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中的老三
我出生在20世纪60年代初,1971年开始上小学,那时候没什么玩具,许多十来岁的孩子闲着没事,就四处游荡、结伙打架。
我从小调皮胆大,经常带着弟弟爬高上低。当“孩子王”的我,带着一群孩子到处惹是生非,所以,每到学校放暑假,母亲就让我和弟弟跟她一起到单位上班。
母亲上班的地方是玻璃厂的木板仓库,方圆1000多米,到处堆满了来自东北的木材。母亲干活儿的时候,我和弟弟在很大的露天木板库房里到处跑着玩;母亲休息的时候,我们就坐在她旁边,听大人们聊天、说笑话。
母亲班上有个女工,是四川人。其他工人都是当地口音,唯有她说话是与众不同的四川口音,所以我和弟弟记得特别清楚。
大家时不时拿她开玩笑,说她跟了一个“大丈夫”。后来,我逐渐在大人们的说笑中,知道她是她丈夫用20斤全国粮票从四川换来的媳妇。那时我对这种事很不明白,后来长大了,才知道这种“买”媳妇的事,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尤其是“三年困难时期”的中国,是一种比较普遍的现象。
那年代,穷人家的姑娘嫁人,就是为了摆脱饥饿和贫穷。“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要嫁就要嫁铁路”,“军人是最吃香的对象”,等等,这些在当时都是很流行、很现实的口号。
20世纪80年代初,我刚开始学摄影时,生活中也真实地发生过这样一幕,使我想起母亲单位那个四川女人。于是,我就按当时对摄影的理解,记录下这样的一幕幕。
此后七八年里,我镜头中的老三——一个残疾男子,为娶媳妇,和很多女子见面相亲,八年中先后娶过四个女人,这些女人和他结婚又离婚。其中一个假装嫁给他,骗了他20000块钱。2006年年初,他又“买”了个媳妇,并生了个女儿。这个女人至今和他生活在一起……
他很有钱吗?没有。从1997年开始,父母为给他娶媳妇,先后花去近十万元……
他是一个从小就患有小儿麻痹症的残疾人。
由于和老三家有一点亲缘关系,我得以近距离地拍摄他长达数年。从一次次坎坷离奇的相亲、“招妻”经历中,我感受到婚姻在一个人的生活中是多么重要,看到了一个残疾人对婚姻的无奈,以及一些特定环境里人的生存状态,看到了心酸、无奈、幸福、悲观交织在一起的扭曲人生,以及试图改变命运的奇特行为方式。
1997年夏,患有小儿麻痹症的老三在家里。
第一次娶媳妇的痛苦
郑民一家人生活在河南省洛阳市郊区,父母都是农民,在当地靠种菜生活。3岁时,他得了小儿麻痹症。那时候没有好的医疗条件,没能及时医治,长大后,他的左手和左腿都留下了残疾,行动不便。他在兄弟几个中排行老三,所以家里人都习惯叫他“老三”。
老三十八九岁时,母亲便开始给他物色对象,说是家在农村又身有残疾,不好找,得提前给他找。那时母亲可能也没想到,家里积攒了十几年的心血,最后都用在了给老三四处奔波找媳妇上。
1998年起,我开始跟着老三到很多地方去见姑娘,去相亲,去拍照片,没想到这一拍就是十几年,走了许多村庄,见过的姑娘有二三十个之多,但没有一个能看上老三的。
1998年冬天,说媒的人在不远的村子里,给老三介绍了一个从小得过脑膜炎、留有后遗症的“憨姑娘”。刚开始,老三并不答应这门亲事,但是禁不住家人和媒人劝说,在和“憨姑娘”见了几次后,欢欢喜喜把她娶进了门。
老三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有智力障碍的媳妇从进门的那天晚上起,怎么也不愿意和他上床睡觉。还没有弄明白结婚是怎么回事,对性事也不甚了解的老三,一个月后才吞吞吐吐地将此事告诉母亲和嫂子。满心欢喜的一家人,心里一下子凉了下来。
一家人问明白老三的详细情况后,开始为他想办法,让大嫂子找“憨媳妇”做工作,又找了新婚的性知识书籍给老三“补习”。就这样过去了一个月,还是没什么效果。每到晚上,“憨媳妇”就穿着衣服睡在外面的沙发上,仍然不和老三同床。
残疾的老三拿这个新媳妇没办法。无奈之下,老三的大嫂找到了新媳妇的母亲。丈母娘听完情况后,把女儿接回家住了一些日子,对女儿进行开导。哪知“憨媳妇”回到婆家后,还是那样。最后,娘家人只好放出话来:“人都给你家了,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那意思很明白,这种夫妻之事,别人怎能手把手来教。
