗词去评大观园;而在二进荣国府中,却让刘姥姥这个乡下老妪去评大观园。这次,刘姥姥随着贾母,游了沁芳亭、潇湘馆、秋爽斋、藕香榭、衡芜院、栊翠庵、怡红院、稻香村等处,“一个园子倒走了多半个”。大观园景色美不胜收,各处、各个院落有其各自的特色,在刘姥姥看来,也各有千秋。如探春住的秋爽斋,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堆着各种名人法帖和大鼎,并数十方宝砚,墙上挂着米襄阳《烟雨图》和颜鲁公墨迹的对联,摆放着大官窑的大盘,悬挂着白玉比目磬;宝玉住的怡红院,“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黛玉住的潇湘馆,仅因窗纱旧了,贾母介绍了一种要换上的称为“软烟罗”的窗纱,这种窗纱,连“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还吩咐“送这刘亲家两匹”;“省亲别墅”牌坊的皇家威仪和气派,使刘姥姥误认为是“玉皇宝殿”,慌得忙趴下磕头朝拜。简言之,刘姥姥眼中的大观园,富丽堂皇,气象万千,令人有头晕眼花,目不暇接之感。难怪她说:“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里来买画儿贴。时常闲了,大家都说,怎么得也到画儿上去逛逛,想着那个画儿也不过是假的,那里有这个真地方呢。谁知我今儿进这园里一瞧,竟比那画儿还强十倍。怎么得有人也照着这个园子画一张,我带了家去,给他们见见,死了也得好处。”
其二是:出席了贾府丰盛的家宴,成了贾母的座上宾。刘姥姥再进荣国府,就得贾母的厚待,在游览大观园中,贾母先后在晓翠堂和缀锦阁两次举行家宴,为刘姥姥接风。大观园中自得其乐的小家宴名目繁多,一顿“螃蟹宴”的开支,刘姥姥给口算了一笔细账,一共用了二十多两银子,据说在当时够“庄稼人过一年的了”。这回进府,在晓翠堂摆了两桌,有一道菜是一两银子一个的鸽子蛋,凤姐要捉弄刘姥姥,让她用一双“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众人用的是一把“乌木镶银箸”——刘姥姥哪有见过,说这筷子“比俺那里铁锹还沉”,还夸鸽子蛋:“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结果是出了洋相,鸽子蛋滑下来滚到地下,被人拣了出去了。刘姥姥感叹:“一两银子,也没听见响声儿就没了。”不难想象,这两桌菜够庄稼人吃几年了。缀锦阁的宴席上,喝酒时用的是黄杨根做的10个大套杯,杯上“雕镂奇绝,一色山水树木人物,并有草字以及图印”。吃的菜有一道是茄鲞,据凤姐介绍,茄鲞的做法是:“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爪一拌就是。”刘姥姥听得摇头吐舌说:“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它,怪道这个味儿!”——两次宴会,实际上是贾母及少爷、小姐、丫头要刘姥姥一起凑趣玩乐的平常家宴,但从几道特色菜和几件餐具、酒具的描写中,已经形象地揭示了贵族之家奢侈靡费的生活。清人王希廉评道:“两宴大观园……是园中极盛之时……反衬日后之冷落离散。”
其三是:结识了贾母、王夫人、大观园众小姐,并与之结下了善缘。刘姥姥为人深观世务,历练人情,她内巧外拙,心明嘴甜,善辞令,善奉承,善于在陌生场合揣摩求合,对怎样讨好贾府诸人了然于胸,故深得贾府上下的垂青。贾母是全府坐在宝塔尖上的权威人物,合家老少看她的眼色行事,投其所好,这回“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刘姥姥对这个“门儿”摸得很准,她一进房中,见到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一个丫鬟在那里捶腿”,就知道是贾母,忙上前以“老寿星”相称请安,并说自己“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几句承奉话就合了贾母的意,贾母很得体地回称她为“老亲家”,并要她住一两天再回去。就社会地位而言,这两个老太太确实有天壤之别,但这回,贾母破天荒地陪着刘姥姥游了大半个园子,行酒令的宴席上还把她的座位排在自己的旁边、王夫人之前。刘姥姥对管家少奶奶王熙凤的心理也把握得很准,她抓住凤姐好大喜功的特点,为答谢凤姐此前的周济,特意送些瓜果菜蔬等“野意儿”,请大家尝尝,“吃个新鲜”,因为她知道“姑娘们天天山珍海味,也吃腻了”。不出所料,她的礼物大受欢迎,贾母就正想“地里现结的瓜儿菜儿吃”。