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苦的药味伴着熏暖的甜腻,萦绕在内阁,外头风小了些,雪儿开了窗散散药味,登时一股寒气逼仄而进,姝婕妤裹了毯子躲入琉璃酸枝屏风后,在其后放置的贵妃榻上宽坐了。
另一头雨儿端了蜜饯山楂来,姝婕妤就着她的手吃了两块,解了些许苦味。
“这贵妃娘娘赏的药一碗不落地喝着,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雨儿仗着自己是陪嫁过来的,自然而然地就说起这些体己话来。
姝婕妤脸色难堪,颤巍巍推开了雨儿送到嘴边的茶盏,喃喃道:“各凭福气罢了。”说着只觉心酸无比,她拿眼瞅帕子上沾到的棕黑的药渍,眼中有道不明的情愫,缓缓说:“我没这个福气。”
这药到底是送来孩子,还是送走孩子的,她心里门清。
眼不见心为净,她一把掷开那帕子,帕子死气沉沉,飘飘荡荡瘫到脚边的毯子上,戚零零,活像是自己。
默默枯坐着,雪光明亮炫目,由外入内,又透过炫彩的琉璃,焕发出璀璨的光芒。那金红相间的光倒映在姝婕妤精致的脸上,更显出她的百般风韵。雨儿一旁望着,竟看得痴了,定定站着,不知去拾捡那被弃的丝帕。
正是相对无语间,雪儿进来通报了谢贵嫔抱恙之事。
姝婕妤恍惚喘了口气,长长叹了口气,起身道:“更衣罢。”
雪儿上来说:“外头冷,主子还要前去吗?”
姝婕妤无奈而低落:“总该去的,面上功夫少不得,她如今是‘贵人’,哪有不去的道理?何况她原本同我就不好,再不走动些,她又要仗着现下的势头来排揎我。”
雪儿哀叹:“主子也太累了些,日日笑脸相迎,奴婢瞧着也心疼,分明是她……”说到此处她也不敢再说了,少不得以沉默代替满腔的愤懑。
姝婕妤心中压抑,无言以对,唤了人来伺候衣装,卸下了一切耀目的坠饰装扮,换了一套素雅沉静的衣衫裙装。
美人在骨不在皮,这天生自然的丽质,哪有轻易掩盖的道理,说什么人靠衣装,到了姝婕妤身上,粗布短褐也遮不住她的香娇玉嫩。雪儿心驰神往之余,颇为惋惜。
出了宫门往谢贵嫔处去,恰迎上了韫姜回宫的仪仗,韫姜坐在密不透风的轿辇内,姝婕妤因瞧见了愈宁,才辨识出来。她忙将袖炉递交给雨儿,上前恭顺地问了安。
韫姜听到轿辇外姝婕妤娇软清越的声音,探身出来,出了轿辇笑说:“雪地路滑,妹妹仔细,快些免礼。”韫姜声音恬淡,一如泉流水涧,悦耳动听。
姝婕妤将韫姜打量了一会,见韫姜虽有些虚弱瘦削,但仍旧是人面桃花,美艳两饶,不觉有些百感交集。
“娘娘气色见好许多,等到开春时节,大抵可大安了罢?”姝婕妤随着韫姜,跟她到遮风的宫檐下暂避。
韫姜莞尔:“或许如此,不过今年格外寒冷些,四处要提防,少不得费些心思。吃食穿住上一应用心。”停了停,“瞧妹妹可是要去咸福宫看望谢贵嫔?”
“正是了,听了通传,少不得要去一趟的。”姝婕妤掩饰住心中的不豫,平淡回应,迟疑些,想起韫姜是要回宫去,掌不住心里转了好些心思。
韫姜眼见她目光躲闪,便估量到她的心思,佯装无意道:“到了喝药的时候,本想再和妹妹寒暄一二的,只怕不能了。再来也耽误了妹妹前去,就劳妹妹转托一句问候罢。”
姝婕妤心下明白,屈膝答应着,正要行礼送韫姜走,韫姜却回首说:“才忘了赞叹妹妹一声,好雅致的装束,红梅虬枝,水仙忍冬,最衬妹妹一身脱俗的气度。不过似乎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了。”她白皙的肌肤上泛着微微的粉色,人面桃花相映红似的美丽,她唇畔淡然的笑意,却宛然一道惊雷,震慑了姝婕妤的魂魄。
韫姜转回身来,将人稍稍屏退些,她一双黧黑的瞳仁透亮明艳,不亚于冰晶珠玉的光泽,被它盯着,只教人僵着不能动弹。
姝婕妤愣了神,久久恢复不能,韫姜徐徐说:“妹妹为人持重沉静,对事从来是收敛锋芒的。但万事皆有变通,一切不全尽如人意。谢氏为人,欺软怕硬,而你一味服软,可是结果又怎么样呢?”
