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端着茶盏呷了两口阳羡茶,幽幽抬眸瞥了眼堂下坐着的林初与宛陵,二人神色异样,坐立不安,端起茶盏复又放下,来回几趟,也没喝一口。
她却气定神闲,怡然自得,喝了半盅茶才缓缓开口:“你们二人晨昏定省罢了,却留下来,这几近一盏茶工夫了也不开口。不过本宫也猜得出你们的心思。德妃,是自请去往英华殿的,那儿虽偏僻简陋,但诵经祈福讲求的就一个‘静’字,不被物欲所累,才可名应不朽轻仙骨,理到忘机近佛心。你们安心,自有皇上与本宫把英华殿布排安妥了。”
“可是……”林初愁肠百结,搅着帕子不安说,“入了秋,天愈发冷起来……”
“到了时候,本宫会命内侍监送炭过去。”皇后端坐好了,目视林初,“毕竟照例,都是韫姜妹妹最先用的炭。何况她做的也是桩积福积德的好事,本宫不会苛待她的。”
宛陵怯懦地低声开口:“皇后娘娘,还有一事……”林初却卒然转头盯住宛陵的双眸,以坚决、不容忤逆的态度迫使她噤了声。
皇后轻浅笑:“本宫知道和妹妹想问什么,不过本宫好意提醒,那是趟浑水,还是不趟为妙,否则惹得自己深陷泥淖,无法自拔就不好了。”她顿一顿,对着林初徐徐说,“两日后就是英华殿祈福的时候了,一应用具皆置办妥当了,本宫稍后差人把单子送去,你过过眼。好了,本宫也乏了你们跪安罢。”
出了颐华宫,林初与宛陵二人慢行无言,林初牵住宛陵瘦弱冰冷的手,低声说:“你不能为清欢求情,也不能问她为何骤然被贬谪。这突如其来的横祸,每个人都讳莫如深,连皇后也不过是说她对主上大不敬,敷衍了去,你何必再去触怒主上们?宫闱密事,心知肚明即可,决不可放在明面上说出来。你我细细揣摩了,未尝不能揣度出来。你若担心她在雨花阁过得不好,私底下趁无人注意,悄悄儿拨些吃食衣物过去就是了,别摆明了。”
“姐姐,你知道我是关心则乱。毕竟我也算曾是清欢的主位娘娘,不能不为她着想。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不想为了明哲保身,不顾往日情分。”宛陵杏眼噙泪,凄楚的光微微闪闪,她别过脸去把泪揿了,又说,“韫姜姐姐也不会无缘无故要去英华殿,又不提前和我们商议。想必这是寻的噱头,给她顾留颜面,或许是惹恼了太后,被责罚了去的。”
林初半捂住她发干起皮的唇:“不得议论指摘太后。”她叹口气,“你累得嘴角都起皮了,回去喝两盅菊-花茶润润罢。我如今担着协理六宫之责,力所能及的事,我会去打点的。”
她轻柔拍一拍她瘦削的肩:“一个月,还不至于熬到寒冬腊月的时候,万幸。——这几日忙得很,能否劳你替我做些点心给枫儿送去?天冷了,他念书也累着,你一并也给阳儿送些,他母妃不在,小小年纪……”
“宛陵明白。”宛陵颔首,谦卑十分,“不消姐姐提点,宛陵无能,只能做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了。”
林初收回手,摩挲着戒指上嵌的猫眼石,长长叹了气。
两日后,英华殿。
众妃穿着肃穆,一改往日姹紫嫣红、争相斗艳的景色,暗气沉沉的,少了许多明艳与生气。
众人皆寂寂,焚香沉闷的气息熏得人脑仁直疼,叫人觉着胸闷气短,喘不过气来。
韫姜既不在,贵妃下首就是林初,贵妃手持焚香上前祝告诵经,又要献上亲手所做的经幡、抄录的佛经,以表诚心与孝敬。
英华殿宫人手持三根焚香无声无息地上前,低头谦卑恭顺地双手献给林初。
林初接过,静候贵妃礼毕。贵妃穿着一身黛紫暗花古香缎外罩大宽袖兼檀紫襦裙,这是极暗沉而不鲜艳活泼的颜色,穿在旁人身上许是不伦不类,衬得像年老色驰。
可贵妃穿着,别有一番韵味,反衬得她肤如凝雪,唇似点绛,如春木娇花,妩媚多姿。她看得不禁咋舌,暗叹天下竟有这般女子,美得令人拜服。端的是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恍惚惘然之间,她竟觉得有些天旋地转,不仅脚下虚浮,而且眼前像遮起了纱帐,氤氲了朦胧浓雾似的看不真切。
她只听耳边有不真切的呼唤,她循声转头,只见皇后以目示意,叫她上前去。她竟不知贵妃何时礼毕。按着规矩,只得勉强往前迈一步,可是竟如踩着绵云柳絮,踉踉跄跄。
宛陵在后看到了,吓得想上前去扶她,却被身后的姝婕妤拉住,说:“和贵嫔娘娘,这不合礼数。”
且说林初头晕目眩,如痴如醉,一时像在梦中,一时又清醒,忽的背后不知何来一股猛劲,她一个趔趄,猛地扑向了案台。登时乒铃乓啷一通响,烛台落地,散落在地的经幡佛经顿时被红烛焰火点染,熊熊燃烧起来。
贵妃慌忙往后退去,口中喊:“走水了!快快来人!”
