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算命摊子不光是白老爷子看着不正常,就是白芷也瞧出了奇怪,这山羊胡的算命先生不怎么招呼生意,好容易来个人算卦,走的时候都是乐呵呵的,可见这是说了好话。任谁都知道,算卦全是好,银钱挣不着,张嘴说灾祸,才好揽大活。
这几日,白老爷子夜夜地睡不好,生怕这外面的生面孔是因着白芷的身份来的,这又是抗日集会,又是革命宣传的,莫不是徐大总统那出了事儿?
白老爷子纵是见了几十年的世面,这会儿一涉及到自家孙女,却是乱了套,整日地催着黄老板着人往天津去问,以至于黄老板日日地往畅安堂跑,俩人在一块儿又是低语又是摇头的,也不知说些个什么,纵是白芷也起了好奇心,黄老板一走,便拉着老爷子问:“爷,您最近喜好上什么老物件儿了?”
“喜好那个玩意儿呢,我算不算老的?也不见着谁喜好喜好我呢?”白老爷子不明所以。
“那这典当行的黄老板怎么天天往咱这跑啊?”白芷习惯了老爷子这么说话,换了生人得让这话给冲个跟头。
“他有病。”白老爷子随口回了句,也出门往典当行去了。
“这俩人是怎么了?见天儿地在一起,来了我家又去他家的,莫不是黄老板真得了什么说不得的病了?”白芷正嘀咕着,一回头瞧见彭知礼站在门口,正抿着唇笑。
“彭先……二哥来了。”白芷说了一半的话生生改了口。
“嗯,来了。”彭知礼推了推眼镜,迈步进了屋。
“二哥今儿怎么得空过来?正巧上午张一元的王掌柜新送了一包龙团珠来,那茉莉香透着纸包就往鼻子里钻呢,我去沏一壶尝尝。”白芷说着就往厨房去了。
白芷烧水的工夫药铺里来了人。
“大夫,我抓药。”来的人很是面生,身后挑着针头线脑的挑子,挑子后头绑着个竹竿,竹竿顶上插着拨浪鼓,一走两响,是个走街的货郎。
“您有方子没?若是没有,怕是得稍等会儿,大夫这会儿不在。”彭知礼起身让了人坐下。
“那这位小哥,你是这药铺的伙计啊,还是亲戚啊?”这货郎年纪不大,却是挺爱聊天的。
“算是亲戚。”彭知礼点了点头,似是对自己的答案很是满意。
“啊,那这么大个药铺,没请个伙计啥的?”那货郎眼睛四下扫量着。
“外出进货去了,您哪儿不舒服啊?要是着急我出去给您找找白老爷子……”彭知礼作势就要出门,想必这老爷子也不至于走太远。
“不用不用,我下次再来,下次再来,小毛病,忙着,忙着您内……”那货郎说着挑起担子就走了,白芷端着茶盘出来的时候,只瞧见了个背影。
“谁来了?”白芷问。
“抓药的,我让他等等,他却走了,”彭知礼看着白芷倒茶的手,摇了摇头接着道,“日后我果真该来这铺子里学学,不然开门的生意都让我做黄了。”
“您这是跟我逗闷子呢?那么大的瑞合时,这分店都开去皇城根了,绣水街上的人哪个不知道你是做买卖的好手啊……”白芷嗔道,一双杏眼却是带着笑意。
“刚才的货郎不就不认识我吗,还问我是伙计还是亲戚。”彭知礼抿了一口茶,茉莉香含而不露,香而不浓,果真好茶。
“这阵子也不知道哪来这些外乡人,再说这畅安堂怎么请得起您这样的伙计哟?”白芷连连摇头,那货郎也是不会看人。
“所以我说是亲戚。”彭知礼低头含笑。
白芷替彭知礼添上茶,没应声。
算起来何得仁与十一走了也有日子了,想必该是联络上胶厂了,只是不知道这山东是怎么个形势,五月份那会儿子,日本兵在济南满大街地杀人,按着安四爷说的,死了好几千,尸体都把城门口堆满了,这会儿日本军还跟济南驻着呢,虽说俩人要绕过济南奔着东头去,也不知道顺不顺利……
白芷挽了挽袖子,坐在诊台旁看着趴在后院门口打着瞌睡的十二,脑子里一阵阵地胡思乱想。
“你说,十一这会儿是不是该到了?”白芷冲十二嘀咕着。
十二睡得迷糊,只听见了“十一”两字,耳朵腾楞一下立了起来,几步就窜到了大门口,四下张望着,尾巴摇得跟风车似的,“汪汪”一阵叫,声音大得震耳朵。
“这狗也是耳朵背,回去,十一没回来啊,去!回去做你的春秋大梦去!”白芷让十二吓了一跳,那午后的一抹困意也散了去。
