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雨一场暖,昨儿的雨水刚住,就见着郊外的草皮都回了春,眼见着绿尖蹭蹭地长,椿芽团团点点惹人欣喜。
何得仁正带着十一卸货,去年截在码头的那些货,这会儿才算都送了过来,一小半返潮发了霉,但好歹是填满了库房,不然这药铺真就要关门了事了。
前几天,后街米店家的老板娘去矿上给人烧饭做工去了,米店老板养不起家里人,没场说理的年头,什么事儿都不稀奇……
白老爷子冷着一张脸自街西边走了回来,见着门口的货车也不见什么喜色,径自进屋坐在诊台前,端起早间泡的茶,张嘴就往里倒,也不管冷热。
“芷儿啊,回头包两包安神汤给你老孙大婶送去吧……”白老爷子一口气喝光了整壶茶,才开口道。
白芷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年前孙大贵来的时候,她就知道,照这么着咳下去,早晚有这天,哪想着春分刚过,人就没了。
“哟,安四爷您吉祥啊。”屋外何得仁拉着长音。
“哟,何头把刀的,忙着呢您内!”安四爷回了礼便往屋里瞧了过来。
“老爷子您吉祥啊!”安四爷手里的鸟笼子可是够夺人眼目的,银鎏金的竹节提手,苏绣的罩子,笼底还用银片嵌了一满圈,錾的百鸟朝凤图,光是那工就够亮眼的了,根根羽毛清晰得见,说得上是栩栩如生,直看得人挪不开眼。
“四爷吉祥。”白老爷子抱拳回礼。
“四爷万福金安,过了一年,别人都是老了一岁,独您更有精气神儿了。”白芷叠手屈膝行礼,可是把安四爷乐坏了,一时兴起,塞了个鼻烟壶给白芷,上面的两只小兔子画得俏皮可爱,很是讨喜,虽说是坊间常见的物件,却也精细。
“老爷子,瞧瞧我这百灵。”安四爷冲着白老爷子好不得意地道。
“哎哟,瞧这眉线,瞧这颈子,可够漂亮的啊,四爷,您这哪儿得这么好一只鸟啊?”帘子一掀开,白老爷子确实是一惊,这鸟浑身颜色分明,眉线、颊线清晰明断,羽翼丰满,一张鸟嘴锋利俊俏,一双眼睛黑亮有神,看人也不惊,只嘀哩咕噜地乱转,不跑不跳,规规矩矩地站在台子上,张嘴就是一串叫声,清脆响亮。
“老爷子好眼力,这鸟儿可真是有钱也难找啊,早先跟天津卫瞧见,那人不卖我,那哪儿行啊,我跟他磨了小半个月,最后这个数拿下了。”安四爷比了四个手指头。
“嚯,四十大洋?这鸟儿得了四爷您这个主子,真是好托生,这哪儿是鸟啊,根本就是个凤凰啊!”老爷子不住地点头,也不知是点头这鸟,还是点头这价钱。
“那是,还是那句话,宁可我饿死,也不能饿着它啊。”
安四爷扬着眉毛挑着鸟笼子走了。
屋里一时间再没人言语,只听着屋外何得仁点货的声音。
没几天,康有为在青岛去世的消息传了来,报纸上各种消息纷沓而来,逊帝哀悼,梁启超写耒文,坊间一时热闹起来。
茶园子里更是热闹,只因着那些离谱的传言,有说康有为七窍流血被人毒死的,有说是老佛爷生前安排人杀的,有说是日本人下的手,也有说自杀博封号的……这些还算好的,更有离谱的则是说,是德国医生给移植了人猿的“青春腺”,手术后感染死了的!
