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平阳阁。
和如命奉命前来回话,由泷儿引着往里屋走。
已近黄昏,晚霞金红,日晖透过五瓣翠叶的窗棂洒下。洒金似的铺了一层锦缎一般的光芒在韫姜身上,她穿了藕荷色长比甲并青莲色下裙,略钗了几支点翠蛱蝶簪,虽然典雅素净,可此刻看来,却恍然是仙境瑶台的谪仙神妃一样。
她羽睫低垂,遮下一片阴影,朱唇凝血、肌肤无瑕,美得霞姿月韵、冰壶秋月一般。
和如命看了,一时失神。泷儿侧身打起珠帘,他才仓皇垂下头,目光飘忽。
他为自己适才的失神感到窘迫难堪,他极力镇定下来问了贵安,韫姜示意泷儿退下,请他在一旁备好的圆凳上坐了,温和道:“这几日-本宫身体欠安,和大人连日来劳心照拂、尽心竭力。本宫不知和大人可有所求之物,本宫好赏了你来,聊表感激之意。”
和如命起身作揖,恭谨道:“夫人言过了,微臣身为医者,此乃分内之事,岂有劳碌之说?微臣不敢奢求赏赐,但愿夫人玉-体岁岁长安,不再有病症缠身。”
韫姜举袖掩面微笑,凤眼弯弯,双眸粲然,通彻剔透。
和如命面红耳赤,目光飘忽不定,不敢直视韫姜。
韫姜请他快快坐了,说:“那本宫就自作主张,为和大人挑选些赏赐,送给大人罢。”她示意簪堇去沏茶,一壁退避诸人,正色问,“和大人,闲话少叙。本宫且问你……婧充容玉-体可有用过麝香之类有损胎儿的物什吗?”
和如命回道:“微臣听人奉夫人之命请微臣前去,便知婧充容主子小产绝非简单之事。微臣仔细望闻问切,刻意留心,才惊觉婧充容主子玉-体曾有用过麝香的征兆。但用量式微,若非格外留心,寻常不能看出。微臣来未央宫复命前曾调出婧充容的记档查阅,发现婧充容小月前身体不适,应当早已惊动胎气,所以微量麝香,即令婧充容小月。”
韫姜蹙眉,有片刻的失望与懊丧。她很快冷静下来,对和如命道:“劳烦和大人不要告知旁人。”她懊悔道,“大为失策,想来证据已是被毁尸灭迹了,无凭无据,都是子虚乌有。本宫是疑心,却不想被坐实了。”
和如命虽有些云里雾里,但仍说:“心有暗鬼,既做过必定是心虚的。夫人何不敲山震虎?”
“本宫正有此意。”韫姜颔首,又对和如命说,“婉顺容不是愧疚万分、不思饮食吗?那心火不消,以致发了高热了,也不是不可以,大人你说是吗?”
和如命会意,拱手作礼:“微臣明白,自会打点妥当。”
韫姜柔捏眉心,沉沉道:“伤了性命是罪孽,但好歹要教她吃些苦头。”她对和如命微笑,“多谢大人襄助。医者丹心,本是救人性命,如今本宫却要大人去残害他人,本宫也是心有愧怍。”
和如命起身珍重道:“为了裕舒夫人,纵使是辜负天下人,也无怨无悔。”他自觉话说得暧-昧,不等韫姜回话,就亟亟行礼告退。
他走得很急,不知心跳加速到底是何缘故,是心中羞赧还是气喘吁吁,都不得而知了。
婉顺容在睡梦中痛苦地呻吟,睡眼惺忪,感觉口干舌燥。
“来人奉水……”她无力地呼唤。
“妹妹醒了。”陌生却又熟悉的声音,柔情似水。
婉顺容的心骤然停滞,又很快剧烈地蹦蹿起来,她侧首往旁一看,只见云雾中坐着一位丽人,一抹紫云在微茫中若隐若现。
她倒抽一口冷气:“裕舒夫人……你怎么来了?”
