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包间显是早就包了下来的,一个青年笔直地站在门外,长袍外搭着件清灰褂子,打扮与街上往来赶庙会的人差不多,可那笔直的腰板和精壮的胳膊,却是怎么看怎么是个练家子。
“白家姑娘……”老人招呼道。
“老先生,我叫白芷,我爷平日里喊我芷儿。”白芷说着话,四下打量着包间里的摆设,这包间可是够大的,除了喝茶聊天的桌椅外,还另设了一张桌几,上面铺放着笔墨纸砚,并着一张画了一半的泼墨山水,画中水似惊涛,山若巍峨,白芷纵是不懂画儿,却也瞧得出这实在是好一副山水妙笔。
“芷,岸芷汀兰,郁郁青青。好,好,好。”老人连说了几个“好”字。
“老先生博学,多少人都埋怨我爷爷偷懒,拿中药做人名呢。”白芷笑着坐了下来。
“芷儿啊,你也别老先生、老先生地喊了,就喊爷爷吧。”老人举起茶壶替白芷添了一杯茶,白芷连忙起身接过。
“爷爷,这是您的画?”白芷对称呼倒是不在意,那些老邻居们也是爷爷奶奶地叫着,并无不妥。
老爷子却是好一会儿也没答话儿,似是走了神儿一般,定定地看着手中的茶杯。
“画得可真好。”白芷一心在画上,倒也没有发觉。
老人这才回过神来,起身来到桌前,提笔续画。
老人画得专注,白芷看得入神,笔笔雄浑,点点苍劲,苍山埋巨浪,巨浪掩苍山,放眼望去,惊涛拍浪,破画欲出。
末了,老人在那海边水底加画了一只蚌壳,蚌中一枚珍珠,寥寥几笔,形意俱现,虽说山水氤氲的画儿里点上一枚莹白温润的珍珠,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可因着画法精妙,倒也不觉突兀。
半个时辰的功夫,白芷看得连眼睛都舍不得眨,果真是,浓墨淡彩描现世,一点留白定乾坤。
“白芷啊,这画儿就算爷爷送你的见面礼吧!”老人边说边拿起印章盖了下去。
“这么贵重的宝贝,白芷可不敢……”白芷正欲推辞。
“我欠着白老先生人情呢,这画你拿回去,不算愧受。”老人话已至此,白芷也只得道谢接过,看得那落款处“徐东海”三字,才知这老先生姓徐,只是不知这“东海”是字是号还是别称,为免失礼,也不敢详问。
老人又拉着白芷聊了一壶茶的功夫,白芷挑着平日里逗乐子的事儿说,逗得老人笑声连连,好不开怀。
待得白芷辞别徐老先生回到摊子的时候,十一已是剥好了一堆栗子包在油纸里,用垫酒坛子的毡垫包好了,捂在身前。
白芷一边吃着栗子,一边同十一讲着方才的事儿,白老爷子不知道又逛去了哪里。
“这是……沧海……遗珠?”十一打开画卷道。
“不知道,不过这老先生倒是有趣,生生说我是个人才,哎呀!”话说一半,白芷拍着脑袋喊了一声,“我的面人儿落在茶馆了。”
“罢了,定是我说了佛祖坏话,佛祖不高兴,自己走了。”白芷沮丧地安慰着自己,那面人是她央了许久,又多花了钱才在面人张那做来的。
“你说佛祖坏话了?”十一见着白芷的样子,不由笑了起来,冷峻的一张脸上霎时变了模样,这时候若是谁再说他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只怕白老爷子都不能答应。
“算不上,就是随口一说,其实我也就那么一说,这年头,有多少事能是按着自己的意思来的呢?那书里不也写了吗,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白芷自己嘀咕着说了一半,便去忙活生意了。
十一虽然听不大明白,但曹雪芹《石头记》里的那句话,他是知道的,“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这话只听着,就让人心底卷起一抹凉意,吹散了十一含笑的脸,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白老爷子不知什么时候回了来,端着茶壶站在一旁,盯着那幅画卷,十一则是时不时看向落款处的“徐东海”几个字,眼里时明时暗,让人猜不透。
