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修容自大病过后,身体大创,月中来了月信后迟迟不散,延绵许久,似乎无穷无尽。这天葵不调,导致内体气息紊乱,连带着她的气色也是奇差。
她眼看着面色蜡黄不讲,脸上更是冒了许多红痘脏物,黑斑疮口。她本是妩媚多姿的美人,如今看着却是天壤之别。
再加上她憋着一口闷气,烧得脾气愈发坏起来,倒渐渐有些乖戾狂躁之态。
徽予原先前去慰问一二回,可见她又是容颜不复,又是脾性大改的,心里不免嫌恶,于是也再不踏入其乘风殿了。
遥遥过了冬至,明城总在一片银装素裹之中。雪国浩茫,无一瑕疵,连那明晃晃、金灿灿的碧瓦飞瞢都尽数隐入无垠的白色中,只有被扫去积雪的宫衢大道,露出死气沉沉的灰暗之色。
全修容枯坐在窗棂边,神色阴郁,看着煞是恐怖。
沿儿怯怯躲在黄梨木裂冰纹格子窗后,手中捧着盛有汤药与蜜饯黄桃的乌木托盘。悄悄儿探头探脑地查探里头的动静,见她安静些,并无震怒的趋势,才敢上前送药。
“主子,到了喝药时分了。”沿儿细若蚊声地说,并不敢抬头看全修容,只敢将头低得像要埋入尘埃中一般。
全修容眼眸中登时冷光乍现,仿佛要刺穿那药盏一般。她的手猛地一抬,用力将那药碗拂落下去,口中伴着碗盏砸碎的噼啪声,连连叱骂:“什么劳什子送到本宫跟前来!都是毒物!要害死本宫!吃这些哪里有用处!只会一味害人!连你也要害本宫是与不是?!”
她说着即刻翻身下榻,拧着沿儿的胳膊,扬手劈头盖脸就是一通痛打。更将那蜜饯掷了一地,一脚一脚踩了稀烂。
沿儿岂敢放声大哭?只怕更是火上浇油,再招一顿毒打,于是只敢捂着嘴往后挪动,一壁痛苦地扭动身子躲着全修容的厮打。
她见全修容转将气撒在一地的蜜饯上,忙忙往后大退了三四步,急急磕头请罪。
外头的紫娟听了里头碗碎并怒喝之声,只敢猫在游廊的一角不动,听里头哭声更小一成,骂声也平息了,才敢打起遮风帘子往里收拾残局。
她眼见全修容脸涨得通红,活像是乱溅火星子的烧红了的炭。她从袖中取出熏了安息香的帕子,双手毕恭毕敬献给全修容擦满脸的泪渍,一面不痛不痒申斥了沿儿两句,拿眼示意沿儿退下去。
沿儿如蒙大赦,恨不能立时飞出这地狱般的乘风殿,一溜烟就窜走了。
“主子大人大量的,何苦与那小贱蹄子置气?没白的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多少不值当?”紫娟吊着十二分精神与警惕伺候着全修容,生怕哪里踩了老虎尾巴招徕一通叱骂怒打。
全修容狐疑地瞪了紫娟一眼,那眼中的尖酸凌厉真真教人不寒而栗。
紫娟发憷不已,讪笑道:“主子何故这样看着奴婢?紫嫣是个没心肝儿的,奴婢可万万不是。紫嫣是后来买入府中的,哪里比得奴婢自小追随您的情分?所以紫嫣有那吃里扒外的作为,奴婢是天塌了也绝不会。”
听了这一席掏心掏肺的话,全修容才勉强和缓了脸色,口中鼻中还是冷嗤冷语,尖锐刻薄得很:“你心甘情愿,忠心耿耿最好,但凡有这心思,漫说旁人怎的,本宫头一个要你生不如死!”