韫姜接过了凝翠奉来的清水,她微抬下颚示意凝翠退下。一壁对婉顺容说:“来,妹妹喝水。”
她的玳瑁嵌玛瑙护甲敲击在茶盏上玎珰作响,婉顺容听着,只觉浑身恶寒,于是别过脸说:“不敢劳烦裕舒夫人-大驾,嫔妾不渴了。”
“唔。这样吗?”韫姜不恼,气定神闲地回应,将茶盏放置一边。
她看着婉顺容,笑靥柔媚,一泓秋水潋滟生辉,漾在婉顺容脸上,竟叫她移不开眼睛。
但这并非为之倾服,而是恐惧、震慑所致。婉顺容口中干燥,心绪不稳,只想韫姜快些走了。
“听说妹妹发了高热,顺道来看望妹妹。”韫姜抽出云雾绡帕子替婉顺容拭去额上密密的一层汗,“妹妹愧疚郁结,以致高热,与婧充容情谊实在令本宫感动涕零。不过也可怜,妹妹没白的担忧牵挂了一遭。其实婧充容小产是用了麝香的缘故,绝不是因为妹妹耽搁了延医时机。这是人祸啊。”韫姜冷笑,“妹妹知道了,尽管宽心好生将养。婧充容可十分担心着你。”
她抬头捋了一把床头梁上挂的福袋,冷声道:“妹妹可仔细这福袋,若教人掺了腌臜东西,岂不酿成大祸吗?”她凝望住婉顺容,看着她蜡黄干瘦的脸变得狰狞扭曲,看她像身陷疾苦似的,死死压抑着心慌意乱的流露。
韫姜笑盈盈起身:“妹妹好生休憩,本宫先走了。”
死寂无言,婉顺容双目圆睁,几乎要睚眦尽裂。
她万万想不到会露出马脚,被韫姜所知。
她登时觉得脑中轰炸开了噼里啪啦的爆竹,震得她头痛欲裂,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婉顺容无比暴躁、痛苦地胡乱扯下福袋重重掷在地上,任由泪水四下淌了满面。
沾了泪的乌丝黏在脸上难受瘙痒十分。
她却只是呜咽哭泣,高热使她咽喉肿胀发不出声音,她低而压抑的呻吟像极了午夜鬼魅的哭声,格外恐怖。
莳花局新培植出了洒金凤仙花,以霁蓝地瓷花盆盛之,安放在御花园东角的著华苑里。在昨夜西风凋碧树的初秋之日,平添了几许满园春-色关不住的喜气与灿烂。
如意扶着谢婕妤缓缓走着,瞥见路边摆的凤仙正好,于是摘下一朵桃红凤仙递给谢婕妤,笑吟吟道:“主子这几日心情不大好的,出来逛逛才好呢。主子花容月貌,连这桃红凤仙都相形见绌了。”
谢婕妤朱唇一勾,一把拿过,傲慢道:“罢了,算你嘴是抹了蜜的,油嘴滑舌,贯会讨人喜欢。回去领赏罢。”她低头看那朵绮丽的桃红凤仙,忽而将薄唇小嘴一撇,露出一脸的嫌恶与鄙弃,啐道,“谈婧娴那个狐狸精,竟陷害诬蔑于本宫!害得本宫被贬黜!”
她狠狠将凤仙花掷弃于地,提裙抬脚,恨恨踩了下去,不断碾压蹂-躏,瞪大了一双妙目,愠怒十分:“她不过空长了一张好脸,毁了也是天意!看她现下如何嚣张与本宫作对。”
“谢婕妤好大的胆子,胆敢摧残御花,待本宫奏报皇后,治你罪过。”劈空落下凌厉阴狠的一句话,震慑得谢婕妤即刻往后退了两步。
她诧异万分,循声望去,见是来势汹汹、居高临下的孟修容。
谢婕妤不屑地嗤笑,娇滴滴嗲着声音说:“当是谁呢,原来是皇后座下的一条狺狺狂吠之犬呐。这样大的阵仗,本宫还以为是钦天老爷呢。”她将残花尘土一脚踢入草丛中,青翠欲-滴的蓁蓁绿草遮蔽住了那残留的一星半点儿花瓣。
“你可有证据么?还是要亲自去这草丛里寻去?”谢婕妤掩面讥笑,她眼角飞扬,更添了几分刻薄、讥讽之意。
孟修容被气得满脸涨红,玉-体战栗,喝道:“谢婕妤,你莫逼本宫治你个以下犯上、僭越之罪!”