“爷,听这位徐老先生说,他欠你人情?”白芷点着余下的药丸,侧目偷看白老爷子。
“嗯。”难得白老爷子回答简明。
“这徐老先生画得是真好,就是这蚌壳里的珍珠挺奇怪的,放在这总觉得寓意不明似的。”白芷见白老爷子兴致不高,便改口说到了画儿上,她向来伶俐,怎会看不明白老爷子今日的反常。
“是颗遗珠啊。”白老爷子扫了一眼白芷,感叹着卷起了画卷。
十一不曾理会两人,一心只想着“徐东海”三个字,心里的念头时有时无,这笔体,这画风,似曾相识,而东海,也正是那人晚年的号,只是怎么会和白芷扯上关系?这遗珠又是何意?若说惜才,不免牵强……
十一的头绪越理越乱,越猜越糊涂,白芷则是一如既往的清明,不该她知道的,她便不问,何必惹得旁人为难,自身烦恼呢?独独白老爷子一人心里装着事情始末,却是说不得,憋得他连胡子都快烧起来了,只得端着茶壶,又走开去旁人家的摊位闲聊去了。
十一想得不错,这遗珠并非是沧海遗珠的惜才之意,而是徐东海老人的感怀,感怀自家的千金宝贝流落乱世。
白老爷子一见此画,已是心中明了。
东海,乃是民国政府前总统徐世昌的号。
这位前清的军机大臣,早年的文治总统,偃武修文,书画双绝,偏生人丁不旺,膝下两女皆早亡,只留下一个外孙女,却在乱世时被人抱了去。
徐大总统任职五年,竭力寻找,终于香河县的一间老药铺里寻得踪迹,那药铺自然就是畅安堂。好容易寻得了孩子,偏生战事动荡,权势失利,不得不辞职退位,隐去天津颐养天年,说是养老,实际上却是终日被国民政府和各国领事监视着,如此一来,哪还敢有丝毫动作,只得设法与白老爷子见了一面。
算起来,得是五年前了,也是在峰山的庙会上,两位老人饮酒详谈,一位感叹徐总统不肯屈就日本人,当真英雄也;一位深感白家安稳,济世救人,谓康福人家也,索性照旧留了白芷在香河。
可近年来,战事频发,徐大总统只得派人往绣水街上开了家典当行,以便时常与白老爷子联系。早日里舍得典当行黄老板拿的那根白玉簪,便是两位老人早先定好的信物,约得今年药王诞,带白芷来天津与徐总统相见。
说起那簪子,也非寻常物件,而是白芷母亲早年间哄着白芷的玩物,白芷喜那簪子白润,不肯松手,母亲怕簪子尖厉划伤白芷,便在簪子的锐处套了个棉套,系成圆球模样,很是讨喜,至此,白芷便整日地握着那簪子在手上,直到被人拐去才离了开。
老爷子每每想起白芷的身份,总要嘘唏一番。每逢醉酒,便忍不得一通暗骂,恨那徐老头要抢他的孙女……今日那爷孙二人见面,白老爷子愈发不自在,只得整天冷着一张脸,走来走去,如此心情,实难与旁人说。
爷孙三人各自揣着心事,卖光了那百坛药酒,白芷捧着钱匣子,喜逐颜开,临走时非拉着白老爷子和十一往起士林吃了一顿西餐,老爷子瞧不起那外国酒,一口一杯地喝,哪想这酒后劲大得很,回去的车上耍起了酒疯,非要给众人打上一套拳,拦都拦不住。
五月五日午,香粽彩线缠,旧俗方储药,一笑向杯盘。
自天津回来没几日,便是端午节。
白芷衣襟上挂着二丫送来的香包,手腕上缠着鲜明喜庆的五彩线,正站在柜台后面忙碌地抓着药。按着旧俗,这一日需得熏艾蒿、包香草、饮雄黄酒,畅安堂的药材虽说是按着公会的要求涨了价格,但药材却是最好的。
这年月,那些拿熏蒸过花露的药材晒干了再来卖的药铺并不少见,药还是那味药,药效却是短了,甭说让白老爷子卖这种药,就是被他碰见了,也必定要骂人家个狗血淋头,畅安堂的字号打出去,招牌不大,却是远近闻名的响亮,客人自然也较其他药铺多得许多。
自昨天开始,十一包药的手几乎就没停过,一盏茶的工夫,他最少能包出四个方包,两个虎头包,纵是摆弄了二十几年药材的何得仁,也不过就是这个速度了。
“小芷儿,给我多包些艾草,我奶说借着今天日子好,多点些草药熏熏屋子。”但听这声“小芷儿”就知道,是刘承祖。
