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发兴许是真的喜欢崔玉姬,竟然对着崔玉姬的坟站了足足一个时辰,谁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只看着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喝了一坛子又一坛子的酒,最后歪歪斜斜地顺着柳树趟子走远了。
胡大发最终还是放了刘承祖回去,此后刘承祖再没进过赌坊的门,不是他不想去,而是他连靠近赌坊都不能,就算是路过,都会被胡大发的拳头打上一顿。
崔玉姬被合葬入了丈夫的坟里,一辈子顶着刘崔氏的名头,到死,总算见着了面。
日子在唏嘘中过了去,忍饥挨饿的乱世很快就驱散了人的同情心,用不了多久,已再没人提起刘家媳妇的死。
小满刚过,请白老爷子参加药王诞庙会的帖子就到了。
“芷儿啊,去扯匹好料子,往恒顺兴找冯裁缝做身衣裳,过些日子跟我去天津!”老爷子瞥了一眼请帖,往桌子上一拍,冲白芷道。
“哎?”白芷一时愣了住,往年她费尽心思想去,可是老爷子硬是一步都不许她离开这香河县,今年这是怎么了?
“不想去啊?不去拉倒,十一,你去做身衣裳……”老爷子昂起头,装作很是不满的样子,转头冲十一道。
“哪能啊,我这不一时看报纸看走了神儿吗,爷,给你也重新做套褂子吧,给药王爷做寿,咱们也得喜庆点不是,您这鹤发童颜、贵气天成的,再配上一套福寿双全的团纹褂子,保准震得住天津那些老人儿……”白芷眨着眼睛,好听的话儿跟爆豆似的说了一串儿,直说得老爷子乐得嘴都合不上。
“你说你们俩,整日地看那些报纸,看出个子午卯酉来了吗?干活去!我白养着你来当少爷的?”老爷子抿着嘴不忍再冲白芷凶,转向十一训了起来。
十一照旧是那副样子,一言不发地放下报纸,拿起铜杵冲臼里的一把藿香使起了劲儿,手里干着活儿,眼睛却是飘向一旁没看完的报纸,上面“白崇禧”那三个大字,看得十一眼睛里似是又涌起一股子戾气。
这些日子,畅安堂里忙得不可开交,众人筹备着带去药王诞的药材和东西,而老爷子则是每日里往各处参加业内的会议,每日回来都是吹着胡子瞪着眼睛,一肚子的怨气。
“涨价,涨价,就知道涨价,这帮奸商,一群愧对祖师爷的混账玩意儿!”一是因为这药王诞算得业内的大事儿,二是因为近着端午节,各家得商量着雄黄、苍术等各类药材的价格。显见着,这药材的价格又是定得高了。
“涨就涨吧,听说今年端午的药价,公会要抽成……”何得仁在一旁摇着头。
“什么时候涨价啊?我也好提前买点常用的备上啊……”门外进来三个人,一身的黄绿军装,为首的人开口接了何得仁的话。
“哟,军爷,您这是……”何得仁连忙回身迎了上去。
为首的一人年约四十岁上下,手里拿着一个本子,后面两人背着枪,三人俱是一副表情,漫不经心地四下扫量着。
“没事儿,没事儿,就点点户籍,看看有没有年富力强的少年郎,好去兵营锻炼锻炼,为国效力……”那人话没说完,众人的眼光却是已经定在了十一身上。
何得仁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这是征兵啊!张婆的儿子就是这么被带了走,再没回来……
众人皆是怔了住,独十一冷着一张脸,照旧不慌不忙地包着手里的药,白老爷子正琢磨怎么办的时候,就看十一包好了手里的药,正一瘸一拐地从柜台里转出来,走一步晃一下,一条腿拖在地上,靠着另一条腿支着身子,这几步路走得旁人看着都恨不得推他一把。
“哎呀,军爷您瞧这不巧的,我这一家子老弱病残的,纵是有心,也是无力啊。”老爷子捋着胡子,慢悠悠地说着。
“这瘸得够彻底的啊……”那人的一双扫把眉拧在一起,很是不满。
“就是不能出力,你们总也得做点能做的吧……”身后背着枪的一个大兵开了口。
“是是是,您说的是,为国效力是应该的……”何得仁应声走了过去,把一卷钞票塞进为首那人的手里。
