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明跑了有半个多月了,那一脑袋羊毛卷的女人被商户们打了出去,警察带着银行的买办走遍了每一户按了手印的人家,有房产的收了房契,有家业的抵了家业,穷得底儿掉的反倒没什么事儿,多少户人家夜夜地哭,畅安堂里来抓去火药的人多了一倍,和吃不上饭一比,好像北边练兵场上的枪声也不值得人心慌了。
战乱的日子麻木了人心,那朵盘旋在绣水街上的乌云仍在,人们却是已经习惯了这阴霾,再难也还是要活着的。
白老爷子着何得仁带着十一往山东收阿胶去了,五三惨案之后,阿胶断货断得不像样子,虽说路途艰险,却也是无法,药铺断了药材,可不单单是断了自家生路这么简单。
“彭先生来了?”白芷自药材堆里抬起头,彭知礼摘下头顶的礼帽,看得白芷一愣。
“今儿怎么一身的洋装?”看着彭知礼的洋人装扮,白芷不禁问。
“和传教士詹姆斯先生吃午饭来的,路过这就进来看看。”彭知礼胸前的怀表链子闪着银光,被秋日午后的阳光晃得耀眼。
“那个洋和尚?”白芷放下手里的活儿迎了出来。
“嗯,很有趣味的一个人,他还告诉我这战争什么时候会结束。”彭知礼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
“他连这个都知道?什么时候?”白芷眨了眨眼睛。
“神降临的时候!”彭知礼一字一句地说完,便大笑了起来。
白芷抿着嘴,忍不住半气半笑地嗔道:“先生也去跟那洋和尚信了教出家去算了。”
“去不得,去不得……”彭知礼连连摇手,后面的话却是没说,他当然去不得,他与白芷的婚约便要到了。
白芷见着如此,哪里想不到此事,脸上微微晕起了红。
“何头把刀走了?”彭知礼坐了下来。
“是啊,阿胶货太紧了,只能自己去收,还不知道能不能收到好货呢,多亏彭先生给弄了通行证来,不然只怕这会儿还走不上呢。”白芷倒了杯茶放在桌旁。
“应该的,”彭知礼点了点头,看了一眼白芷,又道,“别再彭先生彭先生地叫了罢,听着见外,就叫二哥吧。”彭知礼说完端起茶杯,眼睛看着杯中的茶叶,很是认真地品了起来。
“嗯。”白芷低头应了一声,转头又去点起了药材,也是一脸的认真。
就好似这句话不过是平日里说的生意往来,俩人都是一本正经地忙着手里的东西,可偏偏白芷脸上的红却是更甚了,彭知礼的茶一口就见了底,也不知道怎么这么渴。
“知礼来啦?”白老爷子刚自街上回来。
“老爷子这是往哪里去了?”知礼上前。
“哎,别提了,春成媳妇投河了,春成病得一塌糊涂,儿子又被征了兵,这回真是就剩他老哥一个了……”白老爷子边说边摇头。
“那米店……”彭知礼知道春成,早年间白手起家开了个米店,早七八年前,春成米店算得这绣水街上口碑最好的一家米店。
“还米什么店啊,我去看了,偌大个店面,就墙角那两大袋子粳米,连喂猪的豆饼都没多少了……”白老爷子仰叹着坐在摇椅上。
“听说四海饭庄也正四处托关系呢,他家的小少爷整日里和万里明吃喝玩乐在一起,也给按了手印……”彭知礼点了点头。
“那候小子也让万里明给埋坑儿里了?这侯掌柜大家大业的,怎么生这么个败家子儿……”白老爷子一口喝干了杯里的茶。
“若说这云朵洋行能把个香河县搅成这样,唯贪心二字而已。”彭知礼叹了口气。
“大买卖人家托托关系,疏通疏通总还有法子,可这些小家小户的,真就只能拿命抵了……”白芷的话说了一半,声音就小了去,待得门口巡逻的大兵过了去,才又开口道,“其实人家要你命干嘛呢?人家不要你的命,只是要钱,说到底,这命不值钱……”
白芷的话说完,老爷子又是干了一杯茶,嘴里的茶叶呸的一声吐在地上,屋里三人俱没了言语。
“这门口怎么突然多了这些个生面孔?”白芷送彭知礼出门,正看见街对面新支起来的修鞋摊子,旁边还蹲着个卖针头线脑的,这倒也没什么,都是日常用的,只是这再往前十几步远竟然还支起了个卦摊,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瘦高个,下巴上一小撮山羊胡,身后插着“济世神仙”、“铁嘴神算”的旗子。
莫说绣水街,就是整个香河县,那金半仙的名头也算得响亮,他跟人家门口摆个卦摊,未免太招眼了些。
不等黄昏,白老爷子就喊了金半仙过来,俩人一边喝,一边嘀咕着,白老爷子一口接一口地喝酒,金半仙却是心闲气定地嚼着花生。
第二天一大早,那卦摊又摆了起来,求卦问卜都是闲时做的事儿,大清早的,各家都忙着上工上学,谁能有着闲工夫跑大街上来问卦?