踉跄跌了一跤,倒把神儿给林初跌了回来。热浪气焰扑面而来,灼痛了林初,她吓得惊呼,仓皇起身逃开。
几个敏捷的舍人,及时从吉祥缸中取了水来把火扑灭了。
皇后见林初犹自有些目光迷离,不知所云,于是唤了墨玉上来,叫她舀了一瓢水泼醒林初。墨玉不敢违背皇后之命,亦不舍侵害主子玉-体,左右两难,进退维谷。贵妃见墨玉难为,于是侧目示意千珊上前,千珊不留情面,照着面就是劈头盖脸的一瓢水。
水寒刺骨,林初打了个激灵,陡然醒转。
她眼见英华殿如此一片狼藉皆系自己失态所致,不禁惶惶,立时伏倒在地请罪。
此事严峻不容小觑,也不得随意宽宥,寻常摆着贤良模样的皇后也不免肃穆了面庞,撂下严苛的话来:“肃妃,此事非同小可,这本是为太后凤体安泰,要祈福祝祷的,却被你所毁,这般罪过,实难宽宥容忍。”
“不过若禀明太后,许让她老人家心有介怀,难以静养。毕竟这是顶不吉利,折煞太后福分,冒犯佛祖的事。”贵妃斜了眼皇后,又淡淡扫过林初诚惶诚恐的面庞,心中虽然痛快,却也分的明轻重缓急。
“贵妃所言甚是。”皇后赞许,不动声色扫视了阁中诸人一眼,“为免太后烦忧,此事暂缓不报,你们也把着门,别什么风都往外吹。传个人把物什都收拾好了,万幸只祝告了本宫与贵妃,尚还有你们的诚心在。不过肃妃,为弥补罪过,连同本宫与贵妃的份例,还是要你求回来。”
林初面如纸色,狼狈不堪,水珠顺着鬓角跌散的发丝往下滑落,腻滑不适,脖颈氵显漉漉的,不知是被泼的水还是惊出的汗。
她缓了口气,磕了头:“臣妾自请往英华殿偏堂,随同德妃娘娘,为太后祈福。”
皇后眼角有闪现转瞬即逝的得意,看着宫人舍人们收拾狼藉,她昂着头不看林初:“既然肃妃你诚心可见,又自请前往,本宫也没有拂了你心愿的道理。退下吧,好生自省,往后别再毛躁失态,酿成灾祸了。”
林初深深拜倒,磕了头谢恩。她腿脚酸软,站不起身,由着三个宫人架着走了。宛陵心急如焚,泪光点点,意欲求请同往。
全修容嗤之以鼻:“和贵嫔,这可不是好差事,哪有这般上赶着去的道理?你再多嘴,只会叫人觉得你不服皇后的裁断,以为那是冤枉委屈了肃妃。”宛陵怯弱胆小,禁不住她这一吓,慌张着闭了嘴。
“你可忍着泪罢,这是为太后祈福的好事,若是垂泪,那可是大不敬。”全修容嗤笑不已,看着宛陵懦弱瑟缩的模样,只觉得可笑。
英华殿偏殿宝华堂。
堂内简陋简朴,只有一应必要的家什,虽则有些寂寂的沉闷,却格外教人无欲无求,宁心静气。
韫姜来此三日,日日诵经,日日抄录,辰光流逝得极缓极慢,沙漏中的沙好似永远也掉不尽。她与愈宁相对缄默,时常半日不闻一字。
林初是乌蒙蒙的夜中来到的,她来时无有什么声响。悄没声晃进了她纤弱的身影,跟随着墨玉,伴着门开支丫的声音。
韫姜茫然抬头,惊诧不已:“苏姐姐?你怎生来了?”她见墨玉背着包袱,更是猜测不到林初来意。林初拣着一个地方坐了,将缘由简练说了一通。
韫姜颦蹙:“你怎生会无有缘故就神智昏聩,以致跌倒撞了案台?”
