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不紧不慢地开着,车厢内有些聒噪,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嘈杂着各乡口音的话,推着小车子的售卖员在逼仄的过道里穿梭。马上就要过年了,好像整个火车的容纳量都跟着增大了似的,大包小包,人挤人。
空气里混合着各种各样食物的味道,却也流淌着节日的喜庆。
叶子柔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对面是一位年纪稍大的大伯,腿上坐着一个纤瘦的小男孩。
叶子柔朝他笑笑,那小男孩很是拘谨地看了她一眼,怯懦地点点头。
叶子柔把头靠在冰凉的窗玻璃上,外面的景色飞快后退,落满了雪的白色地带像是美丽无垠的荒原,荒原上依稀点缀着几棵树,孤零零的,像是坚韧不拔的守卫者。
远山一幕幕地倒退,长河一幕幕地倒退。
几年时间,她在两个相距千里的地方,来来回回。
每一次回家,都有不一样的感觉。
她靠着窗子任由自己胡思乱想。
渐渐地,耳边的嘈杂声小了。
火车一晃一晃地向前,她又回到了小时候。
那个时候村子里过年十分热闹,家家户户的人员都很整齐,就是远隔千里,也会回家过一次新年。
小孩子玩着大人给买的各色各样的烟花,顺着村子的东西两头,毫无顾忌地玩耍,自在极了。
她记得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是地老鼠,滴溜溜地转,有一次还飞到了她的身上……
火车走走停停,有人上车,有人下车。
叶子柔醒着的时候就看会电影,看累了就拿出手机看看电子书,手机里躺着一本新下载的《花街往事》,很有趣的一本书。
作者的平淡口吻是在讲述一个漫长的故事,穿越数十年的故事,淋漓尽致地体现在一个个残缺但是有趣的人物的灵魂上。
不知不觉间,一本书已经翻阅了大半。有时候她会想,也许自己可以像里面的顾小妍一般,雄赳赳气昂昂。活得我行我素,生活得随心所欲。
可终究是架构小说,再朴实,也不过是虚幻一场。
很多事情回不去,也改变不了。
到家的时候已经傍晚了,先前和父母通过电话,这会子回到家就能吃上热热香香的饭菜。
叶子柔望见这满桌子的菜,一下子有些说不出话来,鼻子被人掐了一把似的,生疼。
她大大咧咧地坐下,“妈,你怎么做了这么多菜?都还没过年呢,怎么吃得了呀?”
“就是就是,”爸爸忙着给她夹菜,“我都跟你妈说了,她不听,要不是我拦着,估计今晚晚上这桌子都装不下了。”
边说边给她碗里夹菜,“你尝尝这个虾,还有那个笋,我特意交代你妈做的。”
妈妈在一边笑着摇头,喃喃道:“真不知道,这方才是在说谁?”
叶子柔没推辞,只顾着埋头吃,爸妈只当她是工作太忙。
叶子柔扒了一口饭,饭碗里有什么东西,涩涩的。
晚上,叶子柔早早地洗漱躺下了。
南方的冬天很晚,寒冷湿意从骨头缝里渗进去。
她蜷成了一个大虾,饶是如此还是没有什么用。被子的下半部分都是凉的,腿脚不敢伸。她有些怀念北方的暖气,一室温暖,纵然零下也不怕。
妈妈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叶子,睡了吗?”
“还没。”
妈妈坐到她的边上,神色变得有些怜惜起来,“苦了你了,若不是我跟你爸没本事,也不至于让你累成这样。”
叶子柔靠在墙上,握住妈妈的手,“妈,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了?如果没有你们供养我,我哪里能有机会上大学?你不知道,人家都说你们很能干,培养出一个名牌大学生呢。”
女人笑叹了一口气,“那是你自己争气,我们又没有帮到什么忙。”
叶子柔搂住妈妈道:“妈,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等我工作了,我就把你们接到那里,家里也没什么人可以顾及得了。我们一家人以后要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那可是国际大城市,我们哪里住得起?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我们也老了,不能事事都依着你。”
叶子柔看着眼前这位容貌尚且秀丽,但眼角面庞早已凋零的女人,有些怜惜和悲悯,更多是心疼。
她是母亲,也是女人。
很多年后,她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那个时候能不能护得家人半生安好?
她有些无力,蹭了蹭,趴在妈妈的怀里。
母亲轻轻拍着背,“快躺好,别冻着了。赶紧休息吧,好好睡上一觉。”
叶子柔又大虾一样地蜷缩回去,点点头。
房间重归黑暗。
叶子柔一看手机,八点半。
想了想,回了条信息——我到家了。
那边似乎一直在盯着手机,很快地回过来,“终于知道给我回信息了,我还以为您又贵人多忘事了呢!”