平儿说“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个”。凤姐为此夸道:“大远的,难为她扛了那些沉东西来”,留她再住一夜,表面上以示关怀,实际上以此炫耀自己的管家地位和能干,为自己撑足了面子。她迎合贾府诸人的口味,利用他们求新奇的心理,编故事,即兴编即兴说,贾母听了“得了趣味”,不苟言笑的王夫人“也都听住了”,宝玉竟信以为真,派人去找故事中的“女孩庙”,众人哪有听过,“自觉比那些瞽目先生说的书还好听”;她知道贾母、王夫人等都信佛图吉利,就说些与这方面有关的话,赢得了众人的信任;她得知贾母喜热闹,爱凑趣,就装疯卖傻,故意扮演“丑角”,以逗人开心……这一次进府,刘姥姥赢得了人心,以至于拿她作“女篾片”使的凤姐和鸳鸯也感到有点自疚。凤姐说:“姥姥,你别多心,才刚不过大家取笑儿。”鸳鸯说:“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赔个不是。”而刘姥姥却说:“说那里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可有什么恼的!”“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这一次进府,刘姥姥的收获可真不小,她感慨地说:“虽住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把古今往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们,连各个房里的姑娘们,都这样怜贫惜老照看我。”她从贾府再次得到了周济:贾母赠衣、赠药、赠果点、赠荷包、赠笔锭如意锞子,王夫人赠银100两,凤姐赠银8两,鸳鸯、平儿也各有所赠。
(三)
后40回续书,贾府已“大故迭起,破败死亡相继”(鲁迅),元春薨逝,贾府被抄,贾赦革职“锁枷扛”,贾珍革职流放,贾母作古,贾府已日薄西山,一败涂地,“树倒猢狲散”,在这种情况下,刘姥姥第三次进荣国府。眼下的贾府,风雨飘摇,面临土崩瓦解,一片萧条景象,第二次进府时的热闹场面、太太小姐们的笑语声都已荡然无存。贾母的寿终正寝,使王熙凤失去了唯一的靠山。这位管家少奶奶力绌失人心,病魔缠身,“骨瘦如柴,神情恍惚”,昔日的神气和威风,都已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一去不复返了。贾府被查抄后,王熙凤羞惭成病,在病中,以独生女儿巧姐托刘姥姥照应。凤姐一死,巧姐的“狠舅奸兄”趁贾琏出门、宝玉和贾兰赴考之机,阴谋策划把年仅十三四岁的巧姐卖给外藩王爷做妾,王夫人柔弱寡断,想不出挽救的办法。刘姥姥不忘凤姐对她有“济困扶穷”之恩,感念凤姐“积得阴功”和善举,将巧姐改装打扮,接到乡下躲藏,巧姐才没有遭到毒手。刘姥姥救巧姐于危难之中的举动,体现了她受恩必报、仗义助人的善良本性。
巧姐,金陵十二钗中年龄最幼者,前80回中还是孩子,曹雪芹着笔不多,但《红楼梦》第5回金陵十二钗的判词和曲词《留余庆》已为巧姐将来的命运预设了重要“伏笔”。第5回关于巧姐的图和判词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关于巧姐的曲词是:“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这里,暗示、隐寓着刘姥姥和巧姐在以后情节发展中的关系。尤其是,第42回,曹雪芹特意描写了刘姥姥游了大观园,向凤姐辞行时,请刘姥姥给巧姐取名的情节,更是脂砚斋点评的“千里伏线”的有力证明。可以肯定,如果曹雪芹能写完《红楼梦》,刘姥姥三进荣国府的内容必然更丰富、更精彩、更引人入胜。但是,由于后40回非曹雪芹所作,现有的120回本中有关“三进”的内容的描写,简单乏味,显然比“一进”、“二进”逊色,这不能不使后人感到这是一件千古憾事。
至刘姥姥三进荣国府,这期间贾府大起大落,从“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鼎盛高峰跌到了谷底,令人不可思议!两百多年来,维系着贾府的兴衰变幻,人们不知多少次去寻问、去探索贾府败落的原因和过程,但在饱经世故、历练沧桑的刘姥姥看来,人必死、席必散、好必了,盛席与华宴是暂时的,富贵不足恃,大富大贵人家的败落,不过是世事使之然——“大火烧了毛毛虫”,一件小事而已。
(四)