“我却也疑惑,总疑心是身后的人推了我。我身后即是孟帷月,她像是这样的人——她又是皇后跟前的人。可是缘何神情恍惚,我思前想后,揣测合该是那炷香出了问题,许是加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在里头。可是那炷香被我摔折了不说,皇后必定早已处置掉了。我也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林初懊丧,但没有许多颓唐,“好在宛陵无恙,我临走时嘱托了她在外头好好的,等着咱们出来。其实在这儿,佛门清净,纵使百无聊赖,也远比勾心斗角来得好许多。”
韫姜淡然微笑,双眸沉静:“话是如此,所以我本不多怨气。甘愿在此,抄录佛经,诵念真谛。”她嗟叹一声,眼中多了份忧虑,“不知宛陵孤身一人如何……”她遽的想起清欢,忙问她现下如何。
“褫夺封号,降为御女,囚于雨花阁,长伴青灯古佛。”寥寥几句,述不尽其中千回百转的凄切。
林初问她到底发生何事,韫姜只好将来龙去脉一并说了,林初惊得咋舌。
韫姜为慕御女惋惜可怜,林初宽慰她:“清欢的性子,许这样的境地,与她而言也是好的。你也不要光顾她人,多想着自个儿罢。”
她望一望床褥,见都是暖和的被衾,略略安了心:“我先时在外头不知,总挂心你是否会受冻发了寒症,还好床褥家伙还看着暖和。”
韫姜微微笑,眼中含了三分温情:“皇上跟前的君悦悄悄儿送来的。皇后忌惮,也不敢轻易怠慢,明面上送了几床暖和被褥,其实揭开了看,都是陈年腐朽的了,她的心思还是一如既往的毒。”
林初抬头四下瞧了一周,叹道:“此地潮氵显沉闷,来日追究,也可说是地气不佳,放在这儿腐朽的。你是多个心眼,拆开看了,否则盖着该多不舒坦!”
韫姜低头翻过一页,继续抄录,淡然道:“罢了,虎落平阳遭犬欺。她与我不睦多年,能趁机打压欺侮,她不会轻纵了去。好在皇上了解她性情,暗中留一手,我也还能凑合挨过这一月。且不多说,你也打点了被褥家伙罢,这儿地不大,只能我们挤一挤了。”
林初噙笑颔首,与墨玉一同去铺设安置了。
这半月内徽予几乎没有踏入后宫一步,陆美人月份见大,又累晋了贵人,算是一桩难能可贵的喜事。另一面,皇后与贵妃为避免触怒逆鳞,难得的两厢和睦,未有过多争端龃龉,后宫内也还风平浪静。
风平浪静,皇后也乐得清闲。再彦大安,由乳母嬷嬷养得白胖可爱,她也能安心,不过多顾念,多处理后宫事宜,清点开销用度。
这日,午后风起寒凉,皇后安居室内,拨着梨木算盘,核算清点上一月后宫的开销花费。她口中喃喃有词,玉指点着一项项,停不下手来,不住地拨着算珠。
容德打起湘绣赵粉的纱幔,蹑手蹑脚进来,敬小慎微,捏着嗓子小声唤了声:“皇后娘娘容禀。”
皇后头也不抬,也不回声,两厢静默,片刻之后,她才停了手,取过丝绢把手擦拭了,又起身往贵妃榻处去:“说罢。”
容德忙忙上来扶住皇后,伺候她躺下了,附耳说:“弘王殿下去御马苑挑马时被一匹发了狂性的马蹬了一腿。萧严将军在侧护着了,虽说未踢了正着,弘王殿下却受了极大的惊吓,又兼秋风寒凉,扑了身子,现下被送回了景和宫,发着高热呢。”
皇后才合上了眼休憩,听闻这般,猛地睁了眼坐直了身子。
她斜瞥了眼容德,起身拢过躺散了的鬓发:“皇上可知了不曾?倘不曾,快差人去。”
