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上,喧闹的声音依旧。
此时身边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不过将军还在。他问道:“你怎么了?在这里足足站了半个时辰!”
张端颂突然感到脚部一阵酸疼,赶紧就地坐了下来:“没什么,就是想多看看这里热闹的样子。”
“现在的人不多了,我的职务也算是完成了。”他驾马向北去,却又停下来,回头问张端颂,“你买这本书干嘛?”
张端颂回答道:“这就不是您应该管的事了。”
他愣了一下,然后又向原来要去的方向而去。马蹄声碎,还伴随着金络零零碎碎的摩擦声。将军石纪枫的脑中开始有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眉毛、眼睛融合到了一起,嘴巴和脸颊也像火烧云一般朦胧。虽然那实在太久远,可又难以消退,就像一摊墨化在洁白的宣纸上,一个影子镶嵌在一段回忆里。
“那少年,好像不是除祭祀外第一次与我相见。”石纪枫思索着,不停地用嘴发出“啧啧”响声。一阵春风吹过,吹入他的七窍,让他感觉身心旷怡。
“将军,”一名原本在后面的小卒驾马至与他平行的位置,“您是饿了吗?”
“不,我——”石纪枫低下头,转而又面向对小卒说,“其实我确实是饿了,差不多要过午饭时间了,你们看这太阳,都到顶上去了。大家快点回去吧!”
话一出口,马蹄声更碎了,金络零零碎碎的摩擦声也不断。这些声音并没有打断石纪枫的思路,他记得以前近距离见过张端颂,而且是好久以前,他笃定!可他却怎样都回忆不起那张可以与之匹配的面孔。回忆着,石纪枫摇摇头,张端颂是一名少年,儿童少年长得快,就算是五年前见过,他也记不起来了。岁月流转,终究有些东西会像溪边的一样被溪水裹挟着带走的。
“好吧,那也无事,想多了也无益!”石纪枫这样想着,目视前方欣赏雄黄族金澜城的春光:还是春天最新,“似曾相识燕归来”“百年枯木喜逢春”。不仅花草树木蓬勃生长,争奇斗艳,连茶楼老板的小儿子也是第一天在茶楼旁边嬉戏,新长出的柳树细叶、桃花花瓣也落在他头上,可这面孔却不是那么新……
一根针刺入了石纪枫的大脑,他迟疑了一会儿,抬手示意士兵们停下来,并对他们说:“把马拴在河边的柳树上,大家喝个茶再回去也不迟。”
士兵纷纷下马,石纪枫第一个进入了茶馆,他点了杯十个钱的茶,默默地喝着。茶楼比酒楼要安静很多,他可以渐渐的思考。他用手抚摸着额头,捋出发际线,心想茶楼老板的小儿子的面孔好生熟悉,貌似在很多年前见过,是那么的稚嫩。对!是见过!波涛汹涌的洪水在他脑海中浮现——
“你在哪里啊?小皇子?你在哪里啊?!”石纪枫扯着嗓子大喊道,“找不到你,雄黄族怎么办啊?!我又怎么办啊?!”
当时他很年轻,才当上一部部长没几个月,就遇上了大不了的事情,雄黄族风云突变,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洪水,几乎冲坏了雄黄族所有的庄稼(雌黄族也受灾很严重,但情况要好一些)。更重要的是,它冲走了雄黄族的小皇子——辛半单。族首辛半山要求全族的人寻找他,而石纪枫作为一名部长,更是承担了中流砥柱的责任。
“唉,要是找不到小皇子,我估计要人头落地了。”石纪枫一屁股坐下来,看到茫茫四方,只有基本消退了的洪水,和湿润的烂泥。他默默计算着辛半单活下来的可能性,最后得出——基本为零!开什么玩笑?有谁被洪水冲到了那么远的地方还活得下来啊?现在他所在的地方离辛半单被冲走的地方有两里地,是他有可能活下来的最远距离。要是再走一段距离还找不到,就可以断定他死了!
石纪枫举头四望,只有无边的,因被洪水冲过而湿漉漉的草地,还有惨白的长空,除了自己与手下,没有其他人了,甚至没有其他的动物。
“老大,你说我们怎么办啊?”一名胆小的士兵问道,他生怕自己受到处罚。
“能怎么办?继续找呗!”石纪枫故作轻松地说。
“那……要是找不到……要怎么办啊?”
