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姜抽出丝帕来揿了揿簪桃眼角滚落的泪珠,叹气道:“怕甚么,吃一堑长一智,下回仔细着。可幸此回叫本宫注意到了,下回可万不能再出差错。”说着拉过簪桃,对她道,“你去外头问问,有没有为瑶花斋预备好的糕点,若是有就取些来。皇上兴许尝得出不是本宫的手艺,但本宫打个圆场过去便罢了,不打紧的。”
簪桃抹一把泪,连连点头,忙不迭出去询问。韫姜看着簪桃出去了,心思复杂地瞥了眼锅中滚滚的莲子汤,一面拿过锅盖啪的一记盖上了。
等了少许功夫,簪桃撑过帘笼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两个粉彩飞花碟,道:“夫人,拿了两样。茯苓糕和枣泥酥饼。”
韫姜闻声颔首,一指备好的红木镂纹食盒道:“去装了罢。”簪桃应下,一一装好。
韫姜提过食盒,吩咐簪桃说道:“把这些东西处理掉罢,待会儿你悄悄打探一下元风的行踪,看有没有机会将她约出来与本宫见面。到时说话行事机灵些。”她说着,从袖口里取出那方丝帕来递给簪桃道,“仔细收着,到时见了面以此物示她,她必会前来。”簪桃连忙应着接过,过来打起帘笼又屈膝作礼送了韫姜出去。
外头早已备好了肩舆,愈宁捧着丝绸竹骨伞早已立在外头等候。愈宁见韫姜出来了,于是就撑起伞来上前去接。
韫姜把着愈宁的手乘上了肩舆,愈宁就吩咐起驾往景和居去。
一路虽迤逦九曲,不过风景旖旎倒是实在。绿树成荫,密密如织成的浓绿锦缎,一路上投下的荫凉十分之多。风虽有些热气,却夹杂着清爽的香味,淡雅萦绕,十分舒心。
待到了景和居,韫姜便下了肩舆,愈宁则以目示意簪堇前去教人通传。簪堇刚到了侍卫跟前,那侍卫就问:“敢问姑姑,可是傅主子来了?”
簪堇就点头称是,那侍卫就接着说:“不必去通传了,皇上吩咐了,若是傅主子来了,就请进去,不必通传。”
簪堇听了满是笑意地折回去跟韫姜一样地禀告了,这还不够,仍添了句道:“皇上待夫人真好!”
韫姜虽掩不住笑意,却也不敢在景和居前失态,便拉一把簪堇道:“仔细话!”虽有批评之势,脸上却还是笑盈盈可亲模样,簪堇便也不怕,只俏皮一笑退到了后头。
韫姜理了形容,便自提了食盒朝里走去。君悦正守在门口,老远看一袭浅紫倩影来了,就连忙下了台阶过来接,引了她往里去。
景和居内布置倒简单,不过十分雅致别出心裁,韫姜一看,十来步远的碧纱橱外两侧齐整摆放着华阳行宫内新摘的花果,皆以彩盆作底。徽予就坐在碧纱橱内。长长的桌案上依旧磊着高高的几叠奏折,一旁的江鹤垂首陪侍,见韫姜来了,便上前行了礼问安。
徽予闻声抬头,还未来得及看清韫姜形容,笑意就先漫了出来:“叫朕好等。”韫姜未来得及行礼,就被走近身的徽予一把擎起,徽予抬头吩咐众人退下,一壁拉了韫姜在一旁坐下。
韫姜拧了秀眉看着徽予,带着歉意道:“叫予郎白等了。”
徽予不解,问:“缘何这样说?”
韫姜一壁从食盒中取出两碟糕点摆放好,一壁看着徽予无奈道:“原先糕点都是做好了的,奈何叫臣妾不仔细碰倒了,这好好的糕点便尽数撒了个干净。”她低下头叹息道,“臣妾也不好叫予郎空等,所以只好从御膳房要了两样糕点充数。”
她本想着徽予会有些不悦,不曾想他却即刻问:“碰到了?可伤着自己没有?”说着就拉起韫姜的手,反复看了看。
韫姜登时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田,灿然的笑爬上嘴角,软语道:“予郎莫挂心,臣妾丝毫未伤。”说罢了,亦轻轻搭上徽予温暖的手。
徽予长舒一气,松了眉头:“那就好。以后记着,自己才最要紧。糕点撒了便撒了,日后有的是时候做给朕吃。”
韫姜低头浅浅一笑,显得很是温婉恬静,语气里带着几份娇嗔:“只怕予郎会吃腻了,那怎生是好?”
徽予笑弯了好看的狐狸眼,莹莹闪耀:“说些甚么傻话,吃了十年不腻,何妨再多吃几个十年?”
韫姜掌不住掩嘴一笑,飞红了两颊,对徽予道:“那臣妾就委屈再给予郎做几十年的糕点罢!”说罢了,两人皆笑起来。
微微收敛了笑意,韫姜问起:“予郎其实不爱在殿内放花果作香的,怎么如今放了满满一屋呢?”
