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阳走后不久,和如命就过来请平安脉,届时韫姜正看着宫人摆五色梅,便就让了他进来。和如命进来把了脉,又问了些情况,因看韫姜脸色不佳,便着意在新方子里添了几味药。又看宫人在摆设,便停下来看看此花是否有碍于韫姜的玉-体。
韫姜笑道:“和大人心细如发。只是这是未央宫里栽种的,应是无碍的罢?”
和如命仔细看了一眼,却紧紧蹙起了眉,喃喃道:“五色梅……”陡然之间,他似乎脑中一个闪光,转而对着韫姜道,“微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韫姜见和如命突然变了脸色,不住吓了一跳,道:“大人请讲。”
和如命指了指那五色梅道:“微臣适才一见,蓦地想起五色梅花叶含毒,若食之,则会发烧腹泻,重者身亡。此症状与几日前再阳殿下的病症十分相似。而且,多日前微臣偶然发现,未央宫内一宫女名为英英者,对花的作用十分熟悉,似通些许医理。臣窃以为,若是未央宫内出了问题,此女英英有重大嫌疑。”
韫姜陡然一个激灵,紧紧攥紧了衣角,她内心的愤怒与失望有些无法遏制,她咬牙道:“英英?本宫只盼了不是她,莫负了本宫一片好心!”说着便叫人去把英英带来。
和如命柔了声道:“娘娘息怒,不过是微臣的揣测罢了,若是因此而气伤了身子,微臣便是大罪过了。”
韫姜深翕一气稳了稳心绪,抬头道:“不……和大人,本宫想十有八九你是对的。她有她无法抗拒的软肋,是最好控制的棋子。”她的眼底既有愤怒也有怜惜,“她若当初所言不虚,那便是可恨之人又有可怜之处了。”
不费时候,英英就被愈宁带了来。她进来时面色怡然自若,并不看出多少紧张与慌张,若再深究下去,竟能发现几丝释然。
英英上前来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和如命恐她会对韫姜不利,便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护在了韫姜之前。
韫姜并不开门见山地问她,而是带着十分温柔的声音问:“本宫叫你来,不过是想问一问,你父亲可曾大安了?上回给的银子够不够?”
英英浑身剧烈一颤,只回道:“回娘娘,父亲仍在将养着,银子是够用的。”
韫姜淡然哦了一声,又道:“这样。适才本宫命人撷了些五色梅来……看着也是精致的,虽未听过五色梅制花茶的,不过本宫倒一时兴起,想试试新奇。都说花茶养身清心的,到时好了,不妨包了些你送回家去叫你父亲也喝上几盅罢。”
英英陡然攥紧了衣角,知道事情确实败露了,却也不辩解,反倒是十分泰然地回道:“娘娘,五色梅含毒,是不能用来制花茶的。”
韫姜似是恍然大悟一般掩唇道:“哎唷,是这样吗?”她的目光凌冽起来,“若当真这样,你还将五色梅的粉末撒在了殿下的糕点上么?”她的语气还是十足温柔,然而殿中诸人听着,皆是胆战心惊,丝毫不觉得犹如春风细雨。
英英咬紧樱唇,落下几颗泪珠来,她低下头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泫然道:“娘娘,您是奴婢的恩人。奴婢无颜为自己辩驳,亦不想辩驳。那日有信门跪罚,奴婢父亲抱病的事便被那宫娘娘所知,并以此来胁迫于奴婢。她先是指示奴婢弄损华裳,又命奴婢毒害殿下。可是奴婢岂敢害了殿下性命?便只以五色梅细粉使之抱恙……娘娘,娘娘,奴婢无颜为自己求情,但望您原谅了奴婢。”
韫姜的脸色寒冷无比,冷声问:“那宫娘娘?是哪宫娘娘?你只说,本宫必会极力保你母家无虞。”
英英抬起一张涕泗横流的小脸,那上面满满写着绝望与悲切,她惶然摇了摇头,刚低下头去,就听噗的一声。猩红的血花绽放在了福纹毯子上,一点点,自她的嘴边滴落。韫姜吓得慌忙往后倒,口里连忙唤:“和大人,快去救了她一条命!”