“这会儿先别想那么多,找到小皇子是头等大事!”他虽然说得漫不经心,其实绝望已经包裹了他。他的手不断地抓挠着双腿,还不时充满忧虑地左顾右盼。不过在他陷入绝望之前,一连串沙沙的声音闯入他的耳朵。
“谁在走路?”石纪枫的眼中出现了希望的火苗。
一名士兵不敢怠慢,说道:“老大,是一对庶民父子,在我们身后,并且大的那个人还……”
“还怎样?难不成——”石纪枫转过身来,惊喜地发现,在那名男子的怀中,奄奄一息的小皇子在沉沉睡着。
“小皇子!小皇子!”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去,一把从男子的手中抢过辛半单,“小皇子,你终于回来了啊!”
“大人,看样子这就是族首一直在寻找的小皇子了。”那男子说道,“昨天夜晚真是险啊!洪水从我屋子的右边奔腾流过,今天早上我就看到了饱经磨难的小皇子,当时我还不知道他的身份,没想到是族首的儿子!能为朝廷分忧真是不胜荣幸啊!”
“汝救了小皇子,真是整个雄黄族的恩人啊!也是我的恩人!”石纪枫正想向他更充分地表示自己的谢意,可正眼看了他之后,狐疑了一下,却忍不住沉默下来:那人,长得好像一个被通缉的人!是谁?一周前刚刚看过他的画像。好,好像是……欤国后裔……没错,他作为部长知道朝廷机密,知道关于欤国那段罪恶的历史,二黄族为了绝对安全,一百七十年来一直追杀着各代欤国后裔。
男子看着张大嘴巴的石纪枫,突然开始紧张起来,两只腿开始晃动,脸部也变得有些紫色,想必也是知道了石纪枫明白了他的底细。他憋了好久,终于憋出一句话:“怎,怎么了吗?大人?是草民做的有所不妥?我,我给小皇子的都是最好的,家里的好东西都给他用了,可草民家里实在贫穷,一个儿子愚钝,一个妻子重病,实在是提供不了什么条件。大人您要体谅我啊!又,又或者是大人犹豫着要给草民什么官爵或财宝?不用了,真的不用了!草民只是做了自己分内的事情,至于奖励那真的是不想要啊!大人尽可以将小皇子带回雄黄殿,向族首邀功,将功劳全部安在自己身上,对于我,只字不提!”
“他刚刚说什么了?一个儿子愚钝,一个妻子重病!他们家里要是没了他,全家人就完了”石纪枫有了一些恻隐之心,“再说,他是小皇子的救命恩人。要是找不到小皇子,我有可能被处以极刑,所以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能把它抓起来呢?能加官进爵也不行!”
石纪枫向他只有几岁的儿子看了一眼。他的眼神多纯洁啊!那么一个孩子,总不能让他没了爹吧?石纪枫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对男子说:“没什么,只是看着你儿子可爱而已。”
男子松了一口气,做了一个表达敬重的礼:“原来大人虽是铁骨铮铮的无双国士,也有怜子之心啊!真可谓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啊!那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说罢,带着儿子仓皇离去。
“快走吧!”石纪枫对着二人的背影大喊。
“头儿,我没搞清啊!他立了功,却什么东西也不要。看他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怎么能做到如此淡薄?”一名随行的士兵问道,“他又干嘛感谢您啊?大人您又不是饶了他一命。”
“怎么能这么说呢?”石纪枫说道,“人生中的偶遇离散是偶然的啊。”
那名士兵不禁用手挠了一下额头上的头发,这句话使他更不能理解了。
“行了,任务完成,回去吧!架!”石纪枫让辛半单坐在自己身前,不快不慢的向雄黄殿过去。
石纪枫一边回忆,一边喝茶,竟在不经意间将茶水都喝光了。现在他想起来了,当年发大水的时候,他见过张端颂一面。也就是说,张端颂是欤国后裔,怪不得要每一本欤国的史书。
“将军,大家都把茶喝完了,是要再喝一些还是走了?”一名手下问道。
“嗯,走吧。”石纪枫说完便招呼大家动身,骑上马,勒马而去,心里有种像茶水一样说不出的滋味,“可能这就是缘分吧!”