“何叔,什么是青春腺啊?”白芷听到何得仁跟白老爷子说,不免好奇道。
“去去去,一个小姑娘家,少听这些个闲话!”何得仁被问得一愣,转身敷衍了几句,跟着老爷子往库房去了。
“行你说,还不行我听了?这何叔今儿是怎么了?”白芷摇着头冲十一吐了吐舌头。
十一却是一副奇怪的表情,欲言又止地看着白芷。
“怎么了?整天整天地不说话,好不容易想说话了,你就快直说。”白芷正因何得仁打发自己的语气感到气闷,索性都撒在了十一身上,两年来,俩人成日地在一起,早就熟络得不行,虽说十一还是不怎么爱说话,可对着白芷却总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
“那个……,嗯……传言早先康有为偶然读到一篇文章,说一个俄国外科医生,叫什么沃罗诺夫的,研究多年的返老还童术获得了成功,”说到这十一顿了顿,脸上微微有些泛红地道,“他把类人猿的青春腺成功地移植到老年男性身上,可以使人明显年轻,体力、记忆力……还有那个方面……都大大增强。”
说到,这十一声音已是越来越小,白芷仍旧一脸莫名。
“哪个方面?”白芷不解。
十一憋了半天,脸色愈发怪异,最后只得小声道:“就那个方便……就……就……”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诗来,“一树梨花压海棠。”
“啊……”十一话音刚落,白芷的脸唰地就红了,这诗本是苏东坡用来讽刺张先八十岁时娶了个十八岁小妾的,而今用在这里,倒也贴切。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白芷哪里还能再不明白,白嫩的皮肤上霎时一片绯红,连眼睛都垂了下去。
“据说……康有为读至此,抛书拍案而起,高喊‘大清有救了!’所以后来就有人说他做了那手术……”十一也低着头,低声继续讲着,“不过都是传言,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呢……”。
“嗯。”白芷随口应道,声音细得恍不可辨,仍是不敢抬头,连脖子都红了。
两人俱是不再说话,只一束春光打进屋里,勉力散去隆冬的霾气。
这些传言说得神乎其神,街道上热闹了好一阵子,别人的怪事竟然让这个忍饥挨饿的年有了一些生气,就连茶园子里数来宝的词儿都加了这事儿去,一时间听书的人都多了,恍惚间似是又回到了那个温饱之余多闲心,闲暇之时赏春秋的日子。
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
街面上卖烛纸的摊子多了起来,白芷去对面买酒的时候,崔玉姬正坐在桌子后折着元宝。
“刘婶儿,你手真巧。”白芷坐在一旁看着不由感叹,不过一张方形的银纸,在崔玉姬手里转瞬便折出个元宝来,和那真金白银竟是相差无几。
“这有什么巧不巧的,到底还是个孩子,见什么都新鲜。”崔玉姬摇头笑道,说起来她也不过三十几岁,因着没生养过,身段还一如姑娘时一样,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上许多。
“教教我,我帮您折。”白芷拿过一张纸学着崔玉姬的样子慢慢折着。
“你不会吗?”崔玉姬有些惊讶,这些家里家外的活儿,哪有十六七岁了还不会做的,她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嫁过来了,嫁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折纸钱元宝,想到这,崔玉姬的心底便是一酸……
“我哪里能会呢,三岁就让人拐走了,还什么都不懂呢,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等到了六岁上,来了白家就是跟着我爷,哪有人用我拜祭啊?”白芷说得轻巧,可崔玉姬听得却是心头一酸,白芷是不知该拜祭谁,可她却是要每年都去拜祭那个从来没见过面却锁了她一辈子的丈夫。
“三岁就让人拐走了?”崔玉姬话里满是疼惜。
“那时还小,也记不得什么,后来年纪大了,又被转卖了两户人家,那会儿着实是不太好过,说起来我还学过一阵子戏呢,可是没学上半年,戏班散了,不然指不定我现在也是登台的角儿了呢……”白芷见崔玉姬愁着一张脸,连忙说笑了起来。
“这孩子,当角儿有什么好的,吃苦受累的,台上风光,台下遭罪的营生,再说一个戏子,又是什么正经行当?”崔玉姬却是不觉好笑,越说越是摇头。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崔玉姬说罢,拉过白芷的手抚了抚,也是个可怜的孩子,怪不得这么乖巧伶俐,说到底还是那句老话,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
“说不清,有时候觉得不记得了吧,看见某些东西的时候却又觉得好像小时候见过似的。”白芷自己也觉奇怪,前些日子黄老板手里的那个白玉簪便是如此。