“你何曾听到、看到本宫以下犯上了?还是说你心中有数,知道那狺狺狂吠之犬所指系谁,才这般恼羞成怒,要欺压于我!”谢婕妤瞳仁一斜,剜过孟修容,盛气凌人、毫不相让,声色具厉,若是胆小如鼠之辈,只怕难以招架这滔天气势。
孟修容深知谢婕妤色厉内荏,也只敢在此猖獗狂妄,故而并不怕她,反而拉下脸来睥睨她,啐道:“但凭本宫从二品九嫔之位,便可训责告诫于你这从三品婕妤。”
谢婕妤轻蔑地嗤笑一声,一挑小山眉,道:“不过品阶之差,你既无协理六宫之权,也不要在此傲慢饶舌了。你若还有些自知之明,还是快些走了的好,免得落了人话柄,叫宫人们茶余饭后嚼舌根,说孟修容是狐假虎威,专仰仗皇后气焰四处跋扈嚣张。”
孟修容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吞活剥了谢婕妤,只见她香腮憋得红涨,恨恨瞪谢婕妤一眼,甩袖道:“不过本宫也是敬服谢婕妤气量,残害妃嫔却还能气定神闲在此出言不逊、将你性格乖戾的劣根昭告天下!看你道貌岸然,却不知口无遮拦、咄咄逼人,倒像是个市井泼妇似的!如今你是‘返璞归真’、‘落叶归根’重回婕妤之位了,还敢在此撒泼,还想再被贬黜吗!”
谢婕妤被抢白得面色难堪、大有雷霆之怒冲怀,胸口有如遭了千斤之鼎重压:“你!”她如雪的玉指一伸,即刻被孟修容抓住,孟修容用力将谢婕妤拉扯近身,嗤之以鼻:“怎么,还要动手?真是个破落户了吗?”
“当真是‘若待上林花似锦,出门俱是看花人’。本宫原意是想看著华苑的美景,却不想看到两位这如花美眷香汗泠泠、在此吵嚷撕扯,当真败了兴致。活像是市井无赖在撒泼卖痴。知道的明白是皇上妃嫔在嬉戏打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乡野村妇在骂村呢。”恪贵妃冷哼一声,宁福即刻上去劈开了两人纠-缠不休的手,孟修容吃痛,狠戾剜了宁福一眼,又见他身后站着不怒自威、气势巍巍的恪贵妃,只好收了兀自的横眉怒目。
谢婕妤误以为是来了帮手,忙走到恪贵妃跟前佯装受了委屈似的说:“贵妃娘娘,好在您来了,否则臣妾可要被孟修容欺负死了。”她生生挤出两滴虚假的泪来。
恪贵妃却冷笑,朝着她说:“收起你的惺惺作态,本宫不吃这套。你愚蠢至极,险些连累了本宫,要不是你还乖觉,知道不能牵连本宫,否则本宫决计不饶你。”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却宛然是狮虎猛兽捕食前的低呼,令人毛骨悚然。
谢婕妤往后退了两步,寒毛桌竖,不敢再说话了。
孟修容心有余悸,她深知恪贵妃素来行事狠辣刻薄、雷厉风行,眼中绝柔不进沙粒,如若触怒了她,若未有裕舒夫人、皇后那般烜赫家室、隆重恩宠做后盾,她必是要杀之而后快的,纵使不如此,也必是百般折磨,如堕地狱。
她惜命惜福,不愿为了谢婕妤葬送前程,于是连忙跪下请罪:“贵妃娘娘,是臣妾骄纵无礼了,还请贵妃娘娘恕罪。”
恪贵妃一反常态,并不穷追不舍,只是淡淡说:“起来罢。你们半斤八两,谁也逃不出错处,本宫不会偏袒,回去抄录一遍《女论语》学学礼数罢。”
从贵妃口中听得这些话语,当真是千载难逢、百年不遇,孟修容惊诧地哑然失声,瞪大了双目抬头看恪贵妃,误以为听错了字句。
恪贵妃垂眸,居高临下,傲视孟修容,玩笑似的戏谑嘲笑道:“怎么?孟修容嫌惩罚不够吗?”
孟修容急忙垂头,道:“臣妾不敢,多谢贵妃娘娘宽仁大量。”说罢紫娟连忙在旁搀扶起她,仓皇行了礼后退下了。
恪贵妃回过头来斥责谢婕妤道:“被贬谪、训斥了还不安分,如若教皇后撞见,你必定没有好果子吃,再不济,牵累本宫,看你吃不完兜着走!”
