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那天,里里外外一阵欢腾,到处都是新年的热闹气息。
叶子柔起床之后就跟着爸爸贴春联,爬上爬下的,忙得不亦乐乎。
片刻之后,整个家已经呈现了一种新的面貌。
妈妈在厨房里忙活,她跟着爸爸贴完对联之后干脆自在地看起电视来了。喜庆节目的纷杂声、厨房里热油的噗嗤声、外面小孩的吵闹声,混成一片。
叶子妈妈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看着家里的一大一小,一个抱着瓜子盘,另一个捂着暖手宝,要多快活有多快活。
她笑着摇摇头,退了回去。
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外面已经渐次响起鞭炮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叶子爸爸拿着一卷满地红,摊在门前的长廊上,片刻之后,震天响,屋子外面散开一地红火。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各家的鞭炮也放得差不多了。
桌子上已经摆满了菜,却只是坐了三个人。
外面窸窸窣窣的声响,屋子里却一刹那沉静下来。
爸爸给每个杯子满上高粱酒,自家做的,喝了不伤身体。
叶子柔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跑进屋子里拿了两样东西,神秘地放在后面。
“怎么,拿了什么好东西呀?”叶子爸爸酌了一小口,砸砸嘴。
“呐,这是给爸妈今年的红包。”叶子柔恭恭敬敬地从背后拿出来,递到爸妈手里。
叶子妈嗔怪道:“你哪里有钱?辛苦工作挣来的,留着自己花吧。”说着还想把红包塞回来。
“妈,钱不多,红包钱我还是有的。再说了我自己心里有数,更何况我工作挣钱不就是用来孝敬你们的吗?”
“你这孩子……”
“好了好了,孩子有心这是好事啊。”叶子爸放下手中已经要见底的高粱酒,把红包重新塞回妈妈手里,“来,叶子,跟爸爸喝一杯。”
叶子柔端起酒,慢喝了几口,那边已经喝完了。
“爸,你少喝点。”
叶子妈看了一眼道:“行了行了,你爸难得高兴一回,平日里喝得也比较少,今天过年,吉祥日子,一家人又能团聚,多喝一点不碍事。”
“行了行了,快吃吧,别只顾唠叨,吃菜吃菜。”
一顿饭下来,菜基本没怎么见少,人却是略显醉意。
尾声的时候,已经陆续有人进到家里拜年了。
叶子柔也跟着出去转了一圈,走家串户。这家摆着糖果,那家放点花生瓜子,走一路吃一路,主食没撑着,倒是七零八碎的堵得够呛。
小时候跟着大人出去拜年的时候,叶子柔都会选择一些大口袋、多口袋的衣服裤子,因为这样出去一趟装得东西多。倒也不是说家里吃不上,完全就是一种儿童的“多多益善”心理。
她会和杨柳比谁身上装得东西多,彼时的童年欢乐就诞生在贫瘠又乏味的日常生活里。
就像很多时候,人们不是特别喜欢吃月饼,可是每年八月十五的时候还是会买些月饼留着吃,或是送人。
道理是一样的。
一圈走下来之后,该打牌的打牌,该回家的回家。
家家户户点着门灯,平日里黑乎乎的路,这会灯火通明。
她随手拍了一张,画面斑驳,不熟悉的人会觉得相片拍糊了。她随手发给了杨柳,上一条信息是她早晨发来的新年快乐。
她裹紧围巾,迎着冷风往家走。
那一边,杨柳刚和江平缠绵结束,躺在床上。江平吸着烟,云雾缭绕,杨柳靠在他的胸口,出神发呆。
看到照片之后,叶子柔突然失声而笑。
她想起了一件好玩的事,五岁那年春节和叶子比赛,看谁出去转悠一圈装回来的糖果比较多,两人都穿着明显不合身的肥大衣服,口袋多多,被大人们笑话着没出息。
回家抖搂出来一看,糖果是一样多。胜负未分,于是只能想个新招。
那就比赛看谁先吃完,那个时候她们还不知道有一个词叫——不作不死。
后来,两人牙疼了一个星期。
这么清楚地记得,还以为就是刚刚发生的事呢。一晃眼,已经是十几年了。
现在她却在异地,靠着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看着外面的光亮,发呆迷茫。
“想什么呢?”江平掰过她的脸亲了一口。
刺鼻的烟味,杨柳却是眉头不皱,已经习惯了。
“没什么。”
江平往杨柳身上一偏,身子压了下来,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想挂断来着,看到那一串熟记于心的陌生号码,走到卫生间摁了接听。
里面的人话很短,几句之后就忙音了。
江平把手机往边上一放,拉开衣柜,换了身衣服出了门。
“你去哪?”杨柳探着身子问。
江平套上呢子大衣,冷声说:“我去哪里还用告诉你?”