容德扶着她往外去,一壁回话:“是御前君悦公公来通报的,皇上估摸着已经去了。娘娘脚下留心,奴婢业已传了轿辇了。”
乘了轿辇急匆匆往景和宫去,下了轿辇入内,见徽予坐在床榻边细心替再枫掖好了暖衾。皇后上前无言行了礼,徽予起身示意她去亮槅外说话,景和宫宫人上来伺候了用茶,皇后问再枫如何。
“和太医来瞧过,已在偏殿拟方子了。是惊悸气逆又受风寒才致高热,开一剂疏散方子就可。”徽予平淡回应了寥寥几句,却还忍不住回头远眺再枫的情况。
“都怪臣妾无能,没有顾念到肃妃不在弘王身畔而对弘王多加关照,是臣妾失职。”皇后谦恭垂下头,玉音颤颤,愧疚多了几分。
徽予淡漠瞄了眼皇后,语气刻意软了些:“你忙于料理后宫诸事,事务缠身无暇顾及,情理中事。朕不会降罪于你。”
皇后温默噙笑,颔首应承:“臣妾谢皇上矜恤。那照料弘王的事宜……”
徽予沉思片刻,缓缓开口:“你也不必费心了,就让景和宫人照拂罢,皇后你囿于后宫事务,不仅如此,还要看顾彦儿,兴许也分-身乏术。”
“臣妾以为景和宫宫人群龙无首,恐成乌合之众,伺候起弘王力不从心,还是传了个妥当的人来才好……”皇后望着徽予的脸,以温和却查探不出用意的语气缓缓劝谏。
徽予低低“唔”了声,一时未置可否,皇后端着茶盏啜了小口的碧螺春,沉默以待,她深知徽予非举棋不定之人,既未否决,此刻定是在思量人选。
她却忍耐不发,不予任何建议,片刻,徽予开口:“和贵嫔与肃妃交好,恇怯些但也心细如发,体贴入微,传她来代劳,想必不会有异议,也诸事妥当。”
皇后会意,噙笑道:“臣妾明白,自会传了和贵嫔来交代妥帖。”
此后他喝了两口茶就起身要走,皇后疾步两步追上,又劝解道:“皇上,您业已近半月未入后宫了,这于皇家开枝散叶无益,您……”她被徽予骤然回眸射来的凌厉目光骇得噤了声。
徽予敛了锐气:“朝政繁忙,夙夜不懈,无暇踏足,等过一阵再说罢。”说罢了,虚虚拍了她的肩就走了。
皇后一阵愣神,悲喜交加,回眸眺了眼再枫的身姿,吩咐了些事宜,就也起驾走了。
太平宫,东暖阁。徽予坐在罗汉床-上,拄着八成新的弹墨靠枕看着折子,阁内安谧无声,只有案几上仿古青铜象耳夔龙纹香鼎中飘忽而出的缕缕青烟时乱视线。
旃檀香,庄穆沉静,令人心神俱宁,可使人专心致志批阅奏折,不至心烦意乱,焦躁不安。他看得入神,并未听到江鹤踏在涡蟠纹毯子上发出的橐橐脚步声。
江鹤上来打了个千,禀告说:“启禀皇上,姝婕妤娘娘前来请安。”片刻功夫仍不得回应,江鹤只好再朗声通报一声。
无移时才听到徽予的回应:“叫她进来罢。”
“喏。”江鹤欠身退下,去请站在外头抄手游廊下避风的姝婕妤。
姝婕妤款款入内,裙摆曳地窸窣有声,她上前盈盈拜倒了问安,声音柔婉。
徽予抬眼瞥了下,见她是玉山翘翠步无尘,楚腰如柳不胜春。食色性也,如此看一眼,也教人心旷神怡,忘却烦忧。
徽予带上几分笑意,唤她近前落座,徽予面容上虽犹如拂煦的春风,看似可亲,但细看却又体悟不到真心的爱意。
“你不是抱恙,在宫中静养吗?”徽予将奏折放置一旁,柔声问她。
“皇上挂念,臣妾感激不尽。和太医说大抵是痊愈了,只是谨慎起见,多调养两日罢了。因多日不来太平宫问皇上贵安,于心不安,才敢斗胆前来向皇上请安的,二则也是日日思君不见君,思之如狂。”姝婕妤低头作害羞状,秋波含情往徽予身上一荡,端的令人酥骨,这含情含羞之景,似霓虹当空,美妙绝伦,怎不叫人心悦?
