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盘螭香炉中燃着聚仙香,熏得整个清晏殿如有一山春-色乍现。
因在自己宫内,恪贵妃只穿了一身晏居孔雀绿月季褙子,并不十分奢华装扮。
她半卧着,斜躺在杨妃榻上,翻阅着近一月记档的彤史,谢婕妤与姝容华坐在一旁,谢婕妤开口抱怨:“娘娘也大可不必看了,皇上忙于朝政,一个月也没来后宫几回。”
“一月皇上踏足后宫六回,回回都会去未央宫一堂,余下二十余日,也必要每日差人去问候。你扪心自问,皇上可曾去过你那儿?可曾召你侍-寝?既是废物,就不要饶舌聒噪!”恪贵妃毫不留情面地厉声训斥,“本还指望你有些用处,可恨你光长脾气,不长脑子,愈来愈江河日下!本宫看你身居婕妤之位,尚且是瓦釜雷鸣,漫说要本宫开口替你求情,复你原位!”
姝容华出来说软话打圆场:“不是听说不日就要大封六宫了?想必贵妃娘娘近日劳苦的正是此事。”说着悄悄儿拿眼示意谢婕妤,谢婕妤忙接了话口说:“是了。”
不曾想此事正戳了恪贵妃心窝,叫她愈发不快,脸更是阴狠了三分:“你们岂不知这主意是谁出的!贤良名声都拱手送人了。何况大封六宫,彼此都晋位份,还不是一样。”她接过千珊小心翼翼双手奉上的普洱茶,抿了一口降火气,沉重喘了一气平复下来,冰寒的目光射向姝容华,冷笑道,“你还争口气,不让本宫失望。”
姝容华被盯得不寒而栗,如坐针毡,讪讪笑着,不敢直视恪贵妃,只敢凝视着恪贵妃裙摆上的一朵芙蓉,小声道:“嫔妾的恩宠与贵妃娘娘相较,正如腐草与瑶花相比一般……”
“这些阿谀奉承的话就不必挂在嘴边了。”顺耳好话自然人人爱听,恪贵妃却是厌恶那一派阿顺取容、矫柔造作的做派,只觉得虚伪,她又问谢婕妤,“你可明白何以皇上不再宠爱你了?”
“这……喜新厌旧是人之常情。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都是不可避免的事了。”谢婕妤心中透彻明白,却碍于姝容华也在,所以不肯服软示弱,将劣处展示与她,于是拣了些客套敷衍的话说了。
恪贵妃听了只是嗤的冷笑,斜了眼不看她,早儿将她心底的算盘看了个明白,说:“这大封六宫,除了早先就晋了妃位的肃妃、病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顺妃还有本宫,没有不晋封的,就算有没资格上妃位的孟修容,也依照规矩赐了封号,你可别拿来当回子事。”
见谢婕妤羞得无地自容,她于是直起身子端坐定了,对谢婕妤说:“你不是最善做一道翠玉豆糕吗?这午后寂寥,皇上批阅折子百无聊赖的,或许有用些糕点的念想,你去本宫小厨房里做了送去罢。”
谢婕妤早儿巴不得去面圣了,连忙起身答应下,恪贵妃看着她笑得轻浮,又不豫地啐道:“别轻佻得像个秦楼楚馆的烟花女子,好歹是京城名门出来的贵女。”
谢婕妤被抢白嘲讽一顿,脸色霎时难堪了几分,她羞愤却不敢表露,只得仓促行了礼就退下了。
姝容华犹豫是否要走,恪贵妃却对她说:“谢善卿从前还有几分可用之处,可是她恃宠而骄,本事不见长,蠢笨傲慢学了个通透。”她盯住姝容华,以威压逼迫她看着自己,“你心里的心思,别以为本宫不知道。本宫不说破,不代表本宫不知。未央宫的人,不是那样好相与的,她可是真正的佛口蛇心。”
姝容华的脸色十分窘迫难堪,这一下被点破了心思,她难免惶惶不安,想要辩解。
却被恪贵妃打住:“你以为你是暗中寻了靠山,其实不过是被她借机利用。一心不可二用,一仆不可侍二主,你以为呢?”