紫娟吓得魂惊魄惕,饶是寒冬腊月的极寒气候,还是惊出了满头满面的大汗。全修容抬脚轻踢了紫娟的肩,示意她起来,才要叫她置备些吃食来,就见新来的宫女衔梅鼠头鼠脑、左顾右盼地进来了。
她见全修容盯着自己,下意识瑟缩了下,才敢上来通报:“启禀主子,皇后娘娘携着婉容华前来探望。”
全修容没有好脸色,啐道:“佛口蛇心的人,来看本宫笑话吗?!”她顿足,又四下转了两圈,不忿道,“也罢了,请进来,看茶。”
她说着不自觉捧上面颊,急慌慌奔向镜前,左右查看一番,见妆容都被泪渍花了,气急败坏道:“本宫这模样,你也不懂提点!”
紫娟跌撞过来,扶着全修容的手臂,谨防她劈手打来,她悬着一颗心,如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那奴婢赶紧为主子上妆,且叫皇后娘娘稍候就是了。”说着吩咐衔梅,“瞎愣着干什么?好生请了皇后娘娘与婉容华去正殿,好茶好点心伺候,就说主子才起,恐凤驾前失态,所以整顿片刻再来。”
衔梅点头如捣蒜,没有不答应的,赶忙转了身跑了。
出了内室,正撞上哭哭啼啼躲在墙角的沿儿,衔梅上前长舒一口气道:“老天保佑,可吓死人了!我以为花五十两银子谋了个好差事,却不知到了个夜叉跟前!”
沿儿抹了一把泪:“从前也算半个好馍馍了,现在真是烫手山芋,谁摊上都没好果子吃!可怜咱们当奴才的,只能受气,只求老天有眼,哪日主子将我打发了出去,也比在这随时要没了性命的好!”
衔梅咋舌,捂着心口连连叹气:“我这心还乱窜呢,得缓缓再伺候皇后娘娘去。你也去浣了面再来正殿伺候罢。”说着掸了掸灰尘,提裙走了。
沿儿且胡乱抬袖擦了面,转入庑房内洗脸。
正殿内,皇后在乌木太师椅上坐了,倚着半旧不新的弹墨椅袱椅褡,端着白瓷茶盏。她将那茶盏送近鼻下闻了闻茶味,只闻到了一股潮霉之味,因而撇了撇茶沫就弃置一旁不顾了。
婉容华坐在下首一排座椅上其中一只,双脚搭着脚搭,只喝了两三口也便不喝了。
“先时这里并不是这样光景,现下连茶也霉了,还没你们宫女奴才打牙祭喝得好,真是个人走茶凉的悲景。”婉容华斜着上半身,凑向身旁的凝翠私语道。
这闲言碎语些微落在皇后耳中,皇后并不显露,只轻嗽一声,吩咐容贤说:“稍后回宫去取些好的送来,别落人口实,像是本宫没白的欺侮冷落了她,叫她宫里败落至此。喝的茶连奴才们的也比不得。”
容贤似乎忿忿不平,撇嘴道:“娘娘好心,便宜了她再喝那些好茶,她也是自作自受罢了。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外头多什么嘴?”皇后沉着气瞟容贤一眼,眼中警示的光更比冰锥子尖利。
容贤怵了下,诺诺道:“奴婢再不敢了的。”
容德在一旁说:“也怪不得容贤,娘娘从前何等器重她?现今竟叫文敬夫人拉下了水,娘娘送她一程,也是给了脸面了。”
皇后转动着修长手指上带的红珊瑚金戒指,不屑道:“没了她,有的是新人。她不安分,要越过本宫去,自是没有好下场。”
容贤连声附和,小声骂道:“皇后娘娘顾怜些,她就该感恩戴德,消停消停。奴婢听旁的碎嘴,说孟主子在宫里好大的威风,日日笞打宫女,摔掷东西,里头都不知成了个什么地府一般光景了。”
容贤正一通话说得“酣畅淋漓”,抬头一见全修容拉着脸,唬得忙噤了声,撤退一旁。皇后仍旧端庄持重地坐着,淡淡道:“身子不佳,不必拘泥虚礼了,这边坐了。”
婉容华不敢僭越,立时站起来问了贵安,全修容并不抬眼瞧她,只从鼻中哼出一气来表示叫起身。
婉容华心中大为不快,又发作不得,冰着脸坐了不语。
皇后按捺着心中的不悦,可还是有些冷语冷言的:“这样的架势,饶是孔孟圣人见了也要快步趋庭离去,别说旁的人了。皇上宵衣旰食,案牍劳形,要的是温柔如水的安抚,像你这样锋芒冰锥似的刺人,谁会喜欢?”