“嗯,嗯,我们在前面拼死拼活的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吗……”那人瞄了一眼,把钱塞进兜里,一边说着一边像刚进门时一样,漫不经心地四下扫量着,最后停眼在药柜上。
“你们刚才说药材要涨价了啊?最近我这身子骨也是不太舒坦……”那人吊儿郎当地说着,眼睛仍旧在药柜上转着圈。
“军爷,这包药您拿着,东北新到的山参,正好泡酒,你们整日地操劳,可得好好看顾着自己的身子,你们健康,就是国家的福气!就是人民的福气!”白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包好了一大包药,大红的“补”字帖扣在上面,递给何得仁送了过去。
“哟呵,这妹子嘴够甜的啊,许了人家没啊?”为首那人一开口,露出一嘴大黄牙来,所有人的脸色俱是一遍,甭说白老爷子了,十一那双黑得看不着眼白的眼睛里恨不能冒出火来,只看着就让人从脚底心觉得发凉。
“许了的,许给咱们瑞合时的彭掌柜了。”何得仁抹着额头的冷汗连忙道。
“啊,好,今儿就这样,腿瘸了怎么眼睛还跟瞎了似的,这小子可不是长寿相,快好好活着吧,哥几个走了。”那人让十一这一眼瞧得心里发冷,掂了掂手里的山参,说了几句损话,这才招呼人走了。
瞧着三人走远,何得仁吓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连连抹着冷汗。
“贪得无厌!贪得无厌!这群假貔貅,早晚撑死这些个四愣子(混蛋)!”老爷子骂骂咧咧地说着,看了一眼十一,接着道,“你个小兔崽子,行啊!整天铁着一张嘴,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这会儿子倒是机灵了,养你好几年,要是拉上战场让枪炮给炸成了灰,回头成了一捧骨头渣子,我的心里还有些不落忍。”
老爷子还是老样子,好话说不出好来,怎么听怎么别扭。
“芷儿啊,你刚才一卷子是塞给我多少钱呐?这又是钞票,又是山参的,这半年可算是白干了。”何得仁坐在凳子上连站起来的劲儿都没了。
“票子给就给了,这一天一个样儿,也说不上这钱还是不是个钱,就是这山参,好不容易才弄来……”老爷子叹了口气,那一包山参,少说也得有个一斤呐!这年头儿紧得跟什么似的,哪能不心疼呢。
“就一包葛根,能值几个钱。”白芷抿着嘴偷笑道。
“哎!好丫头!”老爷子捋着胡子笑叹,那葛根和山参在外行人眼里,可不就长得一个样儿嘛。
“你个小丫头片子,我就说嘛,你要精起来呀,把我们都卖了我们还得帮你数钱呢!”何得仁现在就伸出了拇指。
“不过说真的,这阵子乱。日后能藏着藏着,别往街上去。老大不小的姑娘了,就像今儿似的,多慎得慌啊。”何得仁说着又摇起了头。
白老爷子听到这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沉声道:“还是早些把婚事办了,才安心呢。”
“爷……我不想……”白芷一时怔了住。
“爷什么爷,我是嫁孙女,又不是卖孙女儿,你慌什么?”白老爷子冲白芷摆了摆手,“再说吧,怎么也得等老彭头的丧期过了再说。”
十一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后院儿,稀里哗啦地劈起了柴,斧头砍在木墩上的声音惊得十二一顿狂叫。
药王诞的头几天,白老爷子就领着白芷和十一奔了天津峰山的药王庙,原本说好按着往年的规矩,老爷子和头把刀的来,留十一看着药铺。可这些日子让征兵的事儿一闹,哪里还敢留着十一一个人看家,再加上带着白芷出门,有会功夫的十一跟着倒也安心,如此一来,便留了何得仁守着药铺,爷儿仨奔了天津。
白芷头一回来天津,自进了城,一双水灵灵的杏眼便是瞧得顾不过来,见着什么都新鲜。
“十一,你看,这儿的人说话真有意思,那大叔胡子一大把,怎么跟那拿着糖墩儿的小娃娃叫姐姐呢……那俩人是说什么呢?听了半天也听不清明,都说这儿人说话贫,这回可真是见着了,倒是有倒是没有的,两个字儿就能说清楚的事儿,那俩人都说了小半个时辰了,跟相声似的……”白芷四下望着,不时拉过十一悄声说上几句。