和如命箭步上前,尚未拉了她的手腕把脉,只看了她的双瞳涣散,便停下手来,摇头道:“她饮了毒,回天乏术了。”话音刚落,英英就如风雨中刮倒的枯树一般,咚得倒在了地上。
韫姜的樱唇轻轻颤着,别过头去不再看英英,只道:“把她带去野狐落宫人斜埋了罢,这事也不必禀告太平宫了。人既亡了,死无对证,也是无用的。”说着又叫人来撤了毯子去。
她低头沉默良久,还是对愈宁说:“帮她打点好她的家人吧。”
和如命蹙眉看着韫姜惨白的脸,道:“娘娘适才见了这一幕只怕惊到了,微臣替娘娘开一剂安神的汤药罢。”
韫姜紧紧捂着小腹,轻微地颤抖着,发出低低的声音:“其实本宫猜得到是谁,可是却没有办法。能如何呢?说到底我也只是个说贬谪就贬谪的妃子罢了。蜉蝣捍树,螳臂当车,岂不是笑话吗?”
和如命看着垂眸凄然的韫姜,心里尽是翻涌的怜惜与酸楚。他的眉目痛苦地扭曲在一起,却只能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看着苍白如纸的一张面颊上腾起无法排解的痛苦。
他记得初次见她的情景,傅府正堂百花屏风后探出的小脑袋,带着好奇的神色,打量着跪倒在父亲身边的自己。一四目相对了,却并不退缩,反倒是泰然地送上了一抹极纯净而又粲然的笑意,那笑,那样美丽与干净,像潺潺的清泉水,就这样不由分说地流入了心底。
学成后归来,终于能守在她的身边,替她出一份力,挡一些危难,可是似乎再也没见过那样的笑容了。
韫姜却兀自抬起头来对着和如命赧然一笑道:“哎唷,本宫说了多余的话了。大人忘了罢。”和如命拧眉站在原地,看着韫姜的眼,张张嘴,低下头无力道:“微臣并不记得娘娘说过甚么话。”
韫姜莞尔而笑,道:“多谢你,和大人。”
和如命低着头,只低低应了一声,他只恐在这样的氛围之下,一些隐秘在内心深处的悸动即将要脱口而出,他被自己的心意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地做了个礼,便匆匆退了下去。
韫姜目送着和如命出去,待他离去了,她方觉浑身都无力下来瘫软在榻上。她迷迷糊糊地倚着软枕,想要就这样沉沉睡去。
朦朦胧胧的她看到了一袭玄色的衫子近来,一股熟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是他独有的龙涎香,混着清淡的墨香,让她十分安心。她分不清这是梦里还是真实的,只怔怔地不愿全然睁开眼,只怕了这是南柯一梦,醒了来,殿里又是空荡荡的寂寥。
她伸出手来拉住徽予衣袍,看着他坐下了,便将自己的头枕到他的膝上。她云里雾里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问:“予哥哥,山茶花开了吗?”
徽予并未及时作答,沉默了一阵,才听他回说:“开了,开得很美。”
韫姜又笑着说:“孩子,孩子在动,阳儿会有个伴儿了。予郎喜欢小公主还是小皇子?”