成功的艺术典型,除了有深刻的共性外,还要有独特的个性。以个性表现共性,以偶然表现必然,是艺术的一般规律。从三次进大观园的故事梗概,我们看到,刘姥姥具有善良、率真、质朴、憨厚的本性。这种本性,是我国农村千千万万老妪的共性。刘姥姥曾说:“我是一个乡巴佬。”乡巴佬具有庄稼人的农家色彩,土里土气,由于没有文化和对上层社会的不熟悉,言语举止都给人以粗俗之感,因而本身就是个喜剧性的人物。但曹雪芹的深刻之处,在于不仅写出了刘姥姥的这种本性,而且挖掘出了刘姥姥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表现为一般农村老妪所没有的鲜明的独特个性——幽默和诙谐。为表现刘姥姥独具的个性,曹雪芹设定了特殊环境,让她进城,而且进了四大家族中权势赫赫的“白玉为堂金作马”的贾府,与贵族社会生活相撞击,由此给贾府上上下下带来了一连串的笑声。对刘姥姥这一个性的描写,在“二进”的三回半书中,表现尤为集中突出。
乡下,意味着环境艰苦,物质匮乏,也意味着文化落后,生活简陋。乍一来到贾府,由于少见多怪,刘姥姥对陌生事物处处露出好奇和无知,也表现出与众人不同的情态。例如,她只顾和人说话,在苍苔路上咕咚一声摔倒,却又马上爬起来;她把画上的美人当作是真人;她认不出穿衣镜里的自己,以至于把头都碰痛了;她错把林黛玉居住的潇湘馆闺房当成哥儿的书房;她醉入怡红院,“扎手舞脚”仰卧在宝玉床上,“鼾声如雷”,“只闻见酒屁臭气”……其言行举止,引起大观园中的太太、小姐和丫头们的千种笑声、万般笑态。
“二进”荣国府时,凤姐和鸳鸯设下圈套,“悄悄的嘱咐了刘姥姥一席话”,这席话的内容,书中没有明说,但只说,这样做“是我们家的规矩”,后又再三嘱咐刘姥姥“别忘了”。刘姥姥心中有底,你们捉弄我,无非是给贾母取乐,使老太太开心,我就装丑卖傻,看到底是谁捉弄谁?接下去的喜剧画面是:凤姐把一盘花,横三竖四地给刘姥姥插了个满头,引起贾母和众人的一片笑声。刘姥姥反而笑着说:“我这头也不知修了什么福,今儿这样体面起来!”众人笑道:“你还不拔下来摔到他脸上呢!把你打扮成了个老妖精了!”刘姥姥笑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老风流才好。”跟着是哄堂大笑。——捉弄人的人,反被被捉弄的人捉弄。
刘姥姥的出色表演远不止于此,“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中,凤姐拣鸽子蛋放在刘姥姥面前时,贾母说声“请”,她即刻就站起来高声说:“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还装模作样地鼓着腮帮子,两眼直视,一声不语,表现出她幽默中寓有狡黠,诙谐中寓有圆滑的性格。刘姥姥的行动,弄得众人一下子摸不着头,先发怔,后来才哄堂大笑,笑得前合后仰,不但席上的人笑,底下在服侍的丫头老妈子也在笑。书中写道:
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
专家学者们早已论及,这是一幅妙不可言的“群笑图”——湘云性格豪爽,有话憋不住,喜怒溢于言表,笑得连口中还没有下咽的饭也喷出来;黛玉弱不禁风,猛然大笑,气踹不过来,只好趴在桌子上叫“嗳哟”;宝玉是贾母最得宠的孙子,在笑不可止时趁机向贾母撒娇;贾母极度兴奋,接下去连眼泪都笑出来,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平时沉稳而又不苟言笑,她或许是猜到刘姥姥逗笑的目的,或许是看穿这是凤姐导演的恶作剧,实在无力可笑,只好用手指着凤姐而笑得说不出话来;薛姨妈老成持重,也忍俊不禁,笑得口里还含着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机敏,笑得连碗都来不及放在桌子上而是合在迎春身上;惜春年龄最小,最娇嫩,笑痛了肚子,只好叫奶妈揉肚子。丫鬟由于身份低下不能放肆地笑,只能“躲出去”在一边蹲着笑;其中有经验的丫鬟见探春等衣服脏了,“忍着笑”来帮着换衣服。只有凤姐和鸳鸯不笑,因为两人是这场笑的策划者。像这种各人都笑得如此厉害,但各人又笑得如此不同而又无不符合各人身份、性格、年龄、体质的笑的描写,在我国的古典文学中,再也没有出于其右者。
文学是语言艺术,写好人物语言是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言为心声,人物语言是体现人物内心世界的物质材料。曹雪芹是写人物语言的能工巧匠,《红楼梦》中,刘姥姥的语言就是悉心安排、精心设计的,极具个性化的特色。“二进”荣国府,刘姥姥来参见贾母时,两人之间有一席很精彩的对话:
(刘姥姥)忙上来陪着笑,福了几福,口里说:“请老寿星安。”