十一一边忙活着拉旗子摆摊位,一边应着白芷,瞧着白芷那闪得星星似的眼睛,手里的活儿没停,可嘴角却是弯了上去。
“让你来干活,不是让你来看热闹的,紧着点干,把这架子支好了,明儿好摆药,别回头药王爷那香火旺了,咱干喝西北风!”白老爷子背着手走了过来。
“爷,你刚往哪儿去了”白芷撇了撇嘴问道,到底是个孩子,这一出门全是玩儿心,就连性子都比往日活泼了不少。
“就看看。”白老爷子没搭理她,又背着手往远处去了。
四月二十八才是正日子,可从二十号开始,峰山药王庙就热闹了起来,不止京津各地的药铺来了,那各路的商贩更是绵延出去了十几里地,甭说是耍把式卖艺的,就连附近务农的人家都支了摊子出来,大木盆上架着几根木棍,支挂着一些染了色的麦秆儿编的小物件,猫猫狗狗的,倒也新巧。
因着老习俗,来庙会的人需得“带福还家”,进香的人回程时,总要带上些东西,天长日久,这附近的人家几乎都会了这手艺,走不几步,便有一个这样挂满物件儿的大盆,红红绿绿,叮了当啷,好不喜庆。
这药王庙始建于唐代,最近一次的翻修也是百八十年前的事儿了,一眼看去,瓦檐重叠,幽深静谧,大殿中端坐着药王爷孙思邈,赤面长髯,方巾红袍,膝盖处已是被人摸得黑亮。
各家药店的摊位就设在药王庙的山门前,畅安堂的招牌一挂出来,来买药酒和成药的人就一股脑地涌了上来,那畅安堂的药酒远近闻名,春夏时分日饮三钱,待得立冬时,那酸疼的老寒腿便可觉出血气通行、四肢活络来,喝上三年有余,新病除根,老病祛半。
这一年一回的药王诞,半数以上的人都是奔着这药酒来的,众人聚在摊子前,只等着白老爷子进香、点炮、开张,便掏钱买药,偏生这药酒每日里只卖二十小坛,连卖五日,共一百坛,多一滴都是没有。好在醒神丸、安神散的成药倒是不少,也算些补偿,不然只怕这摊位都得让人拆了去。
不过一上午的工夫,架子已是空了个许多,白芷索性扯了十一四下闲逛。
每年这个时候,药王庙前总要热闹非凡,人多得一眼望不到头。
说书唱曲儿打把式卖艺的,大力金刚丸混着强筋壮骨贴叫卖的,吆喝日用杂货时蔬鲜果的,担着木盆哄孩子卖小金鱼的,白褂子甩毛巾喊剃头修脚拔牙捏肩的……
这边台子上的八仙正欲过海,那边的毛驴便翻了跟头,这边的猴子刚会查数,那边的黄雀就抽出了算命贴子,这边吃了药糖喊肚子疼要出茅厕的,那边嚷着大碗茶喝烫嘴不给钱的,真是人声鼎沸到连药王爷都要捂耳朵。
“你猜他嗦嘛?能嗦嘛,还是那句,逗你玩儿!”一个又高又瘦的马脸汉子,套在一件宽宽大大的褂子里,活像一根竹竿,穿透了个麻袋,正跟那儿呆头呆脑地操着一口天津话说着单口相声。
白芷手里捏着个面人,饶有兴致地在外面听着,十一念着白芷早上没吃什么东西,又忙活了一上午,这会儿往后面买糖炒栗子去了,没等回来,就让白老爷子给拎了回去,白芷左等不见人,右等不见影,抬眼看去正瞧见白老爷子举着烟枪敲十一的头,笑得白芷一个不小心就撞在了身后人的身上。
那人已是上了些年纪,满头的白发,一对银眉横插入鬓,两眼深邃,杏目含光,唇上一对银白色八字胡,一身西式的装扮,腰板儿挺得溜直,既是严肃又是气派,瞧着这精神头儿,若不是那一头白发,就是说他四十岁也是有人信的。
白芷连连道歉,那老人却是不喊疼,也不责骂,只似笑非笑地看着白芷,这倒让白芷有些心虚,生怕撞坏了什么大人物,人生地不熟的,惹出麻烦来。
“老先生,对不住啦,我这光顾着看热闹了,给您添麻烦了,好在您这身强体健的,没什么事儿,”白芷笑得很是甜美,一字一句清脆好听,“一看您就是个有善心的人,不然哪能来这药王庙呢,药王爷定是要保佑您的,祝您福寿延年,家宅平安!”白芷扔下一串抹了蜜的话,转身就要走。
“小姑娘,你这撞了人就要走可不行呀”!那老人照旧似笑非笑,双手背在身后,挺胸抬头,气度摄人,丝毫没有被人撞坏了的样子。
“老先生,您看这人多,我实在不是故意的,且看在药王爷的面子上,您多多包涵。”白芷陪着笑,放低了声音。
“小姑娘,你左口一个药王爷的面子,右口一个药王爷的面子,你和这药王有亲戚不成?”那老爷子看起来实在不像个俗人,怎么这说起话来,却带着不着调呢?
