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破晓晨起,天已全然放晴,金粉细密地扑落了满地,镀的窗棂外的一树蓝花楹紫玉一般。
小轩窗,正梳妆。韫姜坐在窗棂旁,看着窗外的景致,由着愈宁替自己绾起了凌云髻。簪桃在一旁捧了妆奁举至韫姜跟前问:“夫人,要戴甚么?”
韫姜不曾回首,只含着淡然的笑意回她:“你眼光好,帮本宫择罢。”
簪桃便就挑了一钗点翠金钗在髻子上比了一比,问:“夫人看着如何?”
韫姜淡淡道:“就这钗罢,你配着再钗些就罢,不必太华丽。”
愈宁绾罢了髻子,一壁徐徐道:“夫人,皇后娘娘差人来问夫人玉-体大安了不曾,又说如若大安了,便就去请个安。”
韫姜侧首看着愈宁轻轻哂笑,道:“怎么着,昨日队列里羞辱得不够,今日又要再来一出么?”
愈宁讪讪地勾唇笑笑,道:“旁的不说,夫人若一味称病久居不出,难保外头不会有些甚么风言风语的,坏了夫人贤良的名声。”
韫姜对镜而视,扶了一把木兰白玉簪,冷冷道:“她盼着本宫去,那本宫就去一遭。只不过舌战群儒罢了!”说着便对身后陪侍的簪堇道,“簪堇,备轿。”
月仙阁正堂。
来的妃嫔皆已按位次落座。
恪贵妃坐在右列最首端,捧着一盏白玉茶盏,抿了一小口清茶,而后转向皇后讥笑道:“皇后娘娘,难不成还要再等着那病恹恹的傅夫人么?臣妾只怕她是来不了的,毕竟是不祥之地所出之人,难免不夹杂些污-秽之气呀。”
谢昭仪亦附和着,捻了软绡露出厌恶的神情,啐道“:此言极是!妾身昨日与她一言,当天夜里就发作了梦魇,可不是遭了邪气么!”
林初冷冷地睨了她一言,寒了声道:“谢昭仪梦魇那必是自己做了甚么苍天看不过眼的事,遭了天谴的罢!”
孟修容清冷的笑声陡然响起,笑着斜了谢昭仪一眼,徐徐道:“昨日谢昭仪对傅夫人不敬,故而遭了报应了。只是傅夫人亦是自作自受,自己上梁不正了,下梁才会歪啊。”
林初恨得咬了樱唇,恨恨瞪了孟修容一眼,嗤道:“孟修容,注意你的言辞,傅夫人岂是你能置喙的。”
林初身旁的宛陵怯怯地扯了扯林初的宽袖,轻声道:“肃姐姐,罢了。”林初这才拧了眉不拿眼看孟修容。
皇后坐在漆金凤座上,闲闲地看着这一出出好戏,倒也不喝止,只噙笑回恪贵妃道:“傅夫人差人来回了,她是来的。”那话音刚落下了,就有太监禀“傅夫人到!”
恪贵妃掩唇哂道:“哎唷,贵客来了!”说着就看门口。
韫姜翩然而来,清瘦的身子衬着淡然的月白衣衫,显得她十分楚楚。一步一行皆端庄优雅,病后孱弱,反而多了几分婉约惹怜之气。
皇后的笑意一凝滞,待韫姜行罢了礼,就开口道:“几日不见,傅夫人可曾大安了?”
韫姜恭敬回复:“回皇后娘娘,业已大安了。劳皇后娘娘记挂妾身这蒲柳之姿。”
皇后婉然道:“妹妹说甚么客气话,难不成是上回的事生分了?本宫知道妹妹不是那样的人,本宫也并未吃心。”
韫姜敛了些许笑意,疏离地应付:“身正不怕影子斜,妾身并未与娘娘生分。只是皇后娘娘乃是六宫之主,妾身不敢不敬着娘娘。只怕无耻小人又要拿了甚么由头兴风作浪,说些臣妾不敬皇后娘娘的无耻谰言了。”
皇后的笑容僵了僵,笑意清减了许多,就只淡然道:“话是如此,你身子欠佳,还是先落座罢。”
恪贵妃摇着蜀锦团扇,噙笑看着韫姜道:“怕只怕有些人是两面三刀,是只笑面虎呢。”
韫姜好整以暇地回道:“旁的不知,贵妃姐姐坦率性直,一定不是这样口蜜腹剑之人。”
恪贵妃狠狠剜了韫姜一眼,说:“傅夫人总是菩萨面容,不知是不是佛口蛇心呢。口上声声敬重皇后娘娘,依本宫所见,也不过如此。一有小病小灾的便请意免除晨昏定省,这不是明摆着不重皇后么?”
韫姜微扯嘴角,挑眉问:“难不成抱病前来,不小心叫皇后娘娘亦染了病气,使皇后娘娘凤体抱恙了,便就是十足的孝心和敬意么?”
谢昭仪见韫姜咄咄逼人,恪贵妃大有身处下风之势,于是出声辩驳道:“夫人看着毫无病气,反倒是面色红润,气定神闲。谁知那病,是不是假的啊。”
宛陵弱弱地出声,看着谢昭仪佯装无辜道:“昭仪娘娘说笑了,若非如此,宫妃们还要脂粉梳妆何用啊?你怎知那不是胭脂的功劳呢?”话一出,堂下登时一片笑声,只留恪贵妃与谢昭仪黑了姣好的玉靥。
恪贵妃方要发作,却听了太监一声通传“皇上驾到!”话一落,满堂的妃嫔即刻就起身预备了接驾。
稳健的脚步声传来,徽予颀长的身影尚影在碧纱橱后,就问:“何事笑得如此欢喜?”