什么叫又?
叶子柔:“……”
许默涵:“行吧,你休息吧!”
叶子柔没反应过来,这家伙怎么一阵一阵的?不按套路出牌、说话,这会又言简意赅、干脆果断了!
许默涵又发来了一条,“我知道你肯定在琢磨为什么我今天这么干脆,还不是因为我可怜你坐了那么久的火车?谁叫我这么善解人意呢?没办法。”
叶子柔翻了个白眼,回道:“真不要脸。”
有些作贼心虚似的,匆匆关了手机。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半了。好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床软软的,被子软软的,妈妈晒了又晒,盖在身上,舒服得不得了。
这会子被窝里热乎了,却也懒得起来。
她随手开机,刚回到主屏幕界面,十几条信息和未接电话就刷刷地涌出来,叶子柔一目十行都看不过来。
——胆子大了是不是,敢骂我?
——你有没有想好你回来后的下场?
——为什么不说话?
……
——好你个汤面,竟然敢关机,我看你是不想好了。
——算了,暂且饶你一命。
……
——不行,我越想越气,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说过不要脸呢,我长这么好看怎么可能不要脸,难不成画皮吗?
——你完蛋了,我被你气得睡不着觉了,你得赔我……
连珠炮似的,尽是短句,搅得人目不暇接。
叶子柔轻巧地选中,然后按了删除。
吃饭的时候,叶子柔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妈,一涵的爸爸妈妈怎么没有见到?”
她妈妈明显一滞,“这个……”
爸爸端着汤从厨房里走出来,稳当地放上餐桌,手指呼呼地放在耳垂上,“他们走亲戚去了,过年应该不回来了。你也真是的,前些天刚打完招呼,怎么就忘了?”
妈妈笑着称是。
“怎么了?”叶子爸问。
“没什么,就是……”叶子柔想到自己回家的路上看到的那一幕,觉得是自己眼花了,“算了,我自己瞎想的,没事。”
叶子爸点点头,“一涵今年……”
叶子柔夹了口菜,慢腾腾地说:“不回来了。”
对面二人相视一眼,没吭声。
晚上,叶子爸妈躺在床上不住地叹息。
“你说,这破事怎么就偏偏磨上他们了呢?”
“老天做事还能跟咱们说啊,这还不跟刮风打雷一个样?谁知道呢?就是苦了一涵这孩子。”叶子爸一声咳嗽,翻了个身。
“哎,老杨家比咱家还好些,身体也不错,怎么就没赶上好时候呢?”
“老天不开眼呐!”
叶子妈说着,话里已经有了哭腔,“人走的时候,脸都看不见了。那天杀的司机真是狠心,我听人说,当时都没有生命危险,是货车又加速碾了上去,这才糟蹋成这样。”
“可不是,撞不死就得折磨一辈子,撞死了倒省事,自有人给他们收拾屁股……算了,不说了,这件事先别让叶子知道。”
叶子抹了抹眼泪,伸手关灯,刚摸到开关,就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妈”。
叶子柔推开门,穿着睡衣,端着一杯冒着汨汨热气的水,寒冷不知地站在那里。
空气里的声音难以为继,“爸妈,你们说的……是真的么?”
叶子柔有些后悔自己的问题,也许不去多问一嘴,就不会有现在的难受。
爸妈告诉她,一涵的爸妈是在去城里办事的时候遇上车祸的,当场就没命了。
一涵也是连夜赶了回来,见到的不过是血肉模糊的尸体。
司机赔了些钱,好歹能让一涵维持目前的学业以及日后的短暂生活。
她神鬼不识地处理了家事,整个人行尸走肉似的。
三天以后,杨一涵失魂落魄地回了学校。
叶子柔觉得很是不可置信,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她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她终于敢肯定,自己回来的路上,在田间瞥过的那一眼墓碑,上面人的名字不是自己的眼花,而是确确实实的一笔一划。
下面落文——爱女:杨一涵。
她冲动地抓起手机,想要给杨一涵打个电话,可是响了一声之后,又被迅速挂断。
她不知道开口的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她从手机里选出了一张照片,那是她下午趁着天气好、光线好特意拍的一条小路,那是小时候她们上学时常走的路,在那条路上被同学用洋辣子吓唬过、也因为晚归家被各自的父母打过——其中叶子柔的父母用细柳条抽到了她的眼睛,肿了一个礼拜。
很安静的小路,许多年过去了,还是那个样子。
一茬一茬的学生走来换去,路还是那条路。
她觉得应该给杨柳看看,那是她们曾经亲密无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