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一夜之间,街上的号外声连炮火的轰鸣都压了过去,认字儿的争着去买报纸看,不认字儿的聚在一起听人读,竟比过年还要热闹。
蒋介石发动了政变,南京另立了国民政府。
民间更是一团乱,各地争相地印钞票,物价涨得没了边儿,学校里也停了课,就连当兵的都慌张了起来,说不清到底应该听谁的。
“芷儿,库房的窗户让猫儿挠了去,想着买两张窗户纸糊上。”白老爷子放下写方子的笔道。
临近药王诞,老爷子要准备的东西多了起来。畅安堂虽然是个小药铺,但这百年的字号也绝非浪得虚名,凭着那独门的药酒,每年的药王诞,公会组织业内聚会,都少不得要请白老爷子上座,甭说这香河县,就是天津卫的大药店有拿不准的方子也要来请老爷子把关,实不知这老爷子是为点什么窝在这小县城里,连出诊都不肯。
白芷捏着老爷子给的清单出了门,回来时却是一脸的沮丧。
“这才几天呀,一块银元连15斤的米都买不下来了,上礼拜武汉印的钞票,还能顶个钱使,今天再去看,一把票子,换不来一把豆芽……”白芷越说越气,把买来的东西堆在柜台上,捏着钱就往库房去了。
买窗户纸的钱,拼在一起,比纸都大,白芷索性就把钱糊在那破了的窗户上,花花绿绿倒也好看。
刚洗了手出来,就看见对面刘家酒肆里,崔玉姬正和刘承祖拉扯着什么。
“这小王八羔子,又是去赌了!”白老爷子恨恨地道。
“怎么又赌了?前些日子瞧着他和一群京里来的学生出出进进,满嘴的三民主义、新兴工业,还嚷着要往京里读书去呢,这怎么又……”白芷话说一半儿,也只得摇头叹气,一副看透世事的模样,实在不像十六七岁的姑娘。
刘承祖的确是和那些京里来的学生闹在一起,崔玉姬也很是高兴了一阵子,甚至当真想要送他去京里读书。
不成想,一日刘承祖回来便闹着让崔玉姬把酒肆卖了,他要实业救国!这可是把老刘太太和崔玉姬吓坏了。甭说崔玉姬,就是老刘太太也不肯点头,这还是她头一次没称着这宝贝孙子的意。
这酒肆虽说是儿媳一手操办的,可这房子却是他男人从脚店凭着力气活儿一点点攒起来的,存了半辈子才存下这两间房,现在各种税一交虽说也不赚什么钱,但一家温饱还过得去,店若卖了,这一家三口该去哪儿呢?老太太就是再糊涂也不敢松这个口。
刘承祖眼看着谈不拢,一怒之下竟然离家出走了。这可把老太太急坏了,逼着崔玉姬在外面找了一夜,第二天中午才在赌坊里把人揪了回来,准确地说是在赌坊门口碰上的,彼时的刘承祖正被人踹出门来,已是连衣裳都输进去了……
这一次刘承祖欠的钱实在不算少,初始他是赢了些的,更是兴起,想着赢了钱开个米厂,走实业救国的路子,让那些京里来的学生大吃一惊,让白芷对他刮目相看,给他奶和他娘换套大宅子,再把他娘当出去的那对镯子赎回来。
越想越开心,越赌越大,越大越输,越输越多,越多越借,越借越是红了眼,等胡大发捏着刘承祖按了手印的欠条儿找到刘家的时候,甭说崔玉姬了,就是不识字儿的老刘太太看着那一厚沓子纸,也是急出了一脑门子汗。
崔玉姬捏着那沓子欠条,眼泪滚成了串儿,原本就不怎么开口的嘴这会儿更是恨不能咬在一起。
“娘,别哭别哭啊!儿子以后再也不敢了,儿子再也不进赌坊了,你相信我啊,儿子要是再往那赌坊里走一步,这双手你就给我剁了……”刘承祖也是慌了神,跪在他娘面前不住地磕头。
“你、你、你……”崔玉姬指着刘承祖连说了几个“你”字,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本就肤白如雪的脸,这会儿更是不见一丝血色。
“胡大爷呀,有话好说,我们就是有心还钱,也得给我们个时间不是。小本儿买卖,统共就这么大块儿地方,就是卖房子卖地,也得几天啊……”老刘太太踮着小脚挪了过来,冲着胡大发央求道。
胡大发不言不语,只冷眼看着。
“胡大爷,您先坐,我这就筹钱去。”崔玉姬抹了把眼泪,就要往屋里去,看来陪嫁时带过来的那妆奁是保不住了,只是这妆奁就是当了,只怕也还不上这些债。
刘承祖兀自跪在地上,就连老刘太太都没说扶他起来。
“不用了。”胡大发终于开了口。
往日里,他来追债的时候,从不讲话,来了,便往门口一坐,什么时候钱还齐了,什么时候走。
可这一次,他却不要钱了。
只见胡大发从怀里又摸出一张欠条,这张欠条上只写了一行字——“若无力偿还,则以母抵债。”
白纸黑字的名字上还有一枚指印,通红、刺眼。
崔玉姬两手一颤,整个人向后倒去,摔倒在桌子上,最后竟然伏倒在桌面上,说不出是哭还是咒骂,一串不清不楚的呜咽声,听得人心里发悲。
老刘太太不识字,却也被吓得不轻,直以为这张欠条数额惊人。