全修容听皇后颐指气使地训斥,不免心中愠怒。况全修容早猜到她的事多半是皇后造成的,更是难以给出好脸色来,只付之冷笑。
紫娟唬了一跳,扯一扯她衣袖,小声叮咛:“主子,这是大不敬的。”停了停,“才有小厮进来传了,府里老夫人打发人来过问,并修家书一封,夫人挂念得很……”
全修容眉心攒动,鬓边冷月一般闪着寒光的翡翠划过面颊,刺骨的冰寒直冲心底,她慌了神,彷徨片刻,强打起精神,说:“臣妾谨记皇后娘娘教诲,以后万千注意,再不敢有下回了。”紫娟见她软下态度,剑拔弩张的气氛有所和缓,吊起的心肺才勉强安稳下来。
婉容华饶有兴致地看着全修容服下软来,竟觉得畅快,她端起茶来意欲喝一口润润,又想起那令人作呕的霉味儿来,没趣儿地撒开了手。
“本宫知道你身子伤了,难免要失意,可你且看当下谢氏、陆氏都有了孩子,谢氏的孩子暂且不消说。陆良人人微位卑,自是没有躬亲抚养孩子的道理。你若安分守己,本宫也便助你一臂之力,教你将陆良人之子收到膝下抚养。但你这样自暴自弃、自怨自艾,神仙来了也助不得你了。”皇后站起身来,缓缓踱步。
她在全修容身旁的黄花梨太师椅上坐了,语气中仿佛添了几分诚挚与恳切:“你若能眼睁睁瞧着谢氏诞育皇子,扶摇直上,而你孤独终老,本宫也奈何不得了。这两个孩子是大楚的福祉,本宫自要好好护着,只是他们的归属,到底还能做些打算。”
她深深望将她一眼,亲眼看着全修容眼底泛起浓重的绝望与愤懑,她掸了一掸袖口风毛上的雪渍,静静收回了目光。
皇后适才贴耳细语,如羽毛搔弄而过,教人瘙痒难耐,浑身不舒坦,如有密密的蚁在攀爬撕咬。
皇后适时睃了眼婉容华,婉容华会意,接嘴儿说:“冬日寒冰得很,姐姐宫里怎的也不好好点着炭盆熏暖?怪冷飕飕的。姐姐是不知那咸福宫天梁殿,暖得活像是三月春日,我且看着,未央宫还逊色一筹呢。”
“这可又是说笑了,德妃畏寒体弱,明城里再没有比未央宫更暖和舒适的去处了。”皇后转头,端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就这样平静地与人说笑起来,仿佛从未说过刺人的话。
婉容华颔首,嫣然笑道:“实在是咸福宫门庭若市,妾身日日去,而未央宫德妃娘娘体虚,不敢多去聒絮,因而觉得咸福宫更为热闹暖和些。”她话说完的一瞬,瞥向全修容,只见她目似泣血,瞪得铜铃般大,生生要活剥了自己一般。
她不自在地往外挪动了些,撇开头不看。
全修容气得打颤,巍巍站起身来,憋着一腔子三丈业火,道:“皇后娘娘,妾身实在体乏气短,恐难以招待了。”
皇后闻声站起身来,亲热却不轻佻得握住她枯瘦的手,叮嘱道:“快快去歇息罢,宫里短了什么,本宫命人送来,绝不教人轻侮了你。你也自己想一想,别踏上不归之路就是。”说着携着婉容华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