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另一厢韫姜一行,不知缘何竟说起慕御女之事来,韫姜素来偏爱她些,说起此事不免欷歔不已。
韫姜掩面惋惜:“此事皇上扯不下颜面,慕清欢也是倔强,若无人居中转圜,恐怕只能抱憾终身而已。皇上好雅,难得几位才德容貌皆备之人在旁。难得的是,慕清欢又是不争不斗的好性子,这样受人歹毒陷害,我总替她可惜。”她轻拍愈宁的手,低声吩咐,“你且去打点,看能否让本宫去见她一面。”
愈宁似乎为难,拧着眉小声窃窃:“主子,慕主子惹了太后不快,你也才好了,还是不去为好。”
飒飒的寒风卷起地上些许薄薄的残雪,旋转抛下,无声无息。韫姜体寒,裹得严实却依旧感到有刺骨的冷在钻噬着肌骨,她禁不住拢紧了外罩的风毛斗篷,目光直愣愣盯着被宫人踏得灰黑的凝雪,呆呆道:“去罢,悄悄儿的。”
林初神色微变,语气拂煦却压抑,轻柔抚上韫姜的背脊:“我帮着你打点。”
韫姜抬起头,恍惚打了个寒噤,旋即回过神来。
阳光透着皎洁的积雪映射到韫姜眼中,使她宝石似的瞳仁泛出微茫的白光来,像在黑夜里将熄未熄的焰火,微弱却决绝。
“说起此事,协理六宫诸事可还遂心遂意吗?”韫姜反握住林初温暖的玉手,稍一用力,林初纤指上戴着的砗磲蓝珀戒指便硌着手心。
韫姜看了说:“砗磲是供佛修灵的祥瑞之物,这砗磲戒指纯白晕彩,是鼎好的。不过怎么不戴些宝石、金银戒指的?”
“偶尔得了,戴着心静得很。”林初舒展了拢着的玉拳,她肌肤雪白光洁,几乎要与这白砗磲融为一体,若不是当心一点蓝珀晶莹剔透,凝泪聚水一般,庶几不能辨别。
“心如止水鉴常明,见尽人间万物情。”韫姜呢喃,与宛陵眼神交汇。
宛陵杏眼纯澈,含笑道:“在这宫里,求静容易得静难。不过林初姐姐为人处世最为泰然自若,得静或是容易的。”
“不过目今要照拂枫儿,热闹得很。”冬风刮过林初白皙的粉面,使它浮出酡红的色彩,她一笑,神情显露出真挚的幸福与满足来。宛陵与韫姜相视一笑,相偕回宫去。
雨花阁沉重破败的门随着“支丫”一声被缓慢推开,刺目的光穿透腐朽的裂缝恶狠地穿入,飘浮在空中的点点尘埃在光亮中依稀可见。
慕清欢愕然望将去,却见一个窈窕的宫妃倚在门旁,她定睛细看了,才知是韫姜。慕清欢纵然落魄,却依旧整饬形容,干净利落,没有蓬头垢面,不堪入目。
韫姜侧首示意愈宁退下,一壁踏脚入内。
慕清欢一头乌黑水滑的青色齐整梳拢脑后,清淡发散着金桂的香气,她不饰珠钗,却更显纯净不染。她坚毅却不刺人的目光依旧那般,不曾改变。
她不知是笑是哭,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循例问了贵安。韫姜只觉凄然,拣了地方坐了,压着一腔子戚戚:“独你我二人,不必再拘泥俗礼。”
“早儿听外头人碎嘴,好似有人要来,原来是姐姐。”慕清欢穿着最素净普通的棉衣衫,上头点着碎碎的梅花,梅花孤洁,极为衬她。
“你还叫我一声姐姐,或也明白我的来意。”韫姜谨慎地拣着说辞,委婉地提着。
慕清欢摇摇头:“何不叫我自生自灭于此?出去了,也不过是叫自己寒心。”
“事情我业已打听明白,你当时是一时被冲昏头脑了,可细想了,那就不是个套么?皇后正是意在叫你们两生龃龉,也料定你刚烈,不愿屈就。可是当日皇上问了你,也是循例蹈矩,太过偏袒,不闻不问,皇后、太后跟前总是过不去的。”韫姜极力想要让事情出现转机,奈何左右逢源却不是易事,对着慕清欢,韫姜一张巧嘴竟也蠢笨起来,说得枯燥无力。