军中的伙食很好,酒足饭饱之后人就容易困。正好今天不太会有其他的事情了,石纪枫在床上躺下,一闭眼,又看到了张端颂,看到了他那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他猛然坐起,想起了在一段时间前,抓到的一群带着神秘符咒的雌黄人,他们在当时也露出了这么一个耸人的微笑,正因这个微笑加重了辛半单心中的顾虑,才将雌黄族皇室带过来,又羞辱了一番,还讽刺了他们自大。而张端颂与那伙人是那么的相像!不仅仅是笑容,在集市上石纪枫还看到他使用了符咒,直接从人群的外围走到了外国商人的面前,忽视了人群的阻挡。这足以使得一个将军警戒起来。
石纪枫晃了晃自己因为困倦而晕晕乎乎的脑袋,心想:“算了,都是巧合而已!那么一个天才少年,为什么要加害于他呢?”
转念,他想到了,张端颂笑容的背后,是他手里的欤国史书。很明显,他已经有了某种觉醒,他可能已经知道很多了,可能有人指引着他,让他做那些人们最害怕的事情……
石纪枫又躺倒在了床上。“也许我不应该太多虑了。”他想道。
他猛然坐了起来,心想道:“我是谁?雄黄族护卫部一部部长!工作就是保护雄黄族!现在为了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的命,就放弃了职责!不行啊……
“看样子,既然杀他不杀他都是违背良心的行为,还不如按照世人期望的去做。”
第二天早上,石纪枫不断打鼓的心告诉他,应该就这件事跟族首聊聊——也就是辛半单
他穿过大门、明璞宫,最后在行宫找到了辛半单。
“族首,臣有事想跟您谈。”石纪枫行礼,在行宫门外说道。
辛半单掀开茶杯杯盖,慢悠悠地喝了口茶,对石纪枫说:“你来的不巧,我正想吟诗作赋。而且,待会儿崔相爷还要来切磋一下棋技。你还是明天再来吧,或许我可能在下午有些时间。”
石纪枫耿直地说:“族首,臣知道,崔丞相现在不在他的府邸。”
“哈哈哈!你果然是耿直!”辛半单推开了门,请石纪枫进入,“进来谈吧。”
石纪枫走进行宫,他一脸焦急地对他说:“族首,我这个消息,您听了就没有吟诗作赋的心情了。”
“哦?什么事情能让我如此震惊啊?”他认为石纪枫一定是小题大做,“说!”
“臣……找到了欤国后裔。”
砰的一声,茶杯摔在了地板上。
“哎哟,茶都洒了。”辛半单招呼外面的下人,“来人,擦干净!”
一个奴仆拿着抹布走进来了。在擦干净后,辛半单又说:“还有,泡杯茶来。”
“族首,您该不会是……”石纪枫差点把最后几个字说出来。
“你这是什么话?我可没有那么胆小!手滑而已!”辛半单说道,“刚刚说到什么了?欤国后裔?”
“对,对!是欤国后裔!”
“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现在……臣还不太清楚,不过他过的不算太差,有衣穿,有食吃,还有钱花,并且会使用符咒。”
“使用符咒?不禁让人想到……”
“臣跟族首想到一块去了,那年在这里带着一些神秘符咒的人就是被臣抓到的。”
“他会用符咒吗?要是不会,也无所谓。”
“他会,并且使用的很好,他能够通过使用符咒来畅通无阻地穿越人山人海。”
“……那你怎么看?”
石纪枫坐到了辛半单面前的凳子上,用手一拍桌子:“臣认为,应该斩草除根!”
“这不至于吧!”辛半单喝了一口下人递过来的茶,“一百七十多年都过去了,尽量不要搞出动静了。”
“族首,情况非同寻常啊!您还记得当初发大水的时候,您被冲到的那户人家吗?”
辛半单愣了愣,说:“当时太小,不记得醒来之前的事了。”
“臣记得,当时他的父亲穷得叮当响,可他现在的情况好像变了。”石纪枫说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臣是想说,有人收留了他,并教了他符咒。”石纪枫缜密地推理着,“而那伙带着神秘符咒的家伙,有可能和欤国后裔有关。”
“……嗯。”辛半单表示赞同,“可这证据还不够多吧?你这是空想吧。”
“今天臣见到他,是在外国商人的集市上,他买了本书。”
“买了什么书啊?”
“《欤国陈史概述》,也就是欤国的历史。”
辛半单猛然站起来,茶杯里的水洒了一些出来。
“族首,您别又把茶水洒了!”石纪枫赶紧说道。
“放心,我洒什么也不会再洒茶水了!”辛半单十分镇定的坐了下来,其实因为他小时候被洪水侵袭过,所以已经成了易受惊体质,他说,“也就是说,他可能已经有了什么对于那段历史的认识?”