贾母亦欠身问好……道:“老亲家,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刘姥姥忙立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贾母向众人道:“这么大年纪了,还这么健朗。比我大好几岁呢。我要到这么大年纪,还不知怎么动不得呢。”刘姥姥笑道:“我们生来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若我们也这样,那些庄稼活也没人作了。”贾母道:“眼睛牙齿都还好?”刘姥姥道:“还都好,就是今年左边的槽牙活动了。”贾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你们这些老亲戚,我都不记得了。亲戚们来了,我怕人笑我,我都不会,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刘姥姥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可能。”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说得大家都笑了。贾母又笑道:“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象你们田地里的好吃。”刘姥姥笑道:“这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
同是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同说的是身体、吃喝的问题,但由于身份、地位的不同,说的话也不同。贾母是个诰命,应付远亲,差不多是没话找话地寒暄几句;刘姥姥是有求于人的,虽然年纪比贾母略大,但对贾母只有恭维和奉承,是以贫苦村妇特有的口吻说的,言语平淡、朴实、不失农家老妪的婆婆妈妈本色。一富一贫,两个截然不同的老太太的形象形神毕肖地跃然于我们面前。
在大观园的宴会上,即使是行酒令时应对的几句话,刘姥姥在令词中仍不失这样的本色。她声明:“我们庄稼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众位别笑。”接着,就和鸳鸯行起了酒令:
鸳鸯道:“左边‘四四’是个人。”刘姥姥听了,想了半日,说道:“是个庄稼人罢。”
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
鸳鸯道:“右边‘幺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葡一头蒜。”
鸳鸯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
几句粗俗而又押韵的令词,使刘姥姥的神情姿态放出特异的光彩,它只能出自村妇野老刘姥姥之口,鸳鸯不能,王熙凤不能,林黛玉不能,贾母更不能。本色,就是地道实在,一要真实,二要通俗。在宴席上应对口语化的令词,使坐席上增添了多少生活情趣和艺术魅力!无怪乎贾母夸道:“说的好,就是这样说。”众人也道:“还说你的本色。”
大观园的太太、奶奶、小姐、丫鬟们一年到头生活百无聊赖,精神上沉闷空虚,刘姥姥的到来,犹如吹进了阵阵和煦的春风,给众人带来了欢乐和谐趣。笔者统计,仅“二进”的三回半书,“笑道”、“笑说”、“蹲着笑”、“忍着笑”、“逗趣笑”、“笑着饮”、“眉开眼笑”、“哈哈大笑”、“哄堂大笑”、“笑弯了腰”、“笑的眼泪出来”、“笑的拍手打脚”等的描写就超过一百二十多次。整部《红楼梦》是一出生活的大悲剧,无论是金陵十二钗也好,众多的丫鬟侍女也好,其结局都逃脱不了悲剧的命运。而刘姥姥在场的有关情节的描写,却总是喜剧场面,她给大观园众人带来的总是笑声,所以,说刘姥姥是大观园的笑星一点也不过分。刘姥姥,就像当代舞台上小品艺苑中的奇葩赵丽蓉、赵本山、陈佩斯、宋丹丹一样,通过本色的、丑的、俗的表演,给我们留下了精致的、美的、雅的令人难忘的形象。
曹雪芹的一生虽然只活了短短的四十多年,但他在不朽的巨著《红楼梦》中以精雕细镂的腕力为我们塑造的刘姥姥的形象却长留人间。现在,“刘姥姥进大观园”已经成为一句尽人皆知的成语,人们常引用来形容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少见多怪的人。在《红楼梦》的众多人物中,刘姥姥是一个贯穿首尾的特殊人物。作者通过她三进荣国府所见、所闻、所思和亲身体验,以见证人的身份引导我们更深切地感受贾府的显赫声势和豪奢靡费,渲染贾府末世的繁荣和走向最后败落的历程。有关刘姥姥三进荣国府的故事情节,是《红楼梦》庞大而复杂的结构的有机组成部分,作者以此更深刻地揭示了作品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