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歇不多时,那些戏师陆续的来了,莫幽兰也随后而来,只有花云香来得最迟。徐文秋见她精神惨淡,宝髻惺忪,脂粉不施,蛾眉半蹙,那一种低徊宛转的神情,明露着十分幽怨。
徐文秋想:她那天临走之时,本是满心醋意,后来一连半月不到她家走动,只听侍女来请时说她有病,我则以为是她们请客的一句口头话,今日看她的这般神气,又像真有病一般。一面想着,一面打量台上的戏师,竟有一半认得。
跑堂早捧着笔砚粉牌在旁伺候,徐文秋吩咐道:“莫幽兰、花云香每人十出,其余一概每人两出,你随便配搭去写。”跑堂答应了,自去料理。
不多时,台上早挂出十几面牌来。徐文秋看时,只见一半都是京戏,也有几支小调,一半便是梆子、昆腔。那班台上的戏师听得有点满堂红的客人,未免众人的视线都聚在徐文秋一人身上。跟来的侍女,早各人拿着银水烟袋,争先恐后的走下台来装烟应酬,登时把一个徐文秋团团围住,就像一座屏风一般。
徐文秋面前一张台上的银水烟筒,排得满台都是。他左顾右盼,应接不暇,不觉满心大乐。忙乱了一会,众人方才散去。台上花、莫二人,已唱了几折,接着别人唱下去。
徐文秋此番原不过要闹个名头,也无心听曲,见花、莫二人唱过,就在身旁摸出一卷钞票来,点点数目,叫跑堂过来交代道:“一共70块钱的钞票,内中68块是点戏的钱,至于桌子的钱,今天并没照会你们预定台子,你们也没地方,多的2块钱,就算赏了你罢。”
跑堂连声称谢,接了自去分派。徐文秋整顿衣服,待立起走时,侍女们又早一哄而来,拥住他,七张八嘴的要徐文秋去坐坐。
徐文秋道:“我今日还有别事,一家也不能来,明日2点钟时,叫你们的小姐早些梳洗,我命马车到门口来接,请你们多兜两个圈子如何?”众人还不肯放,你拉我扯的。徐文秋洒脱众人的手,头也不回,一直走下楼,也不回栈,径到谈瀛里花家来。
云香尚未回来,只有她的妹子花彩云在家,见徐文秋进来,忙起身笑道:“哎呀!贵人勿踏贱地,这么长时间不来,姐姐很惦记你呢!请里面坐,对不住,姐姐很快回来。”自己走过来替徐文秋脱了马褂,挂上衣架,请他坐下。
徐文秋问道:“我见云香瘦了许多,头也不梳,好像有了病的样子。既然有病,为什么又要出去冒风?”
彩云道:“这两日姐姐本来不出去的,难得休息下,谁知书场来叫,说您点戏。爷的面子,是不能不给的。”
徐文秋笑道:“言重之至,我若知云香有病,决不来多事。”
正说着,听得楼梯上一阵脚声,云香掀着软帘走了进来,口中喘个不住,立马就坐在门口一张椅子上,面色也不是很好看。停了约有一杯茶的时候,方才渐渐的住了喘,回过面色来,向徐文秋瞪了一眼,道:“谢谢你的好意,我今早头有点发热,困死了,恰巧你又来点戏!”
徐文秋走到云香的面前深深一揖,道:“千不是,万不是,总是我的不是。你既然发热,何苦一定要出来?只要打发人招呼一声就是了,难道我会怪你么?”
云香冷笑一声道:“阿唷!你徐大少来叫,我敢不去么!我到底犯了什么错,倒要让我死个明白!”
徐文秋道:“好奇怪!我何曾扳过你的错处,你倒要说个明白。”
云香道:“请了你十几次,你答应了,却只不来,还说不曾扳我的错处!”
徐文秋道:“我另有应酬,分不开身,并不是怪你,难道这就算扳了你的错处么?”
云香扳着面孔道:“自然,有了那红颜知己,哪里还肯到我这里?”把徐文秋说得无言可答,又见她娇嗔满面,情不自禁,自己扪心想来,实在有些对她不起,只得陪着小心殷勤相劝道:“你的病不碍事,只要多吃白糖,包管立时就好。”
云香诧异道:“别胡说,哪里有人生病,吃点白糖就会好的?”
徐文秋忍笑道:“你岂不知糖能解醋?你的毛病不是醋上来的么?”
云香又觉好笑,又觉好气,把手狠狠在徐文秋身上一推,道:“我头昏脑热,谁有工夫理你!”徐文秋也哈哈的笑了。
第二天,徐文秋起来,便到莫幽兰家去了一趟,便回佛照楼来。见了月兰,问他昨夜住在什么地方,依实回答,月兰默然不语。徐文秋觉得月兰也有几分醋意,便将别话岔开了,随向月兰道:“今日一准要下船,你先到船上看护行李,我要到朋友人家走走,再下船来。”
月兰依言,把随身的衣服铺盖叫侍女收拾好了,发下船去,自己随后下船。
徐文秋见月兰去了,忙忙的到甘棠桥边,叫一个素日相识的马夫名叫阿桂的,叫他代叫十四辆橡皮马车,立刻等着要兜圈子。
阿桂呆了一呆,问:“要这么多马车何用?”
徐文秋道:“不要多管闲事,快去叫来。”
阿桂飞奔而去,不到一点钟的时候,马车都已雇齐,齐齐整整停在甘棠桥下。徐文秋便拣一部最新的橡皮车,两个马夫都穿着玄色丝绒水钻镶嵌的号衣,自己坐下,招呼那一众马夫跟着,先到如意堂去接陆韵仙、王二宝、金小宝,又到翠凤堂接小林黛玉、陈巧林等,莫幽兰、花云香家自不必说。原来徐文秋有心发飙劲,把昨日在余香阁的所有戏师通通叫到,要做一个大跑马车的胜会。
徐文秋叫齐了那班戏师,两人合坐一车,独他在后与花云香同坐。当下十四部马车,别人在前,徐文秋压尾,头连尾接,就如一条游龙一般。
马夫把马加上一鞭,各逞精神,那一群马车,便风驰电掣,滔滔滚滚,直向二马路一带兜转来。旁观的人,见十余部马车络绎而来,末后一部车上坐着徐文秋,丰度翩翩,真似灵和疏柳,张绪当年。花云香与徐文秋同坐一车,神彩惊鸿,珮环回雪。又似海棠炤夜,芍药扶春。看的人个个目眩心迷,神惊色骇。再兼那前面坐的戏师,也都是骨格轻盈,丰姿婀娜,争娇斗艳,目送眉迎,把两边茶楼上的客人以及马路的行人都看得呆了,不觉齐声喝彩,啧啧叹羡。
徐文秋听在耳中,十分舒畅,连兜了两三个圈子,便叫马夫把马车放到纱厂码头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