“正是这样啊!”石纪枫放大了声音,“并且,那人的名字族首您一定熟悉,他叫——张端颂!”
辛半单欲言又止,想了一会儿,他慢慢地说道:“张-端-颂……那小子,好像……挺厉害的。”
“族首,他单身上牛车,有胆子;在祭祀上让山神现身,有能力;在祭祀上卖欤国史书,有认识。综合起来,一定对雄黄族,甚至是整个二黄族有危害!”石纪枫一一列举出了各种理由,“总而言之,他越强,就越要杀!”
“爱卿言之有理,说的这些那些都无法反驳。”辛半单心中还是没有百分百的确定,“可你毕竟不是府尹,这些证据——不对,算不上证据。这些推论还是没有确定那小子是欤国后裔。”
“额,族首,您不知道吗?”石纪枫小心翼翼的提醒。
“什么?”
“我之前说到的他的父亲是欤国后裔,那他肯定也是欤国后裔。”
“他父亲是欤国后裔?我从来不知道!”
“哎呀!”石纪枫一拍脑袋,“这是在你叔叔当族首时的机密,我想当然的以为你也知道了!”
“你早跟我那么说不就好了吗?就算我知道,就你刚刚那个说辞,我也听不出来!”辛半单站起来一拍桌子,把茶杯甩到了地上,水浸湿了半个袖子,“你玩我啊?浪费我时间!滚!”
石纪枫灰溜溜地跑出了行宫。
“你给我回来!”行宫里传出辛半单的怒吼声。
石纪枫又急匆匆地回到了行宫。辛半单对他命令道:“你,尽快组织一个小队,去抓捕张端颂!”
“是!但臣还有想说的,不知族首有没有心情听?”石纪枫还想替自己说几句话。
“说吧,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听你几句。”
“臣刚刚是在说,那个欤国后裔可能有了想复仇的想法。”他一板一眼地说道,“要是他把自己当普通人,就不用杀,让他好好活着就行了。”
“石纪枫啊……你当了部长那么多年,怎么还是不知道呢?”辛半单站了起来,一边走动,一边望着窗外,一边说,“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他是欤国后人,仅此而已!就凭这一点,他就该死,才能让我们二黄族更安全,这很过分,但没有错!”
“臣斗胆,臣认为这还是有一部分错误的。”
辛半单用无情又低沉的声音说道:“不用多说了,走,出去,组建‘捉欤’的队伍,越快越好。”
“臣,明了!”
“现在无论是后悔亦或是自责都没用了。”石纪枫一边借着窗外的微光擦拭着自己的长矛,一边告诉自己。组织小队的事情他还没向队员们说,他像让这件事再往后稍稍,可能等时间跨过一些记忆的时候,干这些事会更好。
长矛早已擦得光滑锃亮,要是再往下擦,反而是越来越脏了。其实回忆也是如此,第一次第二次想起是一股暖流,可要是再想起,记忆总是会被不经意间篡改。石纪枫回忆着张端颂的那个笑容,貌似也没有那么蕴藏恶意,万一他只是想向自己示好呢?
“唉,我都说过了,现在无论是后悔亦或是自责都没用了!”他把长矛甩在一边,“族首都说了,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
直到鸡开始打鸣,石纪枫才想起自己在寅时就已经起床。既然天还早,那就趁着无人之时出去走一走,顺便吹一会儿清风。
他向一个方向走去,迎面吹上江边来的风,一般来说吹风是能让人清醒的,可有言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风是如何,得看人是如何,石纪枫此时只不过是想让自己轻松一点,于是风就托着自己的身体轻盈起来,脑袋却是越发的不清楚。他看向天空的云,它们被朝阳辉映的赤红,火烧一片,从东到西,这时人想起的不会是“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而是望着触不可及的太阳,看着压到地上的云朵,就算是有人诗兴大发,也得等风云转变,太阳高升,一切都无影无踪时才会记起提笔写下诗句。不对,貌似从来没有人会写下有关赤云的诗句,即使有,也应该是不太出名,不知道为何,那些名川大山、江河湖海、风花雪月、星辰海浪写的人多得是,而这一天甚至能见到两次的美景却无人顾暇。可能大家都觉得这很无聊吧。
石纪枫是老将了,他从年轻时升为一部部长后,就从没升过职。因为他不把升职放眼里,他眼里是江山百姓,从来不太想多往外走几步。这虽然导致他一直默默无名,但也少掺杂了许多朝廷闹剧。昨日他直接顶撞辛半单,揭穿了崔衡不在的事实,辛半单也只是笑笑而已,没有感到不爽。现在,在这里走着,也没人看他,没人顾他,只是欣赏美景而已,他自己觉得挺好。要是他已官居高位,不知道是不是还会有心情看这些无聊的事情。能在无聊中体验无聊,这却反而不无聊了。
“不知道我要是真的抓到了欤国后裔张端颂,立了功,会不会升官?”石纪枫放下了抬起的头,“要是升官了,这真的是好事吗?
