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贵妃来,她父兄联袂齐上阵,平定西域之乱。快要凯旋而归了,届时她不是要风头无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林初道。
“哦,那事啊,你消息倒快。”韫姜瞥了林初一眼,浅浅笑将了一番,而后冷漠道,“军功卓越是好事,只是日中则昃,月盈则亏,也不是件顶好的事。恪贵妃一时间当然是荣宠登极,不过也不会太久的。”
韫姜眺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闷声道:“古往今来,哪一位皇帝不是厌恶忌惮功高震主的?又有多少飞将雄兵在云端之时,尚能怀揣一颗赤子之心,毫无非分之想呢?我大楚本就是高祖皇帝马背上打下来的,既然知道这江山本是如何得来的,便更要防范旁人以同样的方式夺去了。”
林初静静听罢了,颔首道:“所言极是,如今郑氏父子虽仍手握兵权,不过削去之时也快了。”
韫姜的笑有些苦涩与无奈的意味,她摇摇头,道:“不会太快的,漫说他们在军中的威信可支撑着他们,就算是皇上有心,一时之间也难以寻到可替补的人才。皇上乃是明君心怀天下,他断不会为了防止郑氏父子坐大就找一个无法胜任将军之职的人填补上,这是陷我大楚于不安之中。更何况,如今郑氏父子不论心里想法几许,表面上还是忠心耿耿的啊。”
宛陵拧了秀眉,一脸苦恼地看着韫姜,道:“姐姐蕙质兰心,宛陵就甚么都不懂。”
韫姜侧首看着宛陵浅浅笑,伸手抚抚她柔顺发丝,道:“懂得太多对于明城的女人来说反倒是一剂毒药。聋子,瞎子,才是活到最后的人。”
宛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赧然报之一笑。林初挽了韫姜纤细的臂,凑近了道:“那便少说罢,我最近在医书上看到了一栗荴散的方子,看着不错,能润肤除皱的,回去我抄两份与你们……”
是日夜,韫姜照旧秉灯抄录佛经,愈宁则在一旁伺候笔墨,帮衬着研墨。韫姜抬起玉手来扶了扶额,叹了口气,愈宁见了便劝道:“娘娘,如今来了华阳行宫,这佛经不抄也罢。何苦为难自己?您的身子未曾彻底大安,小-腹也总是会抽痛,您这样可不是折磨自己的玉-体么?再说灯火虽明亮,也伤眼睛。”
韫姜垂首喟叹:“我难道真的想?可是不抄佛经,心就静不下来。总是想着许多糊涂事,这一想,便就是郁结于心,愈发不好了。与其心里堵塞,还不如抄录佛经罢。”她说着,抬起藕似的一段腕子来捏了捏,道,“不过抄久了着实手疼。渴了,去替本宫沏盏茶来罢。”
愈宁哎一声,端正放好了一方墨方才退了下去。
即刻只留了韫姜一人,静悄悄的,只有呼呼风声刮过窗外树叶的声音。沙沙作响,投在窗纸上的影子摇曳作态。裂冰纹的窗格剪碎了黑黢黢的暗影,显得很是诡谲。
韫姜放下笔起身至窗棂旁,微微开了窗,看天上一轮凄然孤寂的月。漫天的星子点点,簇拥着,那玉盘,却还是那样孤零零。
“合上罢,你身子不好。”一只修长的大手倏忽从背后伸来,关上了开出一缝的窗子。韫姜感觉到一股刻意压抑的气息从头顶微微吐落,她浑身不禁颤起来,低下头来应道:“快好了,夜里也热,吹些风不打紧。”
那手缓缓落至肩头,轻的仿似是点水蜻蜓,徽予的声音沉沉的,有些拘谨:“若非你如今不可受凉,冰早已叫内侍监送来了。”
韫姜低语道:“病了一场没热气,用不着冰,更何况华阳行宫清爽如春。”韫姜顿了顿,平复了颤抖的音色,忍了忍即将喷涌的泪,“我总盼着你来,又怕你来了相对无言空惆怅……这日日思君不见君,多少心酸。然而如今见了,还是……”
徽予声音微颤,凄然道:“我知道你委屈,看你伤心,我何尝好过?就怕着看到你难过的憔悴形容,故而是不敢来见你。”
韫姜黯然落泪,伸手掖了掖,哽咽道:“罢了,来了就好。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也是无用的。我明白你的一番心意,所以再无怨言了。”
韫姜终于抬起头,半侧着看向徽予如盛一天星子般的眸,露出了笑意:“适才命人去沏茶了,予郎一道喝点儿罢。”
徽予吊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敢将韫姜拥入怀内,他释然解颐,语气柔和道:“好。”停了停,徽予叹息道,“你总是这样懂得体谅,又温柔知心。倒让我心里过不去。”
韫姜摇摇头,搭上徽予微凉的双手,道:“可是是为着你,受些委屈何妨,夫妻恩爱不相疑,难道不是这样的道理吗?”
徽予闻言色变,蹙眉低语道:“自然是……”瞬目间他恢复了往素温和颜色,看着韫姜郑重道,“朕知道了,以后我会护你信你,尽我所能让你不再伤心。”
他的眉宇之间又在话语间染上了无奈之色,愁苦道:“这次是你吃了苦,受了万分的委屈,还……可是朕没法,姜儿……即使查到底,知道是旁人所做,朕实在也不能惩处她。如今郑氏父子即将凯旋,正是朝廷风雨欲来之时。你明白吗?”