慕清欢笑得凄厉:“姐姐,我每每想起,总觉得我悲哀。我从前总是羡你敬你。后来真切体会了,才知道我不是圣人,我当时真的恨你,因为我苦守的爱,苦守的绮梦,就这样破碎了。”她的眼角滑落一行苦泪,漾起苦涩的光来,“我才知道,他连信我也做不到。原本我可以自欺欺人,但因为你,我不得不醒转来。”
她抬起手来抹去泪花,韫姜看到她枯瘦的手上暴着触目惊心的青筋,她迎着光细细端详她,发觉她瘦削了好些。
相对缄默,韫姜感受到沉闷与压抑,心突突冲-撞着一堵墙似的胸膛,难受得紧。她张嘴无言,胆怯地躲开慕清欢的目光。
“你又缘何来劝解我呢?是怜悯吗?”慕清欢平静得叫人发憷,问出的问题却如炸开的烟雾,叫人迷茫。韫姜怔了怔,喃喃道:“是惋惜。”
“可你倾慕皇上,这样情愿将一个女人送回他身旁?”慕清欢起身缓缓踱步起来,身上的棉布衣裳沾染灰尘,泛出灰蒙蒙的颜色。
韫姜被追问得坐立不安,口干舌燥,红透了脸。
她平定片刻,开口柔柔说:“可你这样介怀,咄咄逼人,不也是依旧爱慕皇上的缘故?我早已深谙宫闱之事,所以有些事看得通透。我是倾心皇上,却也明白他是天下君主,后宫需要佳丽来为皇家开枝散叶。此事终难改变,那我情愿他身边为他生儿育女的是真切钦慕于他,纯洁不狠恶的女子。”
慕清欢被这一席话震得立在原地呆住不动,不可置信地盯着韫姜的双眸。
韫姜的眼里总能看到不同的旖旎风光,此刻却平淡无波,犹如是广袤无垠的湖海,宁静得很可泣。
韫姜端坐定了,恢复风淡云轻模样:“你也期望这样,是不是?你说是自欺欺人,也许早也懂了些皇上脾性。你从前爱他热烈之际,难道全然不知这点?”
慕清欢怔了怔,死死忍着眼眶内滚滚的泪水,将一双美目憋得通红:“可是……”
韫姜起身走到她跟前,拉住她冰凉的手,苦口婆心:“你爱他,终究是你的事对不对?他做不到的,可是你能做到。这……也是你对自己的期盼,是与不是?我纵有私心,但我也明白,你也有你的私心。”
她被泪水迷蒙的双眼颤了颤,她别开脸去,想要抽开手。慕清欢往后踉跄两步,颤巍巍寻了个位置坐了,将头低得深深的。
韫姜走近她,说:“她们心思歹毒,我自知无有资格这般点评,但我明白无论如何,你不会做出有害皇上的事来。倘若皇上总要宠幸旁人的,我情愿是你这样的女子。”
慕清欢苍白的唇颤着,嗫嚅道:“可我到底寒心。”
韫姜和煦温柔地抚着她的肩头,取下朱色羽缎对襟大毛褂子,给慕清欢颤抖如筛的身躯披上,温言道:“日后相伴,经久知真情,皇上体会到你一片真心实意,岂有不珍惜不信赖的道理?”她停一停,慢条斯理却春风和煦,“你羡我与皇上情深,却不曾想过我与皇上有几近十载的夫妻情。你好好想一想,若有心了,知会来给你送饭的小何子一声,我自会知道,届时替你筹谋,你再些微服了软,皇上没有不原谅的道理。太后素来慈善宽仁,一阵气过去了,也不会过多计较的。”
慕清欢泪眼婆娑,哭声呜咽艰涩,像是千言万语压堵喉间,闷出呜呜的悲呼来。
韫姜挽着她的玉臂,抽出丝帕来给她揩泪,又哄着她,陪同她到她平复下来,方才又说:“久了未免惹眼,我该走了。”