畅安堂的门口一天比一天热闹,好像全绣水街的走街货郎都跟这中了定身咒似的,这才几天啊,左边多了个卖药糖的,右边来了个剃头的,那算卦和卖针头线脑的更有意思了,一个上午来,一个下午来,俩人也不见着怎么说话,到跟商量好了似的……
“爷啊,你说这附近不会是要出什么事儿吧?听说南京政府正到处抓共产党呢,别再是为了这个……”白芷隔着窗户瞥了一眼街面上,小声说着。
“你最近别一个人出去了,有什么事儿喊二丫陪你,不行,回头我跟知礼说一声,你搬他那住几天……”白老爷子的话没说完就让白芷一个白眼打了断。
“你说什么呢爷,我又不是共产党,再说了,搬彭家去算个怎么回事啊?您最近这是怎么了?一天天的,这个忙叨……”白芷正给窗边的那盆桔子浇着水,让白老爷子一句话说的连水都扬了出去。
“世道乱,不放心,忙叨什么,还不是忙叨你,那你就天天跟屋里呆着吧,哪儿也别去了,不知好歹!”白老爷子冲白芷吹着胡子训了一通,扭身又走了。
白芷叹了口气,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大家都紧张兮兮的,可既然谁也不愿意说,她自然也就不问。
晚夏日犹炽,夕阳暗黄昏。
彭知礼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格外长,他正站在畅安堂的门口,看着白芷踩在梯子上查看着一排排的药柜,纤手如玉,皓腕似雪,长长的辫子垂在身后,一身藕荷色的棉布衣裳,小腰细颈,丰肉微骨,举手柔如水,抬足美如画。
这姑娘不知不觉中已然从那个瘦小的大眼睛丫头长做了玲珑少女,早几年前父亲说给自己定了个十四岁的姑娘做媳妇时,他气得恨不能把房子都拆了,直到那天白老爷子带着她来,他没有露面,躲在回廊里远远地看去,那姑娘仰望着院中玉兰树的样子,冷冷清清,遗世独立,像极了一个人,不知怎么的,这婚事便定了下来,转眼已是三年多,父亲的丧期也过了……
“二哥怎么又回来了?”白芷从梯子上下来才看见门口的人影。
“来来来,快进来知礼。”白老爷子不等他答话,自后院走了进来。
“老爷子,给您带了烧刀子,还有这个,宋力巴家的炖吊子。”彭知礼提着吃食进了来,他午间才刚从这出去,这太阳还没下山他又进门了,不怪白芷问。
“烧刀子,哈哈哈,好,好,那个金半仙老拿那些个浊酒糊弄我,有日子没喝好酒了。”白老爷子喜上眉梢。
“您下午着人捎话来,我就知道您呀,这是想我陪您喝酒了……”彭知礼的话没说完,金半仙就寻着酒香过来了,自许培林走后,金半仙好像一下子就真像个道士了,整日地修道诵经,除去晚上这顿酒,连屋子都不怎么出了,通天倒是来得早,这会儿已经霸占着十二的狗窝打起了呼噜。
“爷,二哥来吃饭,您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啊,我好准备两个菜,这炸酱面就咸菜疙瘩也不像话啊……”白芷有些埋怨地往门口准备上闸板。
“炸酱面好啊,我正馋这个呢。”彭知礼笑着接过了闸板。
白芷关门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下去,只剩下一片彩霞映得路面通红,那卖针头线脑的货郎还在刘家酒肆残破的招牌下站着,那卖药糖的也没收摊,正低头甩着抹布赶着苍蝇。
白芷这顿饭吃得糊里又糊涂,一碗面就让老爷子赶下了桌儿,也不知道这三个人是要说些什么。
莫不是我爷当了共产党?白芷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转念又差点把自己笑背过气去,老爷子那个脾气甭说党派了,就是寺庙都不敢收啊,一杆子火气发出去,菩萨的紫竹林都得让他点着了。
第二天日头刚起来没多久,就听见对门老刘太太撕心裂肺的哭嚎,这声音嘶哑猛烈,吓得白芷打了个激灵。