“你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钱呐?”老太太抖着胳膊,一巴掌抽在刘承祖的脸上。
“我、我也不知……”刘承祖话没说完,已是没了底气。
连忙起身拿过那纸条,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一双手抖得险些把纸条撕开。
“怪不得你主动要借我钱,原来、原来是看上了我娘,你这是强取豪夺,是陷阱诡计,我、我跟你拼了!”刘承祖说着就要往上冲。
可他整日地游手好闲,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哪里是胡大发的对手,还没挨着边就让胡大发一脚给踹坐在了地上。
“三天之后,我来收账。”胡大发撂下话便踢开门走了,临出门前瞥了一眼哭坐在旁的崔玉姬,一双黑豆样的小眼闪着莫名光彩。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那上面写的是什么呀?怎么还和你娘有关系呀?”老太太隐隐约约觉出事情不对,连声问道。
刘承祖一连扇了自己十几个巴掌,崔玉姬才勉强止住了眼泪,敛起所有的欠条儿,待算得总数,眼泪却是流得更凶,回身对着刘承祖,举起手便要打,撑了一会子,却还是放了下。
这一夜祖孙三人谁也没睡,老的叹气,小的罚跪。第二日清晨,崔玉姬抱着妆奁,走出房门的时候,眼睛肿得桃子一般,勉力睁着才能看清路。
整整三天,刘家酒肆不曾开过门,邻里街坊,正在奇怪的时候,却传出了老刘太太的哭嚎声。
胡大发又来了,刘家凑了三天也是没能凑够这笔钱。胡大发看着眼前那几块银元和零零整整的钞票,皱着眉头扯过刘承祖就往外走,老刘太太哪里肯让他带走孙子,踮起小脚甩着烟袋锅子上前追打,胡大发从来不是尊老爱幼的人,一巴掌甩出去,老太太跌坐在地上,待哭喊着爬起来,再想追已是晚了。
“什么时候把人送来,什么时候把人还你!”刘承祖被扯得东倒西歪的身影,踩着胡大发的话音一起出了门。
“哎呀……我的老头子呀,你个没良心的,死得早呀,留下我一个人,这是个什么人家呀,短命的短命,赌博的赌博,也没有个人管,抢劫杀人没王法,这家是要败了啊……”老刘太太扯着嗓子哭骂着,骂胡大发,骂刘承祖,骂世道……
“娘,您先起来,看地上凉。”崔玉姬抹了把眼泪,欲上前扶起老太太。
“地上有什么凉的,心才凉呢!”老太太一把甩开崔玉姬的手。
“都是你个小娼妇,愧对祖宗,熬不住日子,勾引野男人,现在好,人家找家来了,连我大孙子都给带走了,你说,你说,你们是不是串通好了的……”老太太指着崔玉姬的鼻子,扯嗓子便是一通骂。
“娘,你说什么呢?我没有,这钱我想办法凑……”崔玉姬话没说完,老太太的烟枪已打了过来,滚烫的烟袋锅儿打在崔玉姬脸上,豆大的一颗水泡,登时就鼓了起来。
崔玉姬捂着脸,除了哭再说不出话。
“你这个丧门星,没过门就克死我儿子,现在又伙着野男人拐走我孙子,你这是存心不想让我活呀,不如你一棍子敲死我,这房子你好早点得了去养野男人……”老太太越说越气,索性出了门,站在大街上骂起来。
“整日里苦丧着一张脸,原来是个水性杨花的玩意儿,大家伙儿来给评评理,她这是要逼死我们老刘家呀。”胡大发走的时候便是踢门而出,老刘太太就是不出屋,这叫骂声邻里街坊也都听得清楚。早就有好事的凑到门口去看,而今这老太太在大街上撒泼叫骂,围观的人几乎把老刘家的门都堵上了。
老刘太太越骂越来劲儿,越骂越难听,崔玉姬躲在门里想出来却根本说不上话,原本性子就柔弱,而今在众人面前被老婆婆这样骂,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一口气没上来,哭昏了过去。
待崔玉姬醒来的时候已是入了夜,屋里漆黑一片,连灯烛都没有一盏,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夜里点过灯了,一个人的晚上,哪里用得着点灯,天黑了便睡,天亮了便醒,睡了便是一夜无梦,醒了便是起身干活儿,无论是头疼,还是脑热,总归是一个人,若不是一早一晚地伺候婆婆,她只怕连话都不会多说一句。
出嫁前也曾想过相夫教子、儿孙满堂,可现在呢?身边连个点灯的人都没有,这样的日子竟然一过就是十几年。
这十几年里,细算来,只她出嫁那天穿过一身红衣裳,上过一次妆面,此后便是无尽的黑色,从16岁到32岁,她用了半辈子来博一个好名声,而今全都毁了,怎么就毁了呢?她想不明白,是哪里做错了?