姝容华吓得登时跪下,口中说道:“贵妃娘娘恕罪,嫔妾必以娘娘马首是瞻,为娘娘肝脑涂地。”
恪贵妃微笑:“说什么肝脑涂地,本宫还嫌脏呢。本宫说了,你是可塑之才,因为你有分寸,不会得寸进尺,忘了本分。所以,接下来这个机会,本宫给你,抓不抓得住,就看你的造化。”
“多谢娘娘扶持栽培,嫔妾感激不尽!”姝容华深深叩首,大有大难不死的恍惚,觉得浑身酸软,经历了一场惨烈异常的战役一般。
她心中有疑问,此刻不敢问,恪贵妃勘破,说道:“本宫身份不同。”姝容华会意,不再过问,只静静听了恪贵妃将事情交代了。
出了朝阳宫,姝容华迈着莲步回宫去,雪儿扶着她,看她神色不佳,遂问:“主子是受了贵妃训斥?”
“不是。”姝容华徐徐摇头,拢紧了身上的浅水绿披风,“我原以为,贵妃跋扈直率,并非工于心计之人,不曾想她也是心思深沉如海,目光如炬的人。我以为和裕舒夫人暗中联络无人能知,结果,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贵妃还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心有余悸,谈虎色变,感慨说,“若不是贵妃行事之风大变,放到从前,只怕她早就会处置了我泄愤。现在却留我性命,既往不咎,也算的不幸中之万幸了。”
“那主子日后可还与未央宫……”雪儿压低声音小心询问。
姝容华对此感到惋惜,却不敢再忤逆贵妃,生怕惹祸上身,于是说:“可惜是可惜了的,但未免触怒贵妃,还是先行作罢。既然贵妃愿意扶持、提挈本嫔,那她也不失为一座好的靠山。”
话说着,恰巧路经未央宫前,未央门轩峨壮丽,匾额由皇帝亲手提携写,端的遒劲有礼,笔走龙蛇。
姝容华抬头眯眼看着,淡淡说:“长乐未央,好吉祥的寓意。皇上是太平养性,她是长乐未央,好一对伉俪情深的妃耦(也作妃偶,意做配偶)。”
她的视线扫过未央门口守着的江鹤,上前攀谈:“江公公在此,想来御驾亲临,前来探望裕舒夫人。”
江鹤笑道:“奴才给姝主子请安,姝主子冰雪聪明,一瞧儿就明白了。皇上才进去不多久。”
姝容华又问:“裕舒夫人玉-体可还安泰吗?”
“回姝主子话,近来时气不佳,天寒地氵显的,裕舒夫人羸弱,自是有些不舒适的地方。”江鹤低下头哀叹一声,看着有如在为裕舒夫人牵肠挂肚一样。
姝容华柔柔道:“原来如此,皇上日日前来,可见皇上待裕舒夫人亲厚非凡。劳江公公代为转告一句,本嫔请裕舒夫人安,这就先走了。”说着微微颔首示意,提裙离开。
雪儿咋舌道:“呵——裕舒夫人端的是圣上心尖儿上的人,这样的殊宠,任是谁也没有的。不知怎么,入宫时,裕舒夫人落魄,一年来浮浮沉沉,这一时却这样风光。”
“呵,本嫔要费尽心机争得盛宠,她却只消孱弱二字。帝王总是薄情的,你且看陆宝林怀有身孕,皇上也只是隔三差五去一趟,未央宫却是……”她不再说下去了,既是为自己感到悲哀,也是为宫中这些翘首以盼皇帝的人悲哀。
同时也有静悄悄啮噬着她心房的嫉妒与艳羡在作祟。
御花园夜,暮色漆黑如墨,独有一轮月凄凄惨惨挂在当中,并无星点团簇,少了几分情致,多了些许凄凉。