徽予嗤得一笑,伸手欲去揽她,手至半空却陡然停住,他缓缓收回手来,微笑:“身上有些香火味道,去过佛堂了?”
姝婕妤脸上香云半减,有些讪讪然:“臣妾抱病,请-愿英华殿,欲早日安康,如今大安,所以去还愿了。”她从琵琶袖内取出一纸红笺并龙眼菩提佛珠手串递给徽予,软语说来,“德妃娘娘、肃妃娘娘诚心礼佛,本不该打扰,但臣妾私以为既然已去了英华殿,不去宝华堂请了安总是失礼的,故而斗胆前去问安,与德妃娘娘参谈了些许佛道。临行前,德妃娘娘转托臣妾将此二物送于皇上。此佛珠手串是德妃娘娘与肃妃娘娘日日供在佛前的,是祈愿皇上龙体安泰的。”
徽予不动声色接过,将佛珠串儿拿在手中看了又安放好,再展开那红笺看了,入目的正是韫姜的字迹,隽秀端正,字如其人。
徽予触动情肠,思念重重。
念而不得见,人生大悲。
他不禁带上些愁容,只见上头写着晏殊的《清平乐·红笺小字》:“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姝婕妤见徽予良久沉默,只是凝视着那红笺出神。虽疑惑也不敢出声询问,独是坐着饮茶,只待徽予回神。
以送物换一月内痊愈,颇亏,却也只能如此。
她无声望着徽予,觉得与他相隔天涯海角,从未体会过他的真心相对。
“唔……”茶凉透了,才听得徽予发出低微的一声,他抬起头问姝婕妤,“她还好吗?”
姝婕妤愣了下,心里不是滋味,赌气嫉恨似的反问:“皇上问的是德妃娘娘还是肃妃娘娘?”
徽予脸色登时寒凉下来,似乎有些厌恶,姝婕妤悔不当初,立时低下头嗫嚅:“两位娘娘都安好,只是与德妃娘娘闲话时听她轻嗽了两声。”
徽予冰凉的视线扫过姝婕妤,开始担忧起韫姜的身子,也不答话。
姝婕妤的心乱窜着,恐自己一时毛躁惹了徽予厌弃,那才是得不偿失。她正战战兢兢时,君悦进来打了千问过安,说皇后来请徽予一同去看望久病不愈的再枫。
自再枫发高热病倒后,已逾八日,却总反复,未见有好转迹象,宛陵心急如焚,一则为弘王担忧,二则恐照顾不周,辜负徽予所托,三则怕林初得知,椎心泣血。
如此一来,宛陵是整日郁郁寡欢,愁眉苦脸,几乎是目不交睫,日日守护。
到霁月楼之时入内见了,只看宛陵憔悴支离,神情倦怠,这样接驾是极失礼的,她于是躲入屏风后整顿了形容,薄施粉黛后才出来接驾。
虽有铅粉胭脂梳妆,仍掩不住颓靡的精神,憔悴的面容。
徽予见她如此殚精竭虑,不免动容:“你辛苦了。”
宛陵欣慰:“有皇上此言,臣妾便不辛苦。”
姝婕妤同来,问过了礼。皇后问过来把脉问诊的陆太医怎么样,陆大人拱手回答:“回皇后娘娘,弘王殿下乃是数脉,脉象洪大,是高热症状。但按理,若是按着药方喝着,不出三日就该烧退痊愈了,现下却迟迟缠-绵,不知是否是没有忌口,或是又受了寒的缘故?”