杨柳披了一间蚕丝睡衣,倒了杯红酒走到窗边,数十层楼下灯火璀璨,整个城市泡在灯光酒影里。
春节,一个特殊的节日。
在这里却像无数个平常日子一样。
屋里的暖气很足,和那个生活了二十年的湿冷家乡比较起来,这里的冬季明显舒服得多。
她想到了家乡逼仄狭窄的小路,冷冷的。
今年她没有回家,爸妈会不会孤单呢,会不会想她呢?
楼下的车马流水,像是蝼蚁一样,斑斑点点,密密麻麻地堵在灯光铸成的街道上,刺耳的轰鸣声传来。
她忘了,她的爸妈早就死了,她是亲眼看到的。
她饮下杯中苦涩的酒,幸福的氛围里却尝到了酸涩的滋味。
江平的车停在一家华丽的会所前,他是一个人驾着车来的。这辆奔驰有些老旧,尽管在外观上还是几近崭新,可是性能和功用上,已经被后续的车子领先了太多。
风把他的呢子大衣吹起来,像是有双手在边上挽留似的。
前台小姐客气地问道:“先生你好,请问您有预约吗?”
“我找你们霞姐。”
前台小姐面上一滞,这人虽然长得不错、有气势,可是口气也未免太狂妄了吧。
她耐着性子道:“不好意思先生,您是事先有约吗?或者您在旁边坐下稍等片刻,我给你打个电话问一下。”
前台矮矮的,躬着身子,台面把她整个人挡住了。她飞速地摁了几个按钮,电话那头响了很久还是不见有人来接。她撇撇嘴,只好对帅先生说抱歉了。
抬头一看,人没影了。
江平上了电梯,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不断跳动,最终停在了他要去的楼层。
轻车熟路,好像自己的家一样。
他轻巧地拐进一间屋子,然后从里面反锁上。
“新年快乐……好,那咱们改日再聊。”霞姐挂了电话,看到前面站着的人不请自来,脸色微微有愠。
“怎么,刚才还笑嘻嘻的,现在看到我怎么就成了这副样子?”
霞姐轻巧地转了转椅子,留给身后的人一个背影,“您这话说得倒是让我有些糊涂了,难不成我是笑是哭,还得向您报备?”
江平不接她的话,自顾说道:“我倒是看不出来,霞姐竟然也做起了人肉生意。”
“江先生,话从嘴里说出来,可是要负责任的。你也看到了,连新闻报道都说是一场误会,不过是会所运行过程中的小插曲罢了。现在误会解除了,大家都万事大吉。放心,这个年还是可以好好过的。”
“夏晴!”江平沉声道。
“怎么了?”霞姐悠悠转回来,叠着腿,“我还以为江先生忘记这个名字了呢。”
“你怎么就这么贱呢?”江平嘲讽道,“你别仗着自己有张脸就任意妄为,你身边的多少人等着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到时候人财两空,你就等着死吧!我劝你悠着点,这年头,肉也不是好卖的,小心把你这妈妈桑赔进去。”
霞姐手指敲击着办公桌,左右摇晃。
她语气冷冷地说,字字如同深幽雪域下的数年寒流,“我的肉我的血早已经没了,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江平眉头皱起,手指紧紧攥着,骨节分明毕现。
“老赵不是好鸟,以后往来时多当点心。”江平松开手,语气缓了缓。
“用不着你提醒,这是我自己的事。”霞姐起身,拾起椅背上的大衣,“如果没有别的事,还请江先生慢走。”
江平大步一跨,大手把她抵在桌子上,牙缝里喷出寒气,“你他妈有一天要死了,别指望我救你。”
霞姐反唇相讥,“你救过吗?你救得了吗?”