崔玉姬起身摸索着到了桌前,想要倒杯茶,手摸在茶杯上的时候突然想起,胡大发头些日子天天来,来了只坐在角落里,就着自带的一点儿酱牛肉喝着酒,每一杯都喝得很慢,那双眼睛总是盯着自己身上,让人心烦意乱,以至于送酒去的时候,脚下一滑差点儿摔了,被胡大发一双铁钳似的手扶了住,他的手可真硬,他的胳膊可真粗,他的身上可真热……
崔玉姬的眼泪又下了来,胸口一块铜疙瘩,上了锈,绿了皮,坠在心口,喘不过气。
哭了能有一盏茶的功夫,崔玉姬捧起陪嫁的妆奁,扯了一根长腰带,一步一顿地出了门,每走一步,眼泪便滚落一串,直到出了绣水街,才停下脚抹了抹眼泪,今天晚上的月亮细又弯,白得渗人,被薄薄的云遮挡住,像极了她出嫁前的那一夜。
“幺闺儿,你走吧!有多远走多远,女人活着不容易,这些钱你拿着,老祖儿也没有再多的钱了,这些棺材本,你走到哪儿就算哪儿吧!”崔玉姬从祖母手里接过那一袋子银元,除了摇头便是哭。
“去哪儿呢?”崔玉姬扯着祖母的袖子不松手。
“去哪儿?都比,做个死人强。”祖母说完这句话,便匆忙地走了。
若是被崔玉姬的父亲发现,甭说崔玉姬少不了一顿打,就是老太太只怕也要挨上几顿饿,这个家里,女人就该听话。
祖母走的时候,一双小脚颤颤巍巍,满头的银发掉得只剩下薄薄一层,勉强在头后挽了个揪儿,还没有鸽子蛋大,土灰色的褂子洗得发白,这身衣裳她穿了也有两年多了吧……
往主屋拜别父亲的时候,姨娘手中那盏通红的灯笼险些刺瞎了她的眼,若是母亲还在世,她会怎么说呢?
崔玉姬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像开了闸的河水,却是无声。
自出嫁以后,她再没回过娘家,家里有个望门寡的女儿,总归不是个吉庆的事儿,更何况,那之后没上一年,祖母便死了,这世上值得她牵挂的人没了,幸得后来有了承祖,若不是那孩子,自己只怕早就死了吧?
想起承祖,崔玉姬落地的脚步反倒稳了,她不能跟胡大发走,刘家可以败,可承祖还要抬起头来做人,她不能让他有个坏名声的娘!
崔玉姬走得很慢,脚步也很沉,好像每一步都踩在回忆里,要颇费些力气,才能拔出来。手中的腰带长长地拖在地上,她的身段还是那么好,纤细又柔软,远远看去想是戏台上的花旦甩着水袖……
老刘太太发现崔玉姬失踪的时候,已是第二天的晌午。屋里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独独少了那个妆奁。那妆奁里收着崔玉姬的陪嫁首饰,整日宝贝着,老太太愈发笃定,是他勾引着胡大发来唱上这一出戏,她是要改嫁!这会儿被自己戳穿了,索性一走了之,果真就是个水性杨花、忘恩负义的娼妇。
“我老刘家造的是什么孽呀,娶了这样的人进门。”老刘太太站在门口拍着大腿哭喊,昨儿个还有帮崔玉姬讲话的人,眼见这种情形,也只得摇头叹气,人心隔肚皮,果真不是能轻易看透的。
大家伙儿整七嘴八舌地吵着,却被一个膀大腰圆的身影遮了眼,见得这人,众人连忙噤声。
“她去哪儿了?”是胡大发,他来领人了。
众人皆是一怔,胡大发是个靠拳头说话的江湖汉子,他话少,却从不扯谎。
“我那孙子呢?”老刘太太看着胡大发便弯着腰弹头一样冲了上去,紧抓着胡大发不放。
“她去哪儿了?”胡大发的拳头不比酒坛子小多少,一把拎起老太太追问。
“你还有脸问!”老刘太太又要破口大骂,却被街口走过来的两个警察唬了一跳,那警察手里,捏着的是她儿媳妇儿的腰带。
崔玉姬死了,死在西大坟边儿上的树林里,被人发现的时候人已经硬了,黑色的褂子板板正正地从头系到脚,连手腕都不曾露出来,一双小脚缠着崭新的裹脚步,用针线密密地缝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枚银制的篦梳缠着红丝线,别在头顶,一如往日般严严整整,方寸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