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乘着轿辇一路平稳至了咸福宫,下了轿辇看,端的是门庭若市,人头攒动,目及所见就有着皇后、贵妃的仪仗。
那一众奴才见以德妃为首下来三位主子,赶忙问了礼。
守门的宫娥上来问了贵安,引着三人往天梁殿去。韫姜尚有些吃力,由着簪堇、簪桃两处搀扶,天梁殿领事宫女吉祥见了,忙打发一拨人把前头的雪扫尽了,另有一拨去护着韫姜。
两个时辰前才雪霁放了晴,虽无风,到底在冬日里,并不温暖。
韫姜将袖在焐子中的手炉握得紧了些,四下扫视:“罢了,别这样乌泱泱一窝蜂围着本宫,外人不明白的,还以为遇喜的谢贵嫔是本宫呢。”
吉祥上前屈膝行了礼,赔笑道:“德妃娘娘金尊玉贵,少不得当心伺候着。雪地路滑,倘或摔着,可不是奴才们伺候不周的罪过吗?”
“知道你们是心细,只是人多了反倒碍着,物极必反,是吗?”韫姜温文优雅,恬淡的笑容像是雪般的纯洁,她的声音低低的,极是柔婉。
吉祥听了,也无怒意,单是陪着笑,撤了几个人下去,依旧小心翼翼的。
入了里屋,因有地龙与炭火盆双重所在,暖洋洋一如春日里,韫姜解了外罩的披风,随着天梁殿的人转入内寝,只见里头早儿坐了两溜的人,韫姜粗粗扫了一眼,连陆良人也来了,却不见得全修容的身影。
按照品阶依次见了礼,皇后扬手示意人搬了太师椅来,韫姜见奴才们照着位份,搬着椅子往前凑,忙忙止住:“病未痊愈,恐过了病气给谢贵嫔妹妹,还是放得远些罢,坐着安心。”
皇后捧着手炉,徐徐摩-挲着铜炉上的佛莲雕纹,眼皮子些微抬了,眼神沉静却尖锐,韫姜一瞬触及,只觉那比寒冬腊月的冰锥更刺人。
皇后微笑:“德妃妹妹还是一样谨慎,怪生病中多日,仍得皇上垂怜。”
“民间百姓们都说一句俗语,叫久病床前无孝子,孝乃国之根本,于孝尚且如此,可知久病这事多少令人忌惮。但皇上却丝毫不减对德妃的一片情谊,可见咱们皇上是最重情谊的人了。”姝婕妤不自在地瞄了眼韫姜,护甲叩在铜炉上,隔着手炉罩子,闷闷的一声响。
韫姜只充作未闻,笑吟吟对着谢贵嫔说:“谢贵嫔可算是有福气了,何况今年瑞雪,都是说瑞雪兆丰年,可见今年福气好,果然,这一会儿功夫,宫里头就有两位有孕的妃嫔了。”说着又向着陆良人,“近来陆妹妹身子还好吗?听闻皇上为你安胎静心,又晋了你位份呢。在这儿恭喜过陆良人了。”
月份大了,肚子也隆起来,陆良人不常外出走动,眼见着丰腴了许多,她扶着腰起来虚虚行了个礼谢过了恩,又徐徐落座:“谢过德妃娘娘,诸事小心,一切都安好。太医说了,胎像很稳妥。所以今儿才出来了,专来贺谢贵嫔的大福大喜,而且嫔妾养胎多月,哪些事宜要当心着,妹妹也能提点些。”
谢贵嫔勒着抹额,瞧着有些疲倦之色,林初和缓说:“见你眼底隐隐发黑,是害喜害的?”
谢贵嫔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她是以容颜获宠,因而格外尊爱自我容貌,这被点破样貌受损,怎能不慌张?她讪讪笑了下:“许是昨儿夜里害喜害得极厉害,不曾睡稳了,才这样憔悴的罢。”
“妹妹才得了一份古方唤做益母烧草灰的,听闻是武则天曾用过的,妹妹用过了,确是不错的妙方呢。”婉容华往前弯了些身子,与皇后相视一瞬,把眼儿一旋,漫开的笑容收了些。
谢贵嫔“哦”了一下,偷偷递了一个眼神给恪贵妃,恪贵妃侧目:“便罢了,孕中当娘的,也不用费心打扮些甚么。”
婉容华尴尬地凝住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扭曲得很:“贵妃所言极是,是嫔妾无光短浅了。”宛陵柔柔说:“妹妹就事论事,何必说这些丧气话来。”
恪贵妃姣好的面庞上绽出一个尖酸刻薄的笑来,又惊悚又美好:“落了别人耳里,要误会婉容华是不是忌惮害怕本宫呢。”不待婉容华辩白,她就转向皇后,“这是合宫大喜事,怎的偏全修容架子大,不肯挪动玉足前来?”她喝了一口暖身的红糖姜茶,徐徐瞥向韫姜,“这不是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德妃都来了?”