叶子柔回家的时候,爸爸正在看春晚,主持人正经又带着喜庆的播音腔充盈一室,有种让人身临其境的魔力。
妈妈在厨房里包饺子。
“妈,放硬币了吗?”叶子柔净了净手,帮着妈妈一起包。家里人少,没有包的也不少,可以留着自己吃,还可以送人。
“当然放了。记得有一年啊,你一口气吃了很多个,愣是没吃上一个硬币。你哭着说我忘记放了,最后一个个掰开,还真是我忘记放了。那一个劲地哭啊,愣是两天没和我说话。”叶子妈说起来的时候已经当做了笑话,笑起来眼角堆起几缕细线般的纹路。
叶子柔绕过妈妈的腰,脸贴在妈妈背上,轻轻地说:“妈,我以后再也不会惹您生气了,以后我们一家就快快乐乐地在一起。”
“好,好。”
叶子柔搂着妈妈亲了一口,白面粉蹭到妈妈的脸上、头发上,恍惚间妈妈变成了一个迟暮的老人。
吃了几个热腾腾的饺子,就上床睡觉了。她很幸运,第一口就吃到了一块硬币。
被窝里妈妈放上了暖水袋,现在里面是暖呼呼的,再也不用像大虾一样蜷着睡觉了。
她缩在被窝里,拿着手机摆弄了一会,给熟悉的人发了信息打了电话,给老师同学问好,那些不熟悉的同学,往往一来一回的信息之后就说再见了。
就在她准备关机的时候,许默涵敲过来一个视频电话。
叶子柔插上耳机,任由屏幕震动跳跃了好一会,才接起来。
“汤面,这才回家几天,你怎么就胖成这样了?伙食也忒好了吧。”
“有吗?”她摸摸自己的脸,和之前一样啊,“可能是因为屏幕离得太近了吧。你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我就挂了,虽然办了优惠业务,可毕竟是不在学校,流量还挺贵的。”
“嘁,又来了。”许默涵好像走在一条街上,过年那几天,大城市里一下子少了很多人,从前三五步一堵车的盛况,此时倒像是玩笑。“还不得怪你!大过年的,手机的祝福短信、电话蹭蹭地往外冒,这忙活了一通,竟然没有发现你的。”
叶子柔语塞,“我忘记了。”
“得,慌话也不会说!人家小芸和我也不过是萍水相逢,都知道问候一下,你倒好,咱们怎么着也是患难与共了吧。这世道呀,过年连一个短信都不带发的。”许默涵走得很慢,耳机里还是有呼呼的风声刮过。
叶子柔白了一眼,哪里是什么萍水相逢?你们那是狼狈为奸、互相利用。
“我说,你翻了个白眼是几个意思?”许默涵停下来,略带责问。
叶子柔打了个哈哈,“这大晚上的你要上哪去?”
“去酒吧,跟朋友喝酒。”
“你可真是,大过年的在酒吧里买醉,这就叫有意思?”
许默涵拢了拢围巾,叶子柔一愣,那条围巾跟许默涵给她戴上的一模一样。“那肯定比在家有意思,我还没有老呢,你总不能让我守在家里看春晚吧!”
叶子柔打了个哈欠,“不说了,我要睡觉了。”
叶子柔发现许默涵已经到了酒吧外面,他靠在一边,不进去,嘴角噙着笑打量着她。
“你在看什么?”
叶子柔皱眉,忽然发现他看的位置有点不对劲,一低头,赶紧缩进去,顺带把视频通话变成了语音通话。
许默涵忍着笑道:“汤面,你应该多吃点水果了,比如木瓜什么的。不过,还挺白的!”
“许默涵,你流氓。”
叶子柔撂了电话,蒙在被子里,一通狂捶。
弄得她妈妈以为家里遭了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