九月团菊盛开,莳花局新培植了泥金九连环、紫菊、墨菊等新种类,新颖之余也是暗香盈袖。
徽予缓缓踱步,才喝了两杯朝阳宫送来的菊-花酒,想起了“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一句,于是从山堆般的奏折中抽身出来,来御花园闲逛散心。
江鹤笑陪在侧,说:“皇上宵衣旰食,案牍劳形,难得出来散心。看这菊-花开得多好啊。”徽予走近一盆以影青釉缠枝莲纹花盆为座的紫菊,吩咐说:“裕舒夫人喜爱紫色,你明日去莳花局传个话,把这些紫菊搬些去未央宫,叫她看了高兴,病也好得快些。”
“皇上真真儿是把裕舒夫人放在心里头揣着呢。”君悦在一旁随声附和,徽予闻之微笑。
江鹤对争宠这类无伤大雅的事,是乐意送顺水人情的,于是早答应了贵妃。
这下若有若无的,就引着徽予往观月楼处去。
观月楼隐藏在蓊蓊郁郁的的云杉与稍矮的广玉兰之后,飞瞢翘屋檐,飞檐顶-端挂有铜铃,随风玎珰,着实好意趣。
徽予驻足抬头一看,却见有微光点点,若隐若现,亮了一片微小天地。
这萤火似的光芒,穿梭移动着,发着幽微的绿黄之光,点缀灵-活了杉绿的低沉。低微的,似乎有娇软郎朗的笑声。
他上前几步,转上楼去,却见是姝容华站在观月楼上,手执红缯宫扇,扑着萦绕其身周围的流萤。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徽予淡淡吟诵,对姝容华说,“楼高,扑流萤事趣儿,也要留心。”
姝容华惊诧回头,连忙跪下唱礼,徽予温柔扶起她。
姝容华举手投足之间娉婷温婉,更有一股香气四溢,像薄薄的一层云纱,轻柔包住了徽予。
萤光闪动,流光溢彩,衬托得姝容华是仙姿玉色,耀如春华。
她身穿雨过天晴色蔷薇纹云锦襦裙,钗着几只点翠蝴蝶簪,素雅清纯,明眸皓齿。端的是西子再世,昭君又生,就是穷凶极恶之徒见了,也要心软三分。
徽予一晃神,却出人意料地收回了手,姝容华疑惑望着他,秋波潋滟,映着灯火萤光,含情脉脉。
徽予恢复清醒,复又轻轻拉住她的手问:“怎么在这里?”
“月辉清朗,不能辜负,所以特来观月楼赏月的。不想偶遇了漫天流萤,更不想偶遇了皇上。”姝容华低头含羞说道,吴侬软语。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徽予看着姝容华,蓦地想起这一句诗,它极为贴切地述说了姝容华这江南女子的温柔似水。
江鹤悄悄儿挥手示意众人退下,领着君悦退了下来。
君悦见江鹤面色平静,小声问:“师傅好像早已预料此事了。”
“你以为我为什么突然奉上了朝阳宫的菊-花酒啊?”江鹤手执拂尘敲了君悦脑袋一下,君悦登时了解,但又说:“师傅平常不是偏帮着未央宫吗?怎生这回……”
“这在御前伺候,哪能一根筋呐!”江鹤佯怒嗤他一声,“虽说皇上念着裕舒夫人,可裕舒夫人体弱多病,此刻又不能侍-寝。太后宫里时常催我提点,要劝皇上雨露均沾,好开枝散叶。这样一来,只好送旁人顺水人情了,这不是皆大欢喜!学着点儿!”