韫姜好整以暇,捧着热气腾腾的影青瓷茶盏,一团和气:“本宫虽然耳目阻塞,但也略有耳闻,知晓孟妹妹欠安,下榻不能,贵妃姐姐便也不好强求她来了。至于本宫来了,也是近来觉得安妥,所以想着出来沾沾谢妹妹的福气。”
“都说德妃最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今儿也算彻底领略了。”谢贵嫔护着小腹,浅浅笑着,她极力使自己的微笑显得和煦,可像是一泓被搅动的浑水,在月光下艳艳有光,却仍是污-秽。
林初冷笑:“德妃为人母,自然如此,也盼谢妹妹初为人母,一样这般。”
谢贵嫔素来是尖嘴薄舌的,这一时被抢白了,自要反驳,却转念一想,为着肚中孩儿福祉万全,还是忍气吞声不语了。
皇后见气氛凝重,听着也是脑仁发疼,遂为首起身说:“再不能叨扰了,见谢妹妹这般倦怠,若再絮絮说下去,恐于龙嗣无益。”
众人听皇后如斯说,如何再能逗留不去?于是尽数站起,互相敬礼罢了,聚众散去。
甫一出了天梁殿,皇后就走向韫姜,殷切问她:“身子觉得还爽利吗?今日是否逞强?”
“劳烦皇后娘娘牵挂了,一切都安,托赖皇上与皇后娘娘洪福齐天,得了福祉庇佑,好得极快,想来不到新年伊始就能大安了罢。”韫姜缓缓说着,随着站到挡风的影壁后,“不过积年沉疴,还是体虚畏寒,乏力易倦,大抵是再补不好了的。”
皇后凝重的神情些微好了些,不知是听她快要痊愈而欣慰,还是听她再难似常人般康健而窃喜:“你且别忧思这些长远的事,还是观当下,知足常乐的好。前几日照例过问皇子功课,还听安大人夸赞了阳儿聪慧,五岁孩童早已有出类拔萃之资了。”
韫姜神色微惊动,很快镇定下来:“甚么出类拔萃,这放着皇后娘娘的再彦呢,再阳不过是强在早生了这几年罢了,待到再彦殿下五岁之际,又不知是怎样的颖悟绝人。”
她不愿与皇后过多闲话,佯装着咳了两声,皇后也就知会其意,噙笑道:“起风了,快些回去罢。”
韫姜施礼毕了,才慢慢走出咸福宫,但见门外站着林初与宛陵,韫姜稍稍快些走近了,悄声说:“与皇后假意周旋累得很。”
宛陵与林初不过苦笑,“敷衍了事就算了,何来挂心,莫再提她。”
走了几步,韫姜吩咐愈宁说:“去挹翠轩一趟,嘱托安大人再不要在皇后跟前夸赞阳儿了,韬光养晦,不矜不伐才是长久之道。”想了想,还是不安,“还是要回去修了家书回去,安大人此举总叫人发慌,不妨再撤换了一个更稳妥的罢。”
“从前见你为再阳殚精竭虑,觉得未免太过,今儿自己也有了孩子,才知道一点也不为过。端的想将这世上最好的,尽数送了他才好。”林初抬头望湛蓝瓦亮的碧空,觉得心神爽朗,嘴边攀上了幸福的笑意,宛陵听了,连连颔首附议。
天梁殿内,恪贵妃假托丝帕丢失在内,复又踅回来寻,谢贵嫔知道来者不善,有些忌惮,不自觉蜷起身子靠墙坐定。
恪贵妃落座,如意从后再奉上茶来,恪贵妃推开不用,凝视谢贵嫔冷哼道:“倒是天大的福气,冷不丁落了个种在肚子里。”
谢贵嫔被恐惧攫住了咽喉,呜咽半响,挤出一句:“如今合宫都知了……木已成舟……”
恪贵妃狠厉截断她的话:“本宫何时说过不许你生下来了?从前是不许你有孕,后来本宫有了再勋,放宽些,药许你一碗没一碗地喝,不也是暗中默许你?”
“那……”谢贵嫔喜从悲来,登时焕发了光彩。恪贵妃的神情却冰寒交迫:“若是女儿,也就自个儿领着,若是儿子……”
谢贵嫔顿时面如死灰:“该当如何?”恪贵妃身手抚上谢贵嫔的小腹,谢贵嫔猛地颤了一下,恪贵妃笑道:“再勋独在朝阳宫,无兄弟作伴,孤苦得很。”
谢贵嫔怯怯垂首,一行清泪淌下,了无生气,死寂良久才点了头,忍痛答应。
恪贵妃坐直了身子,气势凌人,断断不能忤逆。相对无言少顷,恪贵妃放松下来,语气也温煦些:“好歹你有了个孩子,也算有个指望了。如若是皇子,养在本宫膝下,总比你躬亲领养着有前途多了。”
谢贵嫔的悲痛消减些许,死死忍着泪谢过了恩,恪贵妃惦念再勋,不再多话,即刻起身走了。待恪贵妃走了,谢贵嫔瘫软下来,放声大哭起来,吉祥与如意仓皇上来搀扶劝慰,谢贵嫔又恨又怨,终究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