徽予直起欠着的上身,轻缓收回手来,看了一眼碧纱橱外的两列花果,似漫不经心地道:“皇后说夏日熏香有些闷,不放香又颇为寡淡,就提议以花果为香。朕就随口允下了。”
韫姜的笑容仍在,不过却有些僵硬了:“原来如此。皇后娘娘果真是贤惠体贴,心细如发又心意别致。”
徽予静静地听着,而后沉吟一声,又说:“不过贵妃却说不大好的,夏日里招虫子。朕也觉着似乎是比往日多了些飞虫,明日还是撤了罢。”
韫姜的神色缓和了些,心里知道徽予是在安抚自己的情绪,便顺着他说:“贵妃姐姐是不大喜欢花草之类呢。适才晨昏定省皇后娘娘说起跑马场多了几匹良驹,让贵妃姐姐去看看。想必如今贵妃姐姐定是在马背上驰骋了。”
徽予微微扬起一抹笑意,道:“贵妃是喜欢的与旁人不同——毕竟是将门之女。”说着笑容却寒下来,待话说尽,笑意尽无了。
韫姜觑着徽予的神色有些不豫之色,于是忙转移了话题,说起再阳如何喜欢华阳行宫之类。徽予听了也开怀不少。……
“说起来,如今风头过了,朕倒想着寻个由头复了你的德妃之位。否则实在亏待你不说,宫里当差的难免会轻视你些。”徽予喝了一口太平猴魁,蓦地想起这个来,便对一旁低头看书的韫姜说道。
韫姜闻言抬起头来对徽予道:“臣妾倒不想这个,如今夫人之位倒也挺好的。何况父亲在朝堂之上位高,虽说实职并无,但后宫之内女儿又是位高受宠。难保不会有些言官会有微词呢。”
徽予放下茶盏,看着韫姜道:“老师乃是忠良之臣,朕信他,也明白他一片爱女之心。知道他并非是那种以女作为仕途垫脚石之徒。更何况姜儿你不争不抢,贤淑不说也体贴人心,他们能有甚么微词?所以不必担心这个。”
“虽说如此,不过暂且先搁下不提罢。叫臣妾得个夫人之位,无协理之权,倒乐得清闲呢。”韫姜温煦而语,不急不缓。
徽予听了,只好顺着她作罢,不过还是坚持:“有了合适良机,必定得给你恢复德妃之位。”韫姜听了并不反对,单是颔首以应。
徽予又低头思忖了会儿子,复又说:“若你执意不肯复德妃之位,那朕便赐你二字封号。夫人虽已是从一品之位,但有无封号亦是云泥之别。”说着便取过纸笔来,提笔要写封号,思来想去又问韫姜,“姜儿可有喜欢的字没有?若有,便拿来做了封号与你。”
韫姜笑颜如花,说:“按礼封号都是寓意良好之字,哪里能由得臣妾喜欢甚么就用甚么这样任性?”
徽予笑道:“朕说可以便可以。虽说最后颁旨前要请母后的意,但是母后也不会过问,所以任性一回何妨?”
韫姜抿嘴浅笑:“还是听予郎的罢。”徽予见此,只好自己想来。
啾啾鸟语自窗外传来,韫姜侧耳聆听,一面目视纸面。
只见徽予提笔挥毫,笔走龙蛇,刹那二字落成。
徽予噙笑递给韫姜过目,道:“你看看。”
韫姜接过一观,不禁喃喃念出:“裕舒……”
徽予解释着道:“《贾子道术》有言‘包众容物谓之裕。’;《尔雅》中曾说‘舒,缓也。’此二字既显出姜儿你性格温婉懂得容量他人,亦是彰显为人之道。”
韫姜何等聪慧,即刻明白徽予提点的用意。他自然并非要韫姜全然以宽容之心行事,而是暗中告知她,容忍,平缓心绪,才是上策。
她笑说:“极好。臣妾很喜欢,寓意也是意味深长,叫臣妾受益匪浅。”
徽予拉了她的手来,低声道:“你明白就好,我纵使有心,也无法完全护你周全。后宫之事我素来不多问,都是交由皇后打理的。母后虽有权过问,却也有心无力,故而许多事上总有些无奈之处。”
韫姜道:“臣妾都明白的。”
徽予却有些过意不去:“你总这样体贴人心,懂事明理,兀自受屈,倒叫我心里过不去了。之前天大的委屈你也受着,却也不怄气,让我于心难安了。”
韫姜道:“委屈自然是有,可想着予郎又何尝是快活的?我若再不明事理地闹腾怄气,只怕予郎心里愈发堵塞焦虑。到底不管如何总有个盼头,既然有,那甚么坎儿是过不去的?”
徽予颇为感动,眼神中尽是爱慕与怜惜,只听他以极为珍重之语气一字一句道“: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韫姜含情脉脉,语气柔柔:“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情深似海,原是寥寥数语难以言表,然而此刻,韫姜却觉得欢愉幸福大抵如此。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她早已不争一朝一夕,只需要夜登阁楼,远观太平宫之处,明白那处之人,心里亦念及自己,便已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