君悦唯唯诺诺答应了。他一想起未央宫的泷儿,心里又暗暗说:“也不全是这样儿的。”
之后两日,大封合宫,乃是大喜大庆之事。
颐华宫举行赏菊宴以作庆贺,将宴席设在了留芳苑披香大亭,亭四周并沿途来往之路,皆齐整摆有各色新奇团菊。
菊香芬芳,花色娇美,真是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韫姜与林初、宛陵同来赴约,来时尚早,来人寥寥无几,只有颐华宫宫人在此打点事宜。韫姜说:“落得清闲,不必费心思招呼旁人,我们仨自己看。”
宛陵笑说:“再过些时候,采撷些白菊,妹妹做菊-花火锅给二位姐姐吃。或以玉泉山泉水烹煮菊-花茶也是顶好的,两位姐姐喜欢什么,宛陵皆可做将来。”
“晋人傅玄《菊赋》有云:‘服之者长寿,食之者通神’。连《离sao》中亦有‘夕餐秋菊之落英’一句,可见嗜菊食菊是古而有之,且是桩雅事。不仅味美,吃了后,连心肠也能跟着被净润,好不妙哉!宛陵这样一说,勾起我的胃口来了!”韫姜对此极为有兴致,眉飞色舞地徐然道来,她明眸璀璨,朱唇绯红,比之各色菊-花更胜一筹。
“三位姐姐谈笑风生,教人不忍打扰。”姝婕妤声音软糯,绰约多姿自后而来,她恭谨问了三人的安。
韫姜命她起身无须多礼,又揶揄打趣:“这两日妹妹好风光,要赛过这春光再世了。”
林初噙笑附和:“你容颜恢复后远胜先前,真是雪肤花貌,怪生皇上偏疼你。”
姝婕妤被夸赞得害羞不已,万不敢承受二人的溢美之词,忙娇嗔:“两位姐姐不过是怜爱臣妾,说上两句谬赞之词来讨臣妾的趣。”
“姐妹间本是这般互相说笑的,况你也是众妃之中的佼佼者,不过一年有余就已位列婕妤,可不是殊宠偏爱吗?”宛陵与林初相视一笑,又对姝婕妤如此说道。
“若说殊宠,不该是姝婕妤担当,合当是德妃娘娘才对。”孟帷月得了封号,是为全修容,衣着比从前是华奢了一倍有余,那通身的色泽鲜艳的云锦披风,用料如用麻布粗葛,毫不吝啬,真的是斑斓辉煌,好不教人侧目。那一身精巧的五彩锦鸡纹,栩栩如生,光彩夺目,霎时将众人比下,更不消说满首的金玉,是何等的华丽炫美。
早知这近来全修容得宠,算是一等一红人,却不知煊赫到此等境地。
想来香兰带露,花言巧语,早将自己曾经的过失抹除得一干二净,还反得了垂怜疼爱。
姝婕妤问过了贵安,起身后尴尬地解释:“是了,德妃娘娘才真儿是倾国倾城,与皇上情深义重。”
“倾国倾城?”姝婕妤忽的冷笑一声,语气中的冷傲与轻蔑嘲讽,直刺人心房,“你可知倾国倾城之典故乃是出自夏桀王后——妖姬妺喜?夏桀为妺喜倾尽一国之力,建那酒池肉林只为妺喜一笑,耗那百段锦缎只为裂缯之音。姝婕妤以此赞美德妃,不知是暗讽德妃是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还是以下犯上,将皇上喻之为昏庸的夏朝末代君主?”