谢婕妤胆怯瑟瑟,花容失色,颤声说:“臣妾知错了。”她嘟囔,“可那孟修容欺人太甚,贵妃娘娘您如此轻纵,好不便宜了她。”
“你且闭嘴!本宫放她一马,也是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你如今无宠、又没有地位,与她顶撞争一口气,不过是愚昧无知地送死罢了。”恪贵妃剜她一眼,狠厉叱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倒还不如姝容华有用,她乖巧听话、不兴风作浪,比你省心。”
她不敢辩解,单是唯唯诺诺答应下了,她心中的委屈与怨怼却是根深蒂固,愈来愈重。
太平宫,养性阁。
韫姜掀起夔龙纹青铜古香鼎的回纹耳盖,添了一勺龙楼香入鼎,岚烟袅袅升起,一缕一缕旋转、氤氤氲氲,像是一片山雾,盖上铜鼎,徒留香气弥漫。
徽予盘腿坐在罗汉床一端,云杉绿罗衫齐整盖在腿上,韫姜伸手理了理,冁然而笑:“司衣司女史手艺愈发好了,予郎且看这傲骨峥嵘的松柏绣得极好,栩栩如生,苍松翠柏、仙风傲气。”
徽予暂且放下手中的折子,低头掀起袍角一侧看那“松柏”,付诸一笑:“确实精益不少,比之先时更负有灵气与魂魄,不是美则美矣,不过是幅绣画而已。”他看向韫姜,“说到底朕还是最喜欢姜儿为朕缝绣的衣裳。”
她登时眉开眼笑,秋波含情,比绣画更美:“予郎此话一讲,那姜儿少不得再耗费些辰光为予郎缝制秋衣了。”她歪头恬静莞尔,目光炯炯,很有活泼俏皮的意味,“予郎喜欢甚么花样?要甚么颜色?”
徽予看着她笑,也是极欢愉的:“只要是你做的,朕都喜欢,只要你高兴,不拘做甚么花样、颜色,都好。”
他们正言笑晏晏之际,江鹤进来通报说:“启禀皇上,司衣司女史前来奉大皇子殿下封王典礼的吉服予以皇上过目,请皇上的意。”
他颔首,让人进来。
橐橐轻悄的脚步声,一位穿着淡翠绿素衫女史规制衣裳的宫人垂头款款走了进来。
她将盛有吉服的彩绘狮子滚绣球木案举得高高得齐眉,教人看不清楚样貌。但她举止有礼有度,通身气质远胜一般寻常宫娥。
韫姜留心着她,待她跪下唱礼,露出样貌,只见她柳眉青黛、樱唇粉-嫩、鼻梁挺拔,生得是明眸皓齿、眉清目秀,端的是宫人中颇为出挑的。她淡妆素衣,看着更是别具风韵。
江鹤在旁将吉服取过,展开呈现给二位看,只见枫叶红蜀锦上以明黄缎捻金丝绣着日月星辰、以青蓝丝绣以山河大川,日月光辉灿烂、星辰光明锦绣,山河涛涛、大川巍峨,吉祥如意的寓意油然而生、皇族贵胄的大气尊贵也拿捏得妥当。这一套衮服,裁制得体,绣工出彩,极为合适。
韫姜笑着对徽予说:“臣妾看这山河大川绣纹的针脚功夫,和皇上身上的如出一辙,想必是出自同一位女史之手。”她的声音温柔却不失气度,令人心生敬意却不恐惧,她问那宫人,“你唤作什么?可知这绣纹出自谁手吗?本宫很想向她讨教针黹功夫。”
那宫人似乎受宠若惊,却依旧不失礼数仪态,不卑不亢俯身回答:“回裕舒夫人的话,奴婢贱名陆瑓,这衮服上的山河大川与皇上龙袍上的绣纹正是出自奴婢之手。”
“陆瑓?可是哪个字?”韫姜温文莞尔,暗叹此女也实属难得,是明珠暗投了。
陆瑓又福了礼,才说:“回夫人话,是从玉旁的。”
徽予默然不语看她两眼,他问陆瑓:“学习女红多久了?看你年纪不大,手艺却远胜旁人,可堪国手之称。”
陆瑓得了徽予的亲口赞誉,登时赧颜,她凝雪似的玉肌衬着朝霞般的红晕,格外姣姣:“回皇上话,奴婢今年十八岁,学习女红业已有十年了。因奴婢不止将女红看为工作,而是将它视为一件令人欣喜之事,奴婢以为将缕缕丝线勾勒成一幅绣画,是件极美好之事。”
“这话说得妙,别出心裁,可见你心思恪纯干净,是位冰魂雪魄之人。”韫姜对之赞不绝口,她悄悄儿打量徽予的脸色,一扬脸吩咐,“且退下罢。”陆瑓于是端然行礼,收了衮服告退了。
她转过身对徽予说:“婧妹妹休养得极好,这几日臣妾去看她,见她面色红润,可见快大安了。她如今想开了许多,拈花微笑,也是不必再忧虑了的。皇上这些日子,不过是偶尔在未央宫歇息,这于皇嗣无益。且看如今枫儿也到了封王的年纪,皇上雨露均沾,螽斯衍庆之喜也能近在眼前不是?”