自承祖走后,这老太太就是日日地愁,夜夜地想,一头白发都快掉光了,挽在头后还没有个枣子大小,人也是瘦成了干,去年的褂子套在身上晃晃悠悠的,跟个袋子似的。
“我的个孙儿啊……”老刘太太这一声哭出来,白芷的眼泪也是掉了下来,再怕也还是来了。
“老天爷不开眼啊,这是要灭我刘家啊……老头子你在下面看看啊,你看看啊……那些个说打仗就打仗说兴兵就兴兵的大官怎么不死,那些个日日收钱的贪官怎么不死,那些个为非作歹的恶痞怎么不死,那些个欺我孤儿寡母的无赖怎么不死,那些个舌头上带着刀子的长舌妇怎么不死,那些个落井下石的小人怎么不死……”
“……啊我的承祖哟……”老刘太太哭到后来已是没了眼泪,只站在房门口指着碧空万里的晴天,一句句地骂,直骂到气都喘不匀的时候才又哭了出来,这一哭就再停不下。
刘承祖早在去年就死了,死在矿上。这消息却到了现在才传过来,传来的只这么一个口信儿,甭说尸体,连个承祖贴身的物件都没有,众邻帮衬着给刘承祖立了个衣冠冢。
老刘太太日日地哭,夜夜地嚎,一双眼睛红得能滴出血来,白芷送了几次敷眼的药也不肯用,现在更是哭得连眼球都突显了出来,金鱼一样,密麻麻一层红血丝覆着,已是看不清楚人了……
好容易不哭了,便是整日地坐在门口,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盯着城门口的方向,念叨着许是消息传错了……
老刘太太的哭声是止住了,难得安生了三两天,可转眼这绣水街又让一阵哭骂给惊了动。众人倒也不觉怎样,好像若是几天都没什么事儿发生,才叫不正常呢。
“我日你姥姥的孙殿英……我日你姥姥……”街上一声嘶哑破音的叫骂,惊得各家往门外探看。
白芷正要出去就被挤进门的黄老板给堵了回来。
“黄老板,这外面是怎么了?”其实白芷就是不问,黄老板也是要说的。
“还能是谁?安四爷呗,也不知道怎么了,好大的阵仗,丫头你听……”黄老板说着指了指门外。
“高宗皇帝哟,老佛爷哟,奴才、奴才万死啊……这些个乱臣贼子……天打雷劈啊……”一声哭一声骂的,可不就是安四爷的动静嘛。
“这是怎么了?”白老爷子说着往门外迎去。
就看见安四爷一路走一路哭,往日的锦衣华服也都让眼泪抹了花,那半长的头发散乱在身后,往日的那些个玉石腰带、玛瑙珠子一个也没系着,手捂在脸上走一步骂一句,三五个家丁跟着,又是搀又是扶,都是拦不住安四爷的叫骂。
“四爷,这是怎的了啊?”白老爷子上前扶了一把磕磕绊绊的安四爷。
“哎、哎、哎……”安四爷哭得喘不匀气儿,好一阵子才看着白老爷子倒过气儿来,“天津卫传来话儿,说、说乾隆爷,和老佛爷的、的陵寝,让、让孙殿英那些个倒头瘟的(该死的)给炸了、给掘了、给盗了……这日子过得憋屈啊,祖坟都让人刨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啊?我要去天津卫,找、找万岁爷……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畜生、畜生啊!”
安四爷一路哭一路走,家里的车正套着,他却是等不得,恨不能飞到火车站去,正跟畅安堂门口说话的功夫,安府的车就到了,送了安四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上了车,白老爷子还兀自站在路上看了许久。
“这……这世道是怎么了啊?”黄老板站在白老爷子身边,这话问得发着虚。
“什么时候掘人祖坟也这么仗义了?还拿炸药炸!这是疯了啊?这世道是怎么了?老爷子,你说这是怎么了?”黄老板早先那好信儿的表情早已换做了一脸的不解,胖嘟嘟的手握着拳头,两根粗眉搅在一起恨不能拧成个疙瘩。
“怎么了?完了!完了呗!这世道,他娘的完了!”白老爷子胡乱地挥着手,恨不能凭空把这世道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