这时候,有人给老三出主意,让他去买些安眠药,放到媳妇的饭碗里让她吃,生米做成熟饭,媳妇也就就范了。晚上,老三把买来的三片安眠药放到媳妇的汤碗里,看着她喝下。谁知,夜里这姑娘还和白天一样清醒。
第二天晚上,老三把药量加大到九片,放入饮料中让媳妇喝下。也不知这药是假的,还是药效对这个得过脑膜炎的媳妇不起作用,最后用了十几片安眠药,竟然都不起作用,“憨媳妇”依然清醒地和衣睡在沙发上。老三每次夜里起来想把她拉到床上,都被她给挡了回去。后来,婆家人又请来村里的大夫,为其配制了“三步倒”蒙汗药,结果还是不起作用。
村里有人说起了闲话,说老三是个性无能,一个大男人居然睡不了媳妇。甚至有人给他出主意,说用绳子把媳妇捆起来,再把她给睡了。这个主意最后被老三的母亲否决了。老三母亲是个善良的女人,她不愿看到这样的场面发生在自己家里。
就这样,在反复对峙中生活了一段时间后,精神极其痛苦的老三终于提出了离婚。既然是老三先提出离婚,自然得出些钱给女方,家里的财产多数也得给女方。说是财产,实际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电视机、洗衣机都归了女方,剩下一个柜子、一张床和几条被子归老三。这些是他们结婚时的全部家当。
母亲和老三去河南叶县相亲。那时母亲也没想到,家里积攒了十几年的心血,最后都用在了四处奔波找媳妇上。
1998年冬,第一次娶媳妇时的老三。
老三一大早准备去接新娘。
“憨姑娘”在婚礼上。
老三禁不住家人和媒人劝说,把“憨姑娘”娶进了家门。
老三和新娘家人合影。
老三一家人合影。
“憨媳妇”睡在沙发上,不和老三同床。
老三在菜地里看性知识书。
老三的母亲在给“憨媳妇”上课。
老三把安眠药加大到九片,放入饮料中让媳妇喝下。
到宁夏去找个老婆
一年之后,2000年冬天,从宁夏嫁到洛阳市新安县农村的聪梅,也给老三当起了媒人,说只要肯花钱,到宁夏去,保证给老三娶个媳妇。
已经60多岁的老三母亲动了心,决定花钱给老三娶个媳妇回来。于是,我们便由这个当地媒人领着,一年当中先后三次前往宁夏“招媳妇”。最后的结局,连我都没有想到。
2000年11月1日下午三点半,我们一行五人,在聪梅的带领下,从洛阳登上了上海开往银川的1397次列车。同去的还有老三的小姨、妹夫。我作为一个局外人,经过他们同意后,自费进行跟踪拍摄。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他们要去什么地方。没有上过学的聪梅只说要去宁夏,我还以为就是到银川,看到他们买的车票,才知道是去固原,那里离银川还很远。
我上了车,被乘警安排到卧铺车厢。当时我在河南法制报社做记者,所以他们想让我去,也是考虑到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靠山”。
经过16个小时的旅行,11月2日早上6点多,我们到达宁夏固原县。后来我才知道,固原县是国家级贫困县,是宁夏“西海固”(西吉、海原、固原统称“西海固”)的一个组成部分。“西海固”地区自然条件极差,交通不便,曾有文人用“苦瘠甲天下”来形容这一地区,当地很多人的生活仅能维持温饱。
固原县城依山坡而建,冬日早晨的阳光给县城罩上了一片金色,可周围的山上却是光秃秃的,眼前的景色一片荒凉。
一大早没有长途汽车,我们就在县城一条河边一直等。我始终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聪梅的地方口音我也听不清。他们为了省钱,不想租车。坐了一夜火车,加上肚子里没有食物,我感到寒冷异常。在我的反复劝说下,大家才到县城的集市上买了点熟肉。等了三个小时后,我们才坐上车。
跑了30多公里,我们在一个岔口下车。上车时说好每人六块钱,下车时四个人一共给了司机30块钱(我的车费单付),司机居然耍赖,不想找回六块钱。聪梅就抓着司机不让他走,大有拼命的势头,司机一看惹不起,不得不找回六块钱开车走了。我以为这就到了,聪梅却告诉我,还要再走一阵儿才能到。没想到这一走,就走了将近三个小时,估计有20公里左右。
2000年11月1日,我们和满怀希望的老三登上了开往银川的1397次列车。
2000年11月2日晨,固原县城。