她言尽于此,她素与徽予心有灵犀,其中深意徽予明白,也不必点破。
他的视线落在袍角边的凌霜不凋的松柏上,一时沉默。韫姜抬头望向对面墙上悬挂的一幅仕女撷花图亦是寂寂不语。
徽予牵过她有些冷的素手,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朕也算阅人无数,姹紫嫣红一园春,朕还是最钟意你。不论是你少艾时的明艳活泼,还是如今的温柔体贴,朕都是最爱的。”
韫姜脸上香腮红云绕绕,妙目含情脉脉,她温煦回应:“有予郎此言,再无所求。但予郎是天下人的皇上,臣妾都明白。为皇家开枝散叶、福祚永延着想,予郎大可随心一些,不必顾念姜儿。姜儿只要知道,予郎心中永远有姜儿,就够了。”她停一停,小心着说,“予郎或可去看一看宛陵,她……”
徽予颔首:“知道了,朕不会再让你为难。你待她亲如姊妹,朕也不会冷落了她,以免伤了你们姊妹情分,教你难过。”
自暮色深沉,才出了太平宫,韫姜心烦意乱、欲哭无泪,并不想即刻回宫去。
刮过脸颊的风有些钝钝地如刀子,寒冷,使人不住打了冷颤。可却也使人清醒。她不顾簪堇的阻拦,执意要绕了远路回去,簪堇只好提着羊角宫灯走在前头照明,由簪桃扶着韫姜缓慢走着。
暗夜中的明城,没有白昼时的巍峨轩昂,徒增许多阴森与凄楚,与在惨淡月色下望断天涯路、肝肠寸断的闺阁怨妇一般无二。“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明城的夜,最长、也最寒冷。
她恍惚间看见前头过来一行人,趵趵齐整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原来是守门巡夜的侍卫。韫姜立定细观,察觉为首的正是已故元风的爱侣钟离叙。
钟离叙一样注意到了韫姜,忙恭敬上来打拱问安,他感谢道:“多谢夫人提拔之恩,助卑职入宫为守卫。”
韫姜见他精神尚好,内心对元风的亏欠便也略有弥补,她说:“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本宫提挈你一趟,往后自看你自己的造化了。看你任务在身,就去巡察罢,不必为了本宫耽搁。一些事藏在心里就好,不必放在嘴上说了。”
钟离叙会意,口中说请恕罪,一壁稳稳行了个大礼,才领了那一班人走了。
回了宫,韫姜坐在外殿,能隐约听到春恩车铜铃玎珰的声音,响在阒静的深夜里,很是动听,也很是刺心。“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她拔出白金宝相花簪,取下烛台上的明纸罩,剃了蜡烛灯芯,劈啪一下,灯火跳蹿,明亮许多。她就着灯光,挑着从库房里选出的几套面料,预备给徽予裁制秋衣,她拂过浮光锦面,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抽泣低头,眼前朦胧起来。
簪桃进来添一盏灯,看韫姜悲然垂泪,也是感伤。
韫姜狠狠压抑着哭腔,自嘲似的哂笑:“我从未这般,苦口婆心劝解心爱的良人去宠幸别人。这滋味确实不一般,或许黄连、莲心也不过如此。”她低头继续一套一套仔细检阅过去,哽咽道,“贤妃确实难当,如若可以,我当真想做个狐媚惑主、没心没肺地争宠邀恩,不顾雨露均沾、阖宫安宁这八个字的红颜祸水。”
“奴婢知道主子的苦,可主子不仅要顾及家族门楣,也还担着太后殷殷嘱托期望,不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只能昧心劝解,恪尽职责,将喜怒嗔痴放诸第二。”簪桃跪下替她捶腿,愁眉苦脸,无奈劝解。
“人生有八苦是乃: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本宫如今是病苦、求不得苦、爱别离苦,三苦缠身,令人心力交瘁。”她将衣料放置一旁,捂着双眼道,“眼睛疼,伺候本宫睡了罢,明日再看。”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