皇后噙笑上前迎接,自然而然回道:“适才姊妹们一处说笑话呢——皇上怎么来了?”徽予扶住欲要屈膝行礼的皇后,说道:“念起再彦了,便就过来看看。”
皇后难得露出羞赧的小女儿家似的笑意,柔声应道:“再彦在里屋睡着,嬷嬷乳母们好生照拂着。”徽予就低低嗯了一声,收回了扶着皇后的手。
皇后见状,便侧首道:“诸位妹妹便就回去罢。”
诸人虽有的心有不满,却也不敢表露,皆是起身行了礼告退。
韫姜只觉脑袋里昏昏沉沉的,经过徽予时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只一眼,韫姜便看到了徽予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里掺杂着说不清道不尽的复杂情愫,思念,爱意,愧疚,汇聚成河,潺潺流转。他的星眸中闪烁的流光,远比漫天的星辰更吸引人。韫姜看着,眼中垂垂腾起了薄雾,徽予不发一语,只看着她,苦涩地扯了一下嘴角,回了一个千般无奈的微笑。
韫姜收回目光垂下了头,滴答一声一颗晶莹的泪珠落在万福万寿毯子上,轻轻的,谁也听不见。
只是那阻塞的泉,随着雪山融水的流淌而来,复又汩汩生机起来了。
韫姜走了几步,觉着心里朦胧起了层雾似的,她无意识地转过头来,发现徽予微侧着首,黑曜石似的瞳子瞥向自己的方向。
到底一个眼神就够了,韫姜才明白自己要的这样少。她垂垂低下眼眸,收敛了笑意,提裙朝外走去,脚步不再那样沉重了。
徽予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韫姜离去的背影,心里叮咚叮咚响着悦耳的音律,似乎凄风冷雨过去,天又放晴了。
皇后一遍遍唤徽予,徽予方才回了神,哦了一声便朝里屋走去,脸上却禁不住泛起了舒心的笑。
出了月仙阁,韫姜发现宛陵与林初二人正候在外头,是在等着自个儿。她于是就加快了脚步,上前笑问:“在这做甚么?”
宛陵一汪清水似的双瞳直直盯着韫姜,荔枝肉似的面颊红扑扑的,只听她道:“姐姐受了侮辱,宛陵于心难安。”
林初修长黛色的眉也拧作一团,愧疚道:“对不住,帮不了甚么,只能事后‘亡羊补牢’,说些不痛不痒之语妄图宽慰你一些。可你如今受的苦,岂是我等三言两语可以平复的呢?”林初垂下头来,原本时常端肃的面容上尽是愧怍,“你当初帮我这样多,我却……”
韫姜忙拉住林初的素手,伸手止住林初,安慰道:“说些甚么傻话,你们能有这样的心不就好了?”说着一边也拉过宛陵,莞尔道,“华阳行宫景致那样好,恍如瑶台仙境似的,还不随我去逛逛么?”
宛陵解颐一笑,灿然应道:“都听姐姐的。”
景雨初过爽气清,玉波荡漾画桥平。穿帘小燕双双好,泛水闲鸥个个轻。
漫步孔桥之上,蜃气为楼阁,蛙声作管弦。三人皆打着遮阳的水磨风情伞,笑语喧喧地游戏着,好不似一副画一般。树阴照水爱晴柔,这阳光竟也觉得温和起来。
三人立定在桥上,指着净初池里种的婷婷的荷叶与点缀的星似的睡莲,说着些闲话。
韫姜抬头眺望远处,玉指一伸:“那里头柳树成荫看着凉爽,不妨过去乘凉也是好的。恰好有几块假山石呢。”说着便欲拉了二人过去。
宛陵却反拉过韫姜,努了努嘴道:“那里似乎有人呢。”
林初探了身细细看了看,惊讶地掩了唇,有些难堪:“哎唷,好似是一对男女,看着是侍卫、宫女。”
那二人形容皆影在随风摇曳的翠碧柳叶之中,看不大真切的,朦朦胧胧,只看得出轮廓罢了。
韫姜与林初四目相对,她低头沉吟了一声,而后轻声道:“过去看看,若是哪宫的宫娥……”不再说下去,只小心翼翼地提步往桥下走去。
林初与宛陵面面相觑,迟疑了会儿子,还是提步跟上了。三人并宫婢悄没声儿地影在一块大假山石后,韫姜半欠出身子,仔细去看那二人的面容。
仔细观察了一阵,韫姜惊诧地回首低语:“是贵妃宫里的宫人,名叫元风的,侍卫面生不认得,许是行宫里的也说不准呢。”话未说话,就听得细碎的笑声,韫姜再去看时,发现二人起身走远了。只余下了二人坐过的一块山石罢了。
“姐姐,似乎落下些甚么。”宛陵拉了拉韫姜的衣袖,指了指山石。韫姜观察了周遭无人之后,方才上前去看是何物,拾了来一观,是一方鸳鸯绣帕,还残余着元风身上幽淡的清香。
韫姜眸中闪烁过一股狠厉,霎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将其叠好交于愈宁命其收好。兀自喃喃道:“既然如此,也莫怪本宫了。”
说着自往前走去,林初、宛陵二人亦明白了一二,只跟上了一起说些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