姝婕妤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通排揎呛得失神,一时竟是哑口无言,本是无意间脱口而出的夸赞,却生生被强词夺理、转黑为白地诬蔑为了讽刺。
可叫姝婕妤一时无措,只有辩解:“臣妾绝无此意,也绝不敢这般含沙射影,僭越无礼。”
韫姜不恼不怒,对全修容说:“暂且不论这个,看全修容霞姿月韵,光彩照人,真个好美人。不过菊-花是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是清丽的隐逸幽淡之花,妹妹今番却打扮得夭桃秾李一般,大有些喧宾夺主的意味,修容你以为呢?”她语气恬淡,看不出喜怒哀乐。
全修容噎了一下,林初接着说:“不过全修容里头穿的那身捻金丝团菊襦裙还算应时应景。只是金玉其外,不免教人先入为主,觉得修容招摇。”
“不过这件披风乃是御赐之物,是皇上一番心意,是昨日新赠。臣妾以为格格不入也罢,应时应景也好,最要紧的还是皇上。所以臣妾今日才特意穿上,昭彰臣妾感恩戴德之意。”她轻柔抚上披肩,云锦柔-软丝滑,触之顺滑如滑过水面。
这艳艳生光的隆宠,难以让人苛责追究。她尖酸得意的微笑令人厌恶,却没奈何。
“皇上倘若知道全修容这样作践这一片好心意,让这好好的披风显得这样突兀、艳俗,只怕会恼怒呢。皇上心意诚然可贵,却也不是教人拿来炫耀、作威作福的。若人人都这样,皇上可还会再赏赐吗?”在一旁静默的谢贵嫔忽而气势冲冲走了过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阵讽刺。她虚虚行了个礼,算是问过了安。
她见全修容悻悻恼怒,心里真是痛快,刻意作态说:“姐姐还是趁着皇上未来,宴席未开,赶紧回去换一身罢。省的旁人以为姐姐没受过宠,没见过世面似的,有点恩宠就巴不得要昭告天下了!”她见韫姜一等人都是看好戏的模样,越发是猖狂起来。
全修容转身恶狠狠盯着谢贵嫔,蔑视着她,狠厉说:“有句俗语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本宫从前还不知是个甚么意思,今儿听了妹妹一席话,登时领悟了。”
韫姜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只拿这当戏似的看过,侧首对林初说:“站得腿酸,入内去坐着罢。”林初挽住她的胳膊,唤宛陵一同进去,不欲再牵扯其中。姝婕妤进退两难,窘迫地站在谢贵嫔身旁沉默不语。
而全修容见这多人误以为她是恃宠而骄,莽撞沉不住气,心里暗自安稳了些。
入内坐着喝了盅茶,恪贵妃、皇后及余下人等随后陆续而来,外头赏花的妃嫔便也都入内依次落座,预备等候徽予到来就可开席。
“听闻此次宴席,命司膳司做了菊-花酥来,是以前没有的,今天能尝个新鲜。”韫姜放下茶盏,半探出身子对旁座的林初这般说来,林初也颇为期待。
二人闲话稍许,等着徽予来,诸人一齐起身告了安。徽予让众人不必拘束,只当家常一般就是。这是客套话,谁也不敢轻易放肆,依旧是有些拘谨的。
此后糕点、小菜陆续上来,备的酒是杭城秋露白,韫姜不善饮酒也不能饮酒,就撤了换作华顶云雾。
林初小酌两杯,赞道:“好酒,你不喝可惜了。”
“你知道我不爱喝酒的,不喝也罢,也不可惜。”韫姜并不懊丧,只顾着那满桌的糕点精致与否。
其中有一碟江米莲子糕,微甜清爽,入口即化而不腻,韫姜贪口了两块,徽予看到了,轻声唤江鹤过来吩咐说:“难得德妃好胃口,你把这碟江米莲子糕和这碗龙眼莲子桂花羹一同送去。再记得嘱托一句,胃口好是好事,但切记别撑着积食。”江鹤一一记在心里,答应下了,取了托盘来安放好了那两道小食送了去。
“德妃若喜欢,臣妾命人再去司膳司取就是了,皇上何必将自己的转送去呢?”皇后在侧,将之看在眼中,待江鹤走了,出声说道。
徽予回:“不必兴师动众,朕有现成的,也不是最喜欢,送了她也方便。”
皇后又建议说:“皇上,既然是赏花宴席,皇上又说要随性些,那不妨做些个游戏热络些可好吗?臣妾命人备下纸笺写上诸位妃嫔们的闺命,抓了阄,便就展示个与菊相关的才艺,如何?”