刘承祖真的承了祖业,整日地待在酒肆里老老实实地卖酒,再未向赌坊迈过一步,可刘家酒肆的生意还是越来越差了。
崔玉姬酿酒的手艺,刘承祖不曾学得多少,老太太上了年纪,又出了这么大个事儿,身体愈发不好,除了坐在柜台后面收收钱、算算账,其他活儿记已是干不大动了。
连白老爷子都说,那酒浊得厉害了。
“好嘞。”白芷提着一大包艾草递过去,刘承祖早已是脱了那身学生装,一身的青衣短褂,脖子上搭着个毛巾,颇有些干活儿的模样。
“那我先走了。”他也不再像往日那般有事无事地缠着白芷说话了。
“别忙,我昨儿包了粽子,你带过去给你奶奶。”白芷说着往厨房去了。
刘承祖只得退到角落里,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低头间闻到搭在脖颈上毛巾的酒味儿,一时局促了起来,连额头上的青春痘都红了几分,只得低着头背过身面向墙角去。
说也奇怪,十二就趴在后院儿的门口处,眼睁睁看着刘承祖进来,竟是没叫,连身子都没起过。
刘承祖提着粽子和艾草回了去,走得又快又急,恨不得能把这几米宽的石板路,一步就跨过去。
客人们打招呼和递方子的声音,一如既往,熟络热闹。
看罢了别人的悲喜,自己的日子总还是要照旧的过,再好看的热闹,终归顶不得吃喝,管不了冷暖,医不好病痛。
世俗比粥,混沌琐碎,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夏天的风,刚吹到香河县,日本人便打下了青岛,报纸也好,传言也罢,无一不是日本军队的残暴恶行。
抗日的情绪从街东头儿飘到街西头儿,激愤似涛,愈演愈烈。
就连安四爷都把那百灵鸟七宝烧的鸟食盒子给换了下来,那还是早年间往京城跑了几趟,舍了一块儿道光爷年间的刻瓷臂搁才换来的。
“大清朝是完了,可国人还在,万岁爷是往天津去了,那是为了安全,有我们这些忠臣良将在,万不能让他一个偏隅海岛的番邦小国得了便宜,摔了,摔了去!”安四爷在一品轩,当着众人的面就把那清末的贡品给砸了个稀碎,碎得连捡都捡不起来。
因着这一摔,安四爷的名声一时又高了起来,连天津卫的报社都来了,给安四爷拍了照片,还安了个“爱国遗老”的名号,捧得安四爷走路时头昂得跟向日葵一样,逢人便是宣讲抗日爱国,一派英雄气。
报纸上安四爷的名号还没叫响,就被一个人的死给压了下去。
王国维自沉了,颐和园内,鱼藻轩前,昆明湖里。
白老爷子捧着报纸,一遍遍读着那条消息,连连叹息。
“前阵子报纸上还说他往燕京大学演讲呢,能为帝师,这得多大的学问啊,这么有学问的人,怎么这么想不开呢?”何得仁跟着叹了口气。
“哎……”白老爷子叹气不语。
“是啊,那诗词写得多好啊,最是人间留不住……”白芷念着。
“朱颜辞镜花辞树。”十一垂首接道。
白老爷子扫了一眼十一,又看着报纸叹起了气。
既然徐总统已经查过了,也做了保说这小子于白家无害,他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那些大人物的秘密太多了,他老头子不想知道那么多,也不想白芷知道那么多,能安安稳稳地活过这辈子,就行了,自在随心这种话,是祈愿时说给佛祖听的。
“爷,你说,静安(王国维字)老先生为何要死呢?能写出这么好的词,怎么最后却往那水里求安稳去了呢?”白芷似问非问地呢喃着。
“哎……”当代的这些文人里,老爷子最看重王国维,平日里火炮一样的脾气,这会儿只剩下声声叹息了。
好一会儿,十一却幽幽开了口:“殉葬,他为这个世界殉了葬。”
“这个世界……”白芷重复着,没有再追问,她明白,不是为大清朝,不是为逊帝,不是为文史学问,是思想,是信念,是这个世界,他们死了,他也死了。
“哎……”白老爷子又是一声叹息,长,又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