“谁敢跟神仙攀亲戚呀!老先生,您要是不舒坦,就到我爷爷的药摊子那儿坐一坐,让他给您捏捏,保管手到病除,我带您过去?”白芷心里觉得怪,可话却还是照旧回着,语气不急不缓,声音不高不低,脸上的笑意清清淡淡。
“白老先生的药酒是远近闻名,怎么这推拿的手法也出神入化吗?”老先生看向远处白家的药摊,笑着打趣道。
“您知道我爷爷?”白芷还奇怪,这老头怎么这般没完没了,原来是白老爷子的熟人。
“哟,这是大圣啊!”那老爷子没接白芷的话,反倒对她手里的面人儿起了兴趣。
“是斗战胜佛,”白芷应了句,又抿嘴笑着道,“您看他这头上可没戴金箍儿。”说着举起面人,在那老人面前晃了晃。
“可不嘛,这一看,这装扮可不是取经路上的装扮啊,”那老爷子频频点头,“大家都喜欢那孙大圣,怎么你偏偏让捏了个斗战胜佛呢!”老人半是好奇,半是调侃地问,语气里带着亲切。
“他可怜。”白芷的眼角垂了垂,轻声道。
“哈哈哈哈,”那老人大笑道,“我活了六十余年,还不曾听人说过佛祖可怜的……”老人看向白芷的眼,多了一丝探究。
“我总觉得,若是有得选,他必定还是愿意做他那花果山水帘洞的美猴王,而不是这身披金甲,背负皈依境的斗战胜佛。”白芷不知怎的,虽也觉得这老人奇怪,但却莫名一股子亲切感,不由多说了几句。
“小姑娘,有意思,但你要知道,那花果山美猴王虽然自在,到底还是妖啊!”老人一边说一边向前踱着步。
“妖又何妨呢!吃得好,住得好,玩得好,一颗心翻来覆去尽闪着金光,连一丝阴影都没有,是妖是佛的,不过是个名头,有什么要紧的呢?”白芷若有所思地跟着老人的步子边走边说.
“白家姑娘,你若是个男儿身,必定能干番事业,这乱世正是英雄辈出的时候哇!”那老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药王庙外的一座茶馆门前。
不等白芷答话,已然率先跨步走了进去。
“走吧,咱们这就看在药王爷的面子上,喝上杯茶,说说话吧,我早年间有个白眼儿(天津话:外孙女),世道正乱的时候让人拐了,丢了,若是长大了,也该你这么大了!”老爷子一把拉过白芷的手,便进了茶馆。
白芷忐忑地被老人拉进了二楼窗边的包间,从窗口望去,正瞧见自家的药摊子,十一跟那满头大汗地忙活着,白老爷子则是正捧着茶壶瞧向自己。
“我和你爷爷,也算老相识了,莫怕,坐吧。”那老人说罢便举手冲白老爷子抱了抱拳。
白老爷子亦是隔空回礼,白芷见得如此,一颗心才算安稳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