她语气温煦,端的是一副贤妻的好模样,她这几日难过,只得极力展示她的宽容大度,以及为人着想的体贴。
徽予见她诚心悔改,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于是答应了。皇后见他应允,连忙命容德去置备,又对众妃宣说了此事。
婉容华静静-坐着,霁蓝釉的高足酒杯送到嘴边又停下,她悄悄儿扫视堂下一眼,心慌意乱,既兴奋又害怕。
众人皆来了兴致,都等着看花落谁家,又是谁能博得圣心。
之后一切置备妥当,皇后抓阄。
韫姜堂下坐着,笑说:“后宫妃嫔或多或少,都会些琴棋书画,鲜有人一无所长,这展示既不会教人出糗丢脸,也能博得皇上欢心,皇后果然好心思。不过一些妃嫔所善相同,两相比较,或伤了情分。”
“这也正是皇后所盼望的。”林初闲闲说,望着皇后从小匣箧中取了一小张折纸出来,她嗲着手缓缓展开瞧了,而后笑吟吟望向婉容华道:“婉容华,请吧。”
婉容华登时是又惊又喜,竟有些手足无措,徽予付之一笑,婧容华单是沉默别开了脸。
婉容华平复了心绪,跪下回:“那嫔妾就抚-弄月琴一曲,并吟诵两阕词罢。嫔妾献丑,请皇上、皇后并诸位娘娘容谅。”说着盈盈然起身,命人去抱了月琴来,又有人搬了圆凳放置在亭中央给婉容华坐了。
婉容华抱了月琴,玉指纤细,水晶珠宝似三寸指甲划过琴弦,顿起琅琅妙音。
她捏着嗓音,悠扬吟诵而来:“露浥初英,早遗恨、参差九日。还却笑、萸随节过,桂凋无色。杯面寒香蜂共泛,篱根秋讯蛩催织。爱玲-珑、筛月水屏风,千枝结。芳井韵,寒泉咽。霜著处,微红氵显。共评花索句,看谁先得。好漉乌巾连夜醉,莫愁金钿无人拾。算遗踪、犹有枕囊留,相思物。”
是吴文英的《满江红·刘朔斋赋菊和韵》,吟咏菊-花品格,切合此刻情景。
她的声音像是雪山融水滑入山泉水涧,淙淙清冽;又像是玉器相碰,铮铮玎珰,清脆悦耳。
琴音绕梁,一时像晨雾朦胧,一时如月夜轻灵,真是绕梁三晖而不绝。
不过她为能得宠而感到兴奋,反而少了许多菊-花品格中的清净与高洁。
韫姜疑惑不解道:“我并不记得婉容华还擅长月琴……”
“想必是她入宫后苦练技艺所得,深藏不露,才更让人喜出望外。”林初如是回答,又问,“你以为此曲如何?”
“何故问我?只看皇上的意思了。”韫姜唇畔的笑意蕴藏深意,林初看了,淡然莞尔。
徽予并未如婉容华所预料的那般拊掌喝彩,欣喜夸赞,而只是平静地颔首:“不错。”
婉容华一时愣神,竟不想是这样的回应。
婧容华冷淡开口:“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菊乃是四君子之一,虽隽秀却孤洁,深丛隐孤芳,它是素雅的,绝不以秋菊佳色取媚。然而婉容华吟咏弹拨之间,邀宠之渴盼,远胜过对菊-花之赞颂,是大-大的谬误。”
韫姜低头折着帕子玩,听罢婧容华一席话,单是轻声一嗤笑。
其余妃嫔也不禁有些窸窣的交谈与哂笑,婉容华脸面过不去,难堪得无地自容,几乎要落了泪。
徽予没有斥责婧容华多言,不过是赏了婉容华替她解除了窘迫困境。
皇后无意中流露出恨铁不成钢的懊恼,但瞬间被换上的温婉笑容所抹杀,她出来解围,又抓了一阄,凑巧正是婧容华。
婧容华坦然吟诗一首,这立时成句的才情,无人能及,徽予不免大喜。
而韫姜趁空暇之际饮茶品茗时不小心撒了茶水濡脏了衣衫,未免煞了风景,悄声嘱托了林初一句,就不动声色地退了下去,转去近旁的回雪堂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