2000年11月,固原县城里的台球桌,五毛钱一局。
等候开往聪梅娘家的长途车。
“收养”孩子的老媒婆
下午2点多,我们终于到了聪梅的娘家——大湾乡绿塬村,她母亲一路小跑到村口来接我们,看样子知道我们今天到。
一路上,我本想找辆三轮车坐,可聪梅告诉我,她们这里即使有三轮车来载人运输,也不会有人愿意掏一元钱来坐车,这一元钱可以用来买些洗衣粉等生活用品。到了她家,我才明白她说这句话的意思。她家的被子居然多年没有洗过,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聪梅的母亲70多岁,是个1.5米多高的小个子老太太,人看起来很精明。对于我的到来,她很在意,不时地打量我。
交谈中,我才知道聪梅母女俩都给人做媒。聪梅也是在17岁时,被老太太以12000元的彩礼钱为条件,嫁给了大她30多岁的男人做媳妇。出嫁后,由于她和男人的年龄相差太大,村里人都开玩笑说她是男人的闺女。可即便如此,因为河南的生活环境比这里好很多,她还是愿意跟着她的老男人过下去,而且已经生儿育女。
聪梅的老家只有三间房,三间房连在一起。一间砖房,住着她的哥哥、嫂嫂和他们的孩子;一间大土房,住着老太太和三个孩子;小土房有十来平方米,里面有个地炕和一些杂物。后来的几天,我和老三就住在这个小土房里。聪梅的父亲已去世多年,哥哥是个很老实的中年人,说话结巴,一看外表,就知道在家里家外都是个容易被欺负的人。
在她家,看不出有什么值钱的家当。村子四周是光秃秃的山,一看就知道这里缺少绿色,缺少水,更缺少经济来源。给我的感觉,这里的人能生存下来就很顽强了。
聪梅的哥哥告诉我,这里的条件很差,种点薄地,一年能收300斤麦子已是大丰收。就是在自然条件这样恶劣的地方,他们种的每亩地当时还需要上交土地税七块钱,而且一次要交足30年的钱,公粮每亩三块八,无论丰年灾年都得交。当地种得最多的是土豆,大个的土豆每斤可卖一毛四分钱,小的才卖七分钱,主食和菜也主要是土豆。把土豆切成丝,拌上面,蒸着吃,炒着吃,放到火里烤着吃,做饭的时候放到锅里煮着吃……
由于收入微薄,当地人宁可走上十里路,也要省下一元钱的车费。所以,这里没有什么交通工具,很多人家里的衣被多年不洗,卫生条件极差。聪梅娘家的被褥都是黑的。我问她为什么不洗,她说买一袋洗衣粉要花一块多钱,省下这一两块钱,就可以去买些油盐酱醋。
下午快3点时,家里回来了一个小男孩,一进门就管老太太叫奶奶。这小孩十岁左右,是老太太的孙子,他一进屋,看到大人们在说话,就小心翼翼地蹲在炕头,伸手往炕下摸着什么,然后拿出一片泡菜叶子,很兴奋地放到嘴里就吃。老太太发现后,用手指点着他的头,骂他贪吃,孩子辩解说“我饿了”。其他两个孩子看到了,也喊着要吃,老太太哄着他们,说那是留着以后慢慢吃的,要省着吃才行。在这里,一片泡菜叶子,对孩子们来说都是奢侈的小吃。
老太太家里,还有个一岁的男娃和一个12岁的丫头。小丫头管老太太叫妈妈。这么老的妇人还能再生孩子?我觉得很奇怪。熟悉了几天后,我问老太太:“这是你生的孩子吗?”她这才告诉我,这两个孩子都是她花钱买来“收养”的,女孩花了300块钱,男孩花了200多块。他们都是刚满三个月的时候被她收养的。
两个孩子都死了母亲,他们的父亲又都有了三个以上的孩子,而且还要再娶媳妇。他们太小不好带,于是老太太就花两三百元,将他们“买”回家来养着。等他们长大了,要是有人领养的话,就要向老太太支付一笔数额不小的抚养费。虽说生活艰辛,却先后收养过七个这样的孩子。再过几年,这个12岁的小丫头长大了,给她找个婆家,就能赚到一笔万元以上的彩礼。
老太太面带笑容,平静地说着。我没想到,在这样极其贫困的地区,善良的心与金钱的诱惑,这么自然地结合在人们的生活里,而且那么平静。
到了饿得难受的时候,我们才吃上午饭。这里的人为了省钱,一天只吃两顿饭。老太太给我们做的午饭,是当地人常吃的水煮揪面皮和炒土豆丝,这也是他们一日两餐不变的主食。很多时候,过节也不一定能吃上一次肉。
我们去那里之前,聪梅就告诉我们要带点吃的,说她们家那里很穷,怕我们吃不了那里的饭。于是,来之前,老三家里人特地买了20多斤挂面,再加上我们在固原等车时买的一些熟肉,准备到他们家里做饭吃。这些东西被老太太收起来后,我们就再也没见到过。
下午2点多,我们终于到了聪梅的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