“看见什么东西呢?”崔玉姬也好奇起来,给白芷到了杯茶道。
“前阵子往一品轩给胡老爷子送药的时候,见着安四爷派人新购置来的一对元青花的玉壶春瓶来的,萧何月下追韩信的纹样,安四爷宝贝得不行,说有日子没见过这种好东西了,可我却是觉得眼熟得紧,总觉得幼时的家里似是也摆着这么一对似的,可是我被卖了三回,搞不好是在这些人家看见的也说……”白芷话还没说完,就被身后的一声“小芷儿”给打了断。
“承祖,下学啦?”白芷打着招呼就要起身,却被刘承祖拉了住。
“小芷儿,明儿学校里给放了假,要不要一起去玩,说东边来了个洋人,要在那盖教堂,整日地在那块儿比比划划的,还弄了个一只眼的机器插地上,我带你去看看啊?”刘承祖一把摘了书包扔在柜台上,兴奋地冲白芷比划着,脸上的青春痘红得发亮。
“日后再说吧,你明儿还得给你爹上坟呢。”白芷连连摆手,说罢冲崔玉姬打过招呼便出了门。
刘承祖还要追出来,就看得十二不知什么时候窜到了门口,冲着街上龇牙咧嘴地狂叫起来,直吓得刘承祖不敢再往前。
“十二怎么跑前街来了?”白芷进屋就白了十一一眼。
“是啊,不是在后院的吗?”十一挠了挠头,傻笑着,俊秀的眉眼间早就没了初时的那股戾气。
“就是说啊,不是在后院的吗?”白芷听得十一敷衍,气得鼻子都皱了起来。
“是在后院的啊,怎么跑出来的呢?”十一照旧挠着头,瞥了眼紧蹙眉头的白芷,连忙扯了十二往后院去,刚出院门,就看他从兜里掏了一块豆饼扔给十二,白芷皱着鼻子,叉着腰,一双杏眼睁得浑圆。
正巧十一回头看过来,霎时吓得举起的手都忘了放下,看着他那副呆样儿,白芷反倒忍不住翘起了嘴角,俩人互望傻笑了起来,却又好像谁也没发现似的,连时间都停了住。
“十一,楼上的药铡了去。”白老爷子扯着嗓子喊了一声,白芷这才甩着辫子转了身。
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下起了雨,直到第二日天明也未停,果不其然,清明时节雨纷纷,老话总是对的。
对面刘家酒肆祖孙三人天一亮就往坟地去了,临近晌午,十一不知跑去了哪里,好一阵子才回来,一身长衫,已经是湿得七七八八,白芷喊着他去换衣服,心中却很是纳闷儿,什么时候见过他偷跑出去的,平日里连赶都赶不走,若不是前台有活计,他只怕整天都会呆在库房里。
入了夜,晚饭间老爷子和金半仙儿又喝多了酒,一早就睡了。白芷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下午十一回来的时候,恍惚间,瞧着像是藏了什么东西在十二窝里,用了晚饭他又迟迟不肯回房,别不是要出什么祸事?
正想着,隐约听到门外一阵摩擦声,嘶嘶啦啦的,这是十二脖子上绳子拖地的声音,可十二却是没叫,显见的是家里人,老爷子的呼噜声隔堵墙都能听见,除了十一还能是谁呢?
白芷起身披了衣服追去,远远看见十一手里提着个小包袱,往西边儿去了,十一身上有功夫,白芷不敢追得太近,只得远远跟着,直出了绣水街,又过了几条胡同,仍然不见十一有停步的意思,越走越远,最后竟是到了西大坟边儿上的树林子里。
四周空无一人,鸟兽皆无,因着阴天下雨更是连月亮都瞧不见,越走越黑,白芷已是跟不上十一的脚步,正四下寻着,却见林子边儿上起了一堆火,正是十一。
十一跪倒在火堆前,正往火堆里撒着元宝纸钱,原来那包袱里不是别的,竟是这些个香烛纸钱,不免出乎白芷意料,轻脚走近,只听得十一略带哽咽,语气愤恨地说着什么,可所说之话,白芷却是听不大懂,似是两广方言。
“阿爹唔须担忧,儿子依旮一切安好。只系尚未冷概承阿爹遗志,鹤严心中有愧,今藏身僻壤,斯属毋奈,终有一日,鹤严必定为国吼力,继承阿爹滴遗志。棍阀混战,桂系咦隐落于白崇禧之手。鹤严身份卑微,蓝咦为阿爹报仇。介笔帐且掀记下……”
十一声音高高低低,时而哽咽不语,直到说完这些话,白芷见祭拜结束,忙折身回返,走出几步回头望去,却见十一又另外点燃一堆香烛,好一阵子才开口,这一次却是未语泪先流。
堂堂七尺男儿哭得身子都伏倒在地,肩膀抖个不停,口齿更是不清,往日何曾见他如此过,整日里板着一张脸,除了埋头干活,便是只认得碗里的饭,想不到用起情来竟是如此让人心酸。
“孙总理……阿爹蒙故,你收养鹤严迂生兵,也师也父,惜深告抖,以甘李……”十一讲的方言,白芷原本就听不大清,眼下他又哭得悲痛,更是难辨唇齿。
白芷一路往回走,一路暗自想着:平日里也听不出他讲话带着什么口音,怎么这说起方言来竟是十句有八句听不懂,第一位拜祭的是他的父亲,那第二位想必应当是他的母亲才是,父母双亡,会武识文,却又沦落为乞丐,不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想到此处,白芷不由想起初次见到十一时,那一身的伤,和那满是戾气的眼神,竟是怎么也忘不掉。
第二日,十一的衣服上尽是一股子烟火气,引得白老爷子打了个喷嚏,白芷嚷着要洗衣服,催着十一把衣服换了,十一照就是往日里那副冷淡样子,一句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