“未必。”
他打了一个哈欠,觉得自己确实起的太早,虽然他这个年纪的人睡眠时间短一点,可这确实是过分了一点。他倚在江边的栏杆上,任水花打湿衣裾。石纪枫觉得自己有点陌生,因为他从来没有这样浅入深出地思考过,在他的记忆里,问题永远是越思考越简单的,可这次却越来越复杂。可能他就应该天生粗线条,天生不善人情世故,他想到。
突然,他愣了一下,自己头上的天不知何时变得惨白,好像什么;自己脚下的地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自己很久之前走过的路,他发现自己不经意间走上了当初寻找辛半单的路。
“都如此了,不如继续往前走。”他想道,然后遵循自己的原意。
他走过了短短的府东街,留下了一些脚印。
他路过了一口矮小的井,却没带走一滴水。
他踏过了不算广阔的草地,带走了一片露水。
他蹚过了清澈的小溪,他看到小溪本来被脚上的泥水污染了,最后却什么也没留下。
他看到了那座破旧的小草屋。草屋已经塌了半边屋顶,一面墙也即将倒塌。石纪枫感觉到了什么,说:“相当于小溪里的泥水,它迟早会消失,消失在时间的洪流里。”
他进去了。
他什么也没看到。
他出去了。
他又看到那条小溪,看到天上的云彩。可太阳被云层遮住,和煦的暖黄色阳光被滤成单调的白色。石纪枫不知道自己要干嘛,他貌似只能原路返回,可他觉得这不是自己想做的选择。
他又进入了那座小茅屋,要是它早就不在了,那可能还好一些。可它却苟延残喘地伏在这里,没人看了心情会好起来。空留,自己是空,内部也是空,连关于它的回忆指不定也是空空殆尽。
石纪枫寻找着一些痕迹。可以看出这个家在还存在时就已经家徒四壁了,要不是这样,那至少还有几块木板会在角落。
石纪枫打开窗户,想看看那户人家在家里时看到的景色是什么样的。窗户落了下来,他看到远处有一座山,很平常,不高不险,不奇不秀,连上面的绿色都稀稀落落,几乎是秃子山,没有可以欣赏的部分。可以想象这家人的生活是多么单调。
“单调也无所谓了,要是忙于生计,再单调也感受不到。相反,要是像猪一样什么事也不干,日子就算再有趣,也还是会觉得闲。很显然,这户人家属于前一种。”石纪枫自言自语地说道,把目光转向了一张发黄发皱的纸张。
“这是什么?”石纪枫将它拿了起来,准确的说是半张,因为另一张糊到了地上。他将两张纸拼起来,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行大字:欤国皇室族谱。他把撕下的那半张翻过来,又看到一团乱麻般的字迹,错别字,通假字很多,勉强辨认出一段是这样的:二黄无人性,坏吾国!恨!报仇!
这字是谁写的?已经不重要了,毕竟杀掉欤国后裔的行动已经提上日程了。石纪枫觉得看到的够多了,便走出了草屋。
“他是真的恨二黄族的一切吗?假如是,那为什么不亲手杀了小皇子?那轻而易举。可能,每个人的内心都观察着万事万物,观察了一辈子,却忘了看看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善是恶,不知道自己遇到重要的善恶抉择时要怎么做,以至于总是忘了自己,而总是以他人做判断,忘了驱动自己的不是世界,而是自己的自己。
“在没有看清所有真相之前,一切猜想都是浮云。对于我是这样,对于欤国后裔也是如此。可究其最后,正邪却依旧不是一个人可以证明的。在看透正邪之前,本应看透自己的善恶。”他对自己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