慕清欢却拉着她的手迟迟不松,韫姜盯着她看了半响,笑将出来,柔声道:“我知道了,且慢慢等着,现下不是时候。我业已悄悄儿打点好了,以后吃食穿着不会短了你的。你若嫌镇日寂寂无聊,我就叫小何子悄默送些诗词歌赋来给你解闷罢。”
慕清欢这才缄默点了点头,松了拉着韫姜的手。
韫姜站起身来提裙要走,却听身后慕清欢嘶哑的声音幽幽传来:“也许因为这样,皇上才这样倾心你。”
这句话说得模糊,韫姜疑惑回首,只见她脸上一个释然的浅笑。她的眉目间好像总有一股清淡的烟岚,蕴着不容靠近的锋芒,还有烈烈火燎般对爱的坚毅。
瞬目之间,似有雷击全身,猛地打了个寒颤,韫姜登时领悟,一切并未白费。她静默噙笑,无声离去。
回了未央宫无移时,就有泷儿打了木棉花帘子进来通报说徽予来了。
韫姜本袖着焐子打盹儿,听了便站起身来出去迎接,方转出了碧纱橱,正对着徽予走进来。
徽予笑说:“料定你会出来,外头起风了,朕加紧了步子进来的,不叫你受那寒风凛冽之苦。”一壁说着话,一壁稍稍站开些,脱下沾了寒气的墨色鹤衣大氅交由江鹤拿了。
韫姜说:“愈宁姑姑才叫人炖下了酸笋老鸭汤和紫米燕窝粥,予郎来得凑巧,届时一道喝上两盅暖身子。”
徽予本不介意这些,只拉了韫姜的手小心握了握,点点头说:“手还暖和,手炉子还暖不暖?怎么单拿着雪狐焐子?”
“屋子里有炭火盆熏着,原就暖融融的,捧着铜炉还是焐子都是一样的。”韫姜说着一指案几上摆的两盆文心兰并滇山茶说,“莳花局怪有心的,早儿把臣妾喜欢的花儿送来了。兰草芬芳,不比熏香更好?”
徽予自后揽住她盈盈纤瘦的腰肢,低头吻一吻她水滑柔软的青丝,道:“怪不得屋子里不是寻常幽兰香的味道。”
徽予宽实的胸膛总能教韫姜感到没来由的安心,仿佛只消被他拥入怀中,就能使三千烦恼尽数散去。
他总能以最舒适的力道拥着韫姜,似乎这是无须宣之于口的默契,韫姜侧首四下扫视,只见奴才们早儿乖觉地退了下去。
两人宽坐定了,簪桃在外听了动静,揣度了时机,才进来奉了茶。
待簪桃走了,徽予端起晾到七分烫的齐云瓜片呷了两口,闲闲说:“才从母后处回来,先时听你说华惠允医术精湛,朕便顺着指了他给母后查看查看,开了几剂药下去,确有成效。同母后说话,可见气色精神好了许多,你若有空时,趁着雪霁晴好的天,去陪同母后说些话,解闷也好的。”
她听着答应下了,说:“民间的海上仙方儿,皇亲贵族历来不屑,但有时也比太医院墨守成规的方子来得更有用些。”她取下戴着的碎玉绵护甲,仔细别碰到刮伤了徽予。
徽予沉思片刻,道:“太医院老太医里头,除了德高望重的慕容院判和罗太医还算兢兢业业、医术精湛之外,其余上些年纪的不过是倚老卖老。简直是迂腐迂阔,半无建树。听你说起,朕才想到这点,是该修整些了。”
“正是这样说,慕容院判与罗太医是三朝老人,资历颇深,乃是杏林圣手,是专职照料皇上起居的,这样一来,照料后妃的倒都成了些平庸之辈了。要依臣妾看,除了和大人、周大人、陆大人这三位青年才俊可还能依仗些,旁的确不敢恭维,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后妃身子娇弱,一半是太医不精的罪过。”
徽予颔首,深以为然,细细思忖了一番,说:“是该打发一拨人去行宫去,也别在明城太医院里头成了蠹害。”说着端起茶来深深灌了一气,沉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