韫姜身上散着淡幽的兰香,那香气温而不烈,香而不妖,闻着教人心宁神定。姝婕妤听着这惊心动魄的话,倒不向寻常那般魂惊魄惕,汗如雨下。
她定了定神,张嘴欲言,惊觉早已是口干舌燥,韫姜不以为意,坦然噙笑:“人在病中,药喝得多了,胡言乱语,妹妹别吃心。只是看着妹妹受欺,不免心疼,怜香惜玉而已。但说起来,谢贵嫔有了孩子,是有福气的人,她纵使张狂些又怎样?来日诞下皇子,为人父母,纵使能母凭子贵,但养着孩子,能性格沉静些也未可知。”她转过身来欲走,又徐徐说,“也许到时候,妹妹的出头之日也会来到,不用一直仰人鼻息,见机行事了。”说罢了,浅笑离去,独留姝婕妤愕然。
回宫路上,愈宁的声音透过厚重的帘子轻微穿入:“主子何故与姝主子说这许多。瞧这些时日光景,姝主子大抵也是不为我们所用的了。”
“即使如此,她也非池中之物,不是真正无欲无求之人。她应当看得明白,有谢善卿一日得势,就有她一日苦吃。她不敢离了贵妃,是贵妃实在狠辣果决,而非她忠心耿耿。既然这般,本宫就点拨她一回,她怎样,是她自己的造化。说到底,我们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
愈宁听她娓娓道来,不知是何滋味,沉默少顷,回复说:“主子为着自己打算很好,只是皇嗣贵胄,不能戕害。”
韫姜不禁蹙眉,些微愠怒:“本宫何曾要害了她的孩子?我点拨的是谈婧娴,也是量着她势单力薄,没有胆量害皇子的缘故。”
愈宁在心里将念头转了几个来回,恭谨回道:“喏。”
咸福宫,姝婕妤到时,见早有数来个仪仗停在咸福门外,为首的恰是皇帝的仪仗,她正差了人过去通报,遥遥见了一个纤瘦的人儿过来,身后稀疏随了一两个奴才宫婢,她站定瞧了瞧,竟是全修容。
她并不刻意掩去脸上的瑕疵,但“瑕不掩瑜”,迎着明晃晃莹白的雪光,她这三分病气与憔悴却叫人心生怜惜。
她本是美人,容颜减退些,也不丑陋,何况她那一身素净整洁的衣衫衬着,七分娇弱三分妖媚,依旧芳菲妩媚。
“妾身请全修容安。”她心下虽有惊意,疑惑这不速之客是什么来意,但面上仍温和了声音,端端正正地问安。
全修容端持着傲气,不骄不矜,不卑不谦,声音有些无力与沙哑:“免了罢。”
她二人交集不多,大多是井水不犯河水,两相照面,硝烟气不似旁的浓重,看着仿佛是和平的。
“听说修容姐姐在宫里养病,今儿怎么出来了?天寒地冻的,时而风刮得像刀子,姐姐出来小心风扑冷了身子。”姝婕妤见全修容穿的是一身旧样式的兔毛红梅雨花锦披风,早已有三四分陈旧了,看着也不大厚重,教人疑虑是否挡得住这深冬的寒气。
全修容察觉到她疑惑并怜悯的目光,微微露出些微的不悦和恼怒,语气生冷:“久居不出才窝了一身病气,出来散散更佳。”
“原来如此,就请娘娘先行进去,莫遭了风吹,反而不好了。”姝婕妤察觉得出她流露出的厌烦,识相地退开一步截断话口,请她入宫内去。
修容闷闷应了一声,提裙朝里走了三两步的样子,却陡然停下转身来,待姝婕妤过来,姝婕妤一时疑惑,怀着狐疑缓缓走近来,勉强笑道:“娘娘怎生止步不前了?”
全修容似笑非笑,眼中噙了一星诡谲的微光,若有若无射在姝婕妤身上,叫她汗毛倒竖,比堕在冰天雪地里更寒冽。
“娘娘何以这样看着妾身?”姝婕妤讪讪,脸上泛起忸怩的潮-红,不知是心中发慌所致,还是刀子似的冷风刮的。
“本宫只是可惜了你这般风-流资质与品性,竟生生叫谢善卿那个色厉内荏的草包强压一头,你以为你如今身为婕妤已是不易,可若没有谢善卿,还不知是怎样的光景。”她病中的嗓音带着奇怪的音色,幽咽低啭像是鬼夜哭,她刻意压低了声音,教人听着更生惧色。
她的话说得直白,姝婕妤不禁丢了半条魂,脸色青黑着,嗫嚅道:“娘娘何故说出这些话来?”