宛陵怔了下,憋红了脸:“窗子都是掩好的,绝不会受寒。至于饮食,本宫不大懂这些,不敢随意安排,都是交托照顾弘王殿下的嬷嬷的。”她怯生生望向徽予,慌忙解释,“臣妾是怕自作主张,反倒坏事。”
“朕知道。”徽予略略颔首,并未责怪。
皇后转问照顾弘王的张嬷嬷:“张嬷嬷,你也是照顾弘王的老人儿了,这一例上合当最稳便,可吃了什么忌口的吗?”
张嬷嬷却神色一惊变,张皇斜瞥了宛陵一眼,嗫嚅支吾着:“回皇后娘娘……并无……”皇后见状,眉头一皱:“那这是怎生一回事?”她看向徽予,欲请他决断。
恰逢此时,到了再枫喝药的时辰,宫娥送了药进来,姝婕妤转念一想,拦下说:“不妨将药看上一看,方子是一码事,熬煮出的汤药又是另一码了。”
宛陵薄瘦纤弱的身体猛地一颤,感受到了灌来的寒气,冷飕飕地刺心窝子:“妹妹这话是何用意?”
姝婕妤讪讪莞尔:“姐姐别吃心,就事论事别无他意。”
徽予浓黑的剑眉一拧:“看罢。”
陆太医遂去看药盏,一看二嗅三品,约莫过了些时候才将眉头一蹙:“启禀皇上,此药少了车前草、紫苏与藿香,退烧功效大减,与清汤寡水无异,喝下去自然无用。”
“这药是谁负责的?”皇后严肃了面庞,寒声询问。
宛陵闻言,一个踉跄险些支撑不住,幸在素月扶住才不致跌倒。她脸色奇差,煞白如纸,泪光闪烁:“这类贴-身的事,臣妾是嘱托张嬷嬷照看的。”
张嬷嬷打了个寒噤,猛地直起身抬头,侧目而视:“和贵嫔你这……”她张皇失措,连连磕了头,老泪纵-横,“皇后娘娘明鉴,奴婢绝未存了谋害主上之心!”
“有没有,去取了药渣来一辩即可知了。”姝婕妤淡淡然,皇后颔首,示意陆太医随人出去查看药渣。
景和宫宫人上来奉了茶,宛陵推开了不喝,心乱如麻地坐着。
她料定这是皇后有备而来,自己想必脱不开干系。
这样想着,她忍不住呜咽垂泪起来,又不敢出声,只好以帕捂嘴死死忍着,浑身战栗起来。
半盏茶功夫,陆太医才进来回话:“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微臣查验过近三日残余的药渣,里头确无那几味退烧袪病之药。如此熬煮出的药,虽无害处,却也是无用了。”
皇后冷漠斜睨向张嬷嬷:“你还有何话说?你好歹也是自府中起就照料弘王的,却存这样的歹心!”
张嬷嬷登时痛哭,那涕泗横流的模样叫姝婕妤看了生厌,遂别过脸去不看。
张嬷嬷膝行上前扶住皇后的膝盖,皇后厌恶地晃开了。张嬷嬷哭喊:“皇后娘娘恕罪啊!这是……是和贵嫔吩咐的,她威胁奴婢,奴婢也没法子。和贵嫔说这样她才能日日守着弘王殿下,好博了皇上怜惜宠爱。她与奴婢说好的,只这八日就好,奴婢想着到底不是残害,也就……”她不说了,哽咽垂泣,连连磕头。
“糊涂!”皇后怒斥。
宛陵吓得面色惨白,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的晕眩,她急遽起身要辩解,一个趔趄跌在徽予脚边,她泫然哭泣:“皇上!臣妾没有!”她哭得厉害,头上青筋凸出依稀可见,颇为触目。
徽予见了些微有些心软,正要扶她起来,张嬷嬷却喊:“和主子,你何苦要把这罪全堆奴婢头上!那药材不全然藏匿于你房内吗?!”
手一顿,徽予蹙眉:“江鹤,去寻。”宛陵一个激灵,猛地瘫软下来,素心急急上前抱住她,她目光呆滞,不再申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