韫姜的心中充斥着委屈与怨怼,可是她理解徽予同样难解的苦闷,便也知情达意,以温婉的语气回他:“姜儿都明白。”
徽予脸上的愁闷随之涣然释去,他紧紧拥住韫姜,在她耳畔轻声道:“也只有你才能明白。”他看着韫姜的瞳子里闪烁着烈烈如焚的星火,“在世能得卿,复何憾哉?”
韫姜听着,笑道:“予郎好会说话!”又拉住他胸襟,贴近了道,“姜儿一世能追随予郎,亦是此生之幸。但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徽予握住韫姜的手,一脸喜悦,两人相对,笑意隆隆若三月之花一般绽放与二人面容之上。
翌日清晨,韫姜晨起松松绾了个髻子,便就来伺候徽予更衣。徽予抚抚韫姜花瓣儿似的玉靥,凑近了噙笑道:“再回去睡会儿罢,更衣叫婢女来伺候就行。”
韫姜搭上徽予的手,握了握,莞尔道:“怎么放得下心叫旁人伺候?还是臣妾躬亲服侍才最心安。”
她一双峨眉月似的笑眼看着徽予,扑棱着闪闪的星光,唇畔陷着小巧的梨涡,好生俏皮。惹得徽予不禁微笑,道:“那好罢,你若有事便来景和居寻朕,朕都在的。”又道,“多日不吃你做的糕点,倒想着,”
韫姜垂首羞赧一笑,点点头道:“那等臣妾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罢了,回来做了就给予郎送去。”
徽予合意颔首:“那朕可等着,你可不许赖。”说着捏了捏韫姜的香肩,又低了低头凑近些,软语道,“朕晚上再来罢?”韫姜的笑藏也藏不住,虽是面红耳赤,却还是忍不住点头答应。
徽予满眼的欢愉,拉了拉韫姜的手,因更衣罢了,便也就起驾回了景和居。
韫姜送走了徽予,于是就折回来梳妆更衣。
簪堇来请意今日欲何样妆容。
韫姜款款端坐至铜镜妆台前,手抚云鬓,看着镜中容貌颜色,说:“淡雅些不要太招摇,皇上来瑶花斋的事,如今铁定是传遍满行宫了,我若再花枝招展的,不是自投虎口么?那套浅藤紫襦裙便不错,衬着择些素净簪子便罢。”
愈宁附和:“夫人能这样平淡如水地处事甚好,如此方能保全自身。”
韫姜低低嗤笑一声,扬起远山似的黛眉,道:“我不过懒怠多与她们有甚么瓜葛罢了。何况如今,既无退路,又尚无前途,只能如此而已。”
迎镜自赏,韫姜拂过眼角,叹道:“竟有些皱纹影子。以色事他人固然无几时好,可是若容色都无,那立足的根基便也动摇了……愈宁,你等会儿去和大人那一趟,要些养颜方子罢。”没的又想起林初差人送来的栗荴散,于是又吩咐愈宁拿了方子去叫和如命制一份送来使用。愈宁应下再不语,与双簪一齐伺候了梳妆罢,陪着一道去了月仙阁,簪桃则留下了备早膳并糕点所需食材原料。……
月仙阁,正堂。
皇后吩咐了容德、容贤赐下玫瑰酥饼来予以诸位妃嫔品尝,她轻轻抬一抬手,一指那赐下的玫瑰酥饼道:“这玫瑰酥饼所用的玫瑰花瓣儿是华阳行宫内特有的,乃是春日清晨所摘,芳香浓郁不说亦是甘甜回味。皇上昨日特赐了本宫许多,故而特命小厨房做了来与各位妹妹们同享,倒也是这些玫瑰的福分了。”
文妃捻过一块来细细一观,赞叹道:“哎唷,果真是皇后娘娘殿里之物,就是精致,别出心裁啊。”又凑近了一嗅,喜上眉梢,朝着皇后道,“果真是香气四溢。”
孟修容小咬了一口,觉得是入口甘甜却不腻,玫瑰花之精华尽数凝聚一处,一入口中,齐齐绽放,仿佛入口的是绚丽春日一般。
她清了清喉,看着皇后说道:“皇上果真是与娘娘情深,好的尽数给了娘娘了。能沾一沾皇后娘娘的福气,真是臣妾之荣幸。”
皇后的笑颇具深意,凤眼微微一转,眼神在韫姜身上打了个转儿:“若论情深,本宫可不敢担当。傅妹妹才是最得皇上心,这才来华阳行宫两三日功夫,皇上就去瞧妹妹了不是?原先于明城,本宫还忧心皇上是否与妹妹起了龃龉而冷落妹妹了,可如今一看,真是瞎担心了。”说着目光就定在了韫姜身上,只看她如何作答。
韫姜颜色不少变,单是悠然放下玫瑰酥,迎上皇后意味深长的目光,噙笑道:“这哪里是臣妾与皇上情深?不过是皇上顾念旧情罢了。”
皇后嗯一声,道:“此话本宫深以为然,如今这殿内,当数傅妹妹陪伴圣驾最久。这旧情,可不也是最深么?”
韫姜敛过玉臂上的菊纹纱披帛,低头浅浅一笑道:“皇后娘娘说笑了,再久的旧情也比不上娘娘与皇上的伉俪情深的。”
皇后的目光一点点沉下去,她眼帘低垂收回了投去的利剑,不置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