还真有。
金半仙道骨仙风地走到那卦摊门前,稳稳当当地坐了下去。
“这位道爷,您这是……”那算卦的匆忙起身冲金半仙解释道,“在下在这摆摊不过是讨口饭吃,没别的意思,您那有门有户有声名的,何苦难为我一个走街串巷讨口饭的呢?”
“这位道友客气,所谓卜者不自卜,烦您给看看,我想出趟远门,不知当走不当走?”金半仙摆了摆手,这话也是说得客客气气。
“不敢不敢,在下不才,道爷您快别难为我,这两天身上不舒坦,正要收摊儿回去呢……”那人说着一揖,起身便要收拾东西。
“这位道友,你误会了,修道之人何来那些买卖家的世故规矩,您给测个字就成。”金半仙一巴掌按在桌面上,拦住了那人卷桌布的手。
“开门的买卖,岂有拒人千里的说法啊?”金半仙又加了一句,仍旧稳稳当当地坐在那,一动不动。
“得,道爷您红光满面,仙风道骨,敢问您这趟远行是临时起意啊,还是想了许久啊?”那人面露难色地坐了下,开口问道。
“想了有些日子了,时局乱,不敢成行。”金半仙叹了口气。
“您测个什么字儿啊?”那人又问。
“测个友字吧。”金半仙若有所思地回。
“有字啊,好,好啊,您看啊,这有钱有权有粮吃,都是个有字,您这趟想去哪儿都挺好,好字、好字。”那人说得摇头晃脑,脸上也是堆满了笑,露出一嘴黄牙。
“我说的是朋友的友字。”金半仙抚了抚自己的八字胡,微微笑道。
“哟,您瞧我,一时糊涂忘了问是哪个字了,这个友啊,那就更好了啊,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个友实在是好啊,往南北走有贵人相助,往东西走遇旧友相扶,您兹要三天之内出门,必定是一路畅通,一点麻烦不带有的,好字,好字。”那人又是掐指,又是冥思,好一串话说出来,没一个坏字儿,听得金半仙连连点头。
“好、好、好,只不过我既不去南北,也不去东西,我要往东北去,不知作何解啊?”金半仙身子向前倾了倾,一脸认真。
“东北……东北乱啊,不过我看道爷是有福之人,您若是提早动身,便能一路平安啊,最晚明日傍晚,若是再晚了,只怕就不那么顺利了。”那算卦先生眉头紧锁、连连摇头。
“这可真是不巧了,这两日我还真走不了,罢了,不去了吧,”金半仙满口叹息地站了起来,“有劳这位道友,卦钱给您放这,生意兴隆了您呐!”放下卦钱果真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山羊胡子的算卦先生,一边着袖子抹着额头的汗,一边盯着那桌子上的票子,半天才卷起票子塞进怀里,末了冲地上啐了一口。
金半仙直等着日落黄昏,才如每天一般,打酒买菜地进了畅安堂。
“我看了他一天了,这揪金的买卖,让他做得跟棺材店似的,人不问,他不答,哪有这样的算卦先生?我看啊,这里面准有猫腻儿。”白老爷子往嘴里扔了个花生豆。
“你看你,我就说你对我们干这行的有偏见吧,你还不承认,不说个卜字儿,说算卦也成啊,揪金这词儿多难听啊……”金半仙翻了白老爷子一眼,刚拿起酒杯,可话没说完就让白老爷子抢了过去。
“你们这行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吗?隔着个马路喊人家印堂发黑、犯小人,等把人揪过去了,就开始喊着有法子破了祸事,我看是破财,不见着金子都不撒手的,不叫揪金叫什么?”白老爷子抢过酒杯放在桌子上,抬了两句杠,面色一正地追问道,“你今儿早上去探出什么来了?”。
“探出个棒槌!”金半仙趁白老爷子发愣的时候,抢过酒一口干了。
“棒槌?”白老爷子干脆把酒壶抱在了怀里。
“那人就是个棒槌,修道之人不该嗔怒,可老道敢拿祖师爷赌咒发誓,那他娘的就是个棒槌,连骗子都算不上!”金半仙说起那人,也是面露厌恶,就是这种人毁了这行当。
“一句对的都没有,他哪怕多听两段儿书都能说得比这靠谱,什么乱七八糟的,棒槌!就是个棒槌!”金半仙把剥下来的花生壳捏了个稀碎。
“来者不善啊……”白老爷子放下酒壶,有些颓然。
“那棒槌一个劲儿地撺掇我出门,看来是生怕我拆了他的台子啊,怕人拆台子偏又来这摆摊子,没猫腻才奇怪吧?除了你这老药铺,就剩下隔壁一个干果摊子,一个当铺,再远点就是新开的胭脂铺子,也不知道是冲着谁来的……”金半仙又是一杯酒。
白老爷子少见地没有搭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