全修容冷笑:“你不明白?还是没这个胆量明白?”她挈起被风压倒的斗篷帽子,沿儿上前细心替她戴好了,一壁理顺了发炸的雪白兔毛。
姝婕妤知道这话是引人入陷阱的套子,于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中徐徐转了念头,而后说:“妾身明白了。只是皇嗣贵重,不得损害。否则是要坏大楚的福祉,折自己的阴骘的,这是顶罪孽深重的事。”
“本宫明白,宫里再不能没有孩子了。”全修容淡然微笑,眼帘垂垂放下,凄楚的目光落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眼角渗出一点泪星,但很快消弭在广袤的天地之中。
她复又提起步子,款款朝里走进去,一壁说:“此地不是议事之所,你如有此意,不甘压制,就来乘风殿。”
姝婕妤迟疑少顷,换了神色,领了人要进去,雪儿忧心忡忡问:“主子当真要……?”说道关键处,四下瞅了两眼,噤声不说了。
姝婕妤娇媚的脸上变换出极奇怪的表情,糅杂着沉痛、愤懑与纠结,她沉吟一声,语气变得决绝:“合该如此,不为自己筹谋,只会埋没。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都说红颜弹指老,此刻不做打算,来日色衰之时也便是本宫失宠之际。谢贵嫔越风光,我也就越不济,迟早要被她排揎得无立足之地。”
说罢了,她匆匆跟上,入内告了安,只见徽予坐在床畔。
雪光莹朗,穿透过腊梅图明纸窗,模糊了他脸颊的棱角,似乎也隐去了些许帝王的薄情和冷峻。
姝婕妤站在碧纱橱外瞧见了,深觉得他俊秀清朗,明朗清隽。
他有密长浓黑的睫,炫丽灿烂的眸,可是他低眼看向谢贵嫔,眼中却没有什么情谊。姝婕妤恍惚看着,心中百感交集,爱慕、齿寒交错纵-横。
他眼底脉脉温暖的情,似乎总属于那个病恹恹却出尘玉灵、温润和煦却城府深重的女子。
徽予并不去看姝婕妤,只见到全修容来了,颇为诧异,声音中却没什么关切:“帷月倒来了?大好了?”他问得客套,仿佛不得不为之的勉强,语言中掺杂着淡漠与隔离。
全修容讪笑:“回皇上的话,还带些遗症,不过大抵是好了的。因听谢妹妹身子不舒适,心里挂念她,也心疼孩子,就来瞧瞧。”说着噙了泪,泪眼凄迷,声音颤颤,“妾身恨病中糊涂,如今大梦初醒,才知当初大错特错了。但看着谢妹妹有了孩子,臣妾又喜又悲,掌不住还是要来瞧瞧,心里才安些。”
徽予知她为何悲,悲她再不能孕育皇子,这也是宫中女子最悲惨的遭遇。
他还是留存一份旧情,看她服软,又恳切诉说了悔意与伤感,于是温和些说:“再别去想那些了,既然想明白了,又出来走走,往后就好生过,朕自不会亏待了你的。”
全修容见徽予为她留了余地,喜出望外,忙忙换了喜色,道:“正是了,快别说臣妾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不知谢妹妹怎样?”
谢贵嫔听她叫得亲热,又看那拿腔捏调的虚伪做派,只有觉得恶心与生厌,别过脸不答,恪贵妃见她有失态之势,于是轻嗽一声提点,谢贵嫔才勉强转过头来皮笑肉不笑说:“也并不是什么大病症,只是腹中有皇嗣,一切以这孩子为重,少不得要当心些。反倒劳师动众,烦了诸位姊妹过来问候,当真是不安呢。”
一旁安然端坐的皇后带着一团和气,笑吟吟说:“快别这么说,听着生分。一宫里伺候皇上的姊妹,看望是应该的,何来不安劳烦之说?”说着盈盈然望了徽予一眼,尽是贤良淑德的模样。
徽予噙了浅淡的笑,答应一声:“好生养着最打紧,别多思多想。”说起来,不知怎的又想到韫姜来,心中就仿佛漏了一节。
稍远处坐着的陆良人看不见徽予的神色,只听他话说得轻柔,想着徽予最近少来看自己,相处时也没多少柔情蜜意,心底不禁升起一股落寞之意,捂着渐渐隆起的小-腹,不是滋味。
恪贵妃为着她龙胎着想,缓缓走近过来,就着千珊搬来的红木喜字圆凳坐了,隐约猜到些她的心思,想了想,恐她胎气不稳,怨到自己的头上,于是说:“也别吃心,皇上政务缠身,疲乏之余也无心顾及后宫诸事。你看现在皇上的精神气也是不足的。”
她说罢了,觉得别捏造作,于是别过头去了。
陆良人听了这才好受些,她感激地抬眼看恪贵妃,张嘴要道谢,恪贵妃却早已背过脸去,陆良人噎了一下,不知怎的倒想笑,觉得这传闻里雷厉风行、心狠手辣的贵妃,竟也有些小女儿之态。
那厢的皇后也察觉出徽予眉眼中的一丝疲态,于是温柔搭上他的手凑近了些,说:“皇上日理万机,谢妹妹也懂得体谅,就请皇上回去歇息会儿罢,这里臣妾在就是了。”
徽予确实懒怠坐着,又觉乏味又觉无话可说,于是答应下了,站起要走,一众妃子遂皆起身送他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