徽予的声音哽咽了,却极力平稳下来回她:“都好,若是儿女成双更好。若是小公主,长得像你,一定很可爱。”
韫姜就低低地笑:“那,小皇子像予郎,也很可爱的。”
“是啊。姜儿,你太累了,睡罢。”徽予轻轻抚抚韫姜苍白的玉靥,觉得眼中尽是泪意。
韫姜闭上眼,拉着徽予的手,喃喃道:“我是累了,好累好累。想一直这样睡过去,一醒来发现都是一场梦。你未成帝,我非德妃,还是王府里,你带我去看山茶花开了。你抚琴,我起舞,多好啊……”韫姜不再说话了,觉得脑袋沉重十分,她的泪一点点滑落下来,说了这许多,她似乎觉着释然了。这一场梦,做的倒也值了。
徽予蹙眉抚上韫姜洁白的额,只感到滚烫异常,他的心一坠,忙出声喊了人进来。他将韫姜打横抱起送到床榻上,替她掖好了被衾,低下头竟落下两颗莹莹的泪珠。他伸手胡乱抹了一把,见人来了,便又冷下脸来吩咐道:“不必告诉傅夫人朕来过了。”
愈宁微笑着说道:“奴婢明白。”顿了顿,愈宁见徽予要出去了,便来送他出去。徽予走出殿外,不舍地往回望了一眼,转而又对愈宁道:“好生照顾傅夫人。”说着便提步往外去。
出了宫门,徽予看见远远走近来一妃御,眯眼一看见是林初。
林初看见徽予站在未央宫门口,于是加快了脚步上前来问了安。徽予看着林初道:“傅夫人抱恙了,你不去问安也罢。”
林初点点头,道:“臣妾知道了。”林初看了眼徽予,迟疑着道,“皇上,臣妾有一事想着必要告诉您才是。”
徽予负手于背后,点点头道:“说罢。”
林初屈膝微微行了一礼,才开口道:“皇上,那夜再阳殿下抱恙,夫人因怕打搅了皇上休憩方才未着人通传。且当时正当夜宴临近,臣妾心想夫人定是怕皇上分心,方才未来得及禀告。还望皇上体谅,明白夫人的一片苦心。”
徽予的星眸一瞬的闪烁,他侧过脸去颔首应下,道:“朕知道了,你且回去罢。”说着便往仪仗处走去,林初恭顺地行了礼,等着徽予起驾走了,方才作势要回去。
把着墨玉的手,林初轻迈莲步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她道:“总也算是替姜儿解了一桩事,也是替皇上除了顾虑。”
墨玉道:“皇上也是顾念情谊,虽罚了傅夫人,却还是去看望了呢。”
林初摇摇头道:“谁知道呢,圣意难测,只怕姜儿也未必能明白皇上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倒也能知晓,皇上心里还念着姜儿,姜儿就有东山再起的一日。”
墨玉低下头,无奈道:“傅夫人眼看着曾是荣极一时,却说颓也颓了,到底是风云变幻难测。倒不如是小主这般,虽说恩宠淡淡的,却也过得稳当。”
林初唏嘘道:“这倒是,一入宫才两年罢了,姜儿已是几番跌宕,吃了多少苦。果真是如今不比往昔了。”她摇摇头,心里颇有些烦闷,就往蒹葭池去赏荷散心。
走了几步,远远瞧见了桥上立着一位娉婷袅娜的佳丽,一袭玉锦的晏居褙子并竹翠下裙,倒显得十分秀丽婉约,如同湖面上的一朵莲似的。走近了细看,见其形容,是姝容华。
姝容华略施粉黛,绾着一个百何髻,简单钗着几只玫瑰簪,可是看着却更衬了她气质轻灵,肌肤盛雪。
林初竟有些看痴了,觉得那竟像是个菡萏仙子一般。姝顺仪垂眸赏荷,灿然的阳光落下,如一匹锦缎轻轻铺在她的身上,一颦一笑之间,果真如天宫池畔一神妃仙子正看花照影。
林初尚未从那甜蜜的回味中醒转,就觉袖子遭人轻轻拉扯了番,眨了眨眼,就看姝容华带着婉然的笑走下桥来。
林初带上了些自嘲似的笑意,远远就对她说了:“我竟看你看得痴了,也难怪皇上这样宠爱你。如今我算是明白怎样一回事了。”
姝容华笑意更深,上来浅浅行了礼便和林初说起话来:“肃昭容娘娘这样爱取笑嫔妾,分明是以娇花之姿笑我蒲柳之态了。况漫说娘娘了,还有贵妃娘娘与夫人在前,嫔妾岂敢担此夸赞呢。”
林初淡然莞尔道:“你过谦了,我也算是眼界高的了,除却贵妃与夫人,我也只认你一个美人而已。”
姝容华听着就笑开来,道:“肃姐姐寻常很沉静的,如今夸起人来倒叫人很受用的。”顿了顿,姝容华敛了些许笑意,问,“肃姐姐怎么也往这来了?若是赏荷,一同可好?”
林初颔首以应,又据实告之说:“我本欲去看望傅夫人,却于宫门口见了皇上,皇上告知于本宫,傅夫人抱恙了不便,本宫便转了路往这头来散散心了。”说着悄悄拿眼看姝容华的神色。
姝容华露出担忧的神色,惋惜道:“唉,夫人又病了么?自我入宫来,就听起过许多次夫人玉-体抱恙了。”叹息一声,姝容华又说,“当时皇上何等宠爱傅夫人,凡事种种,历历在目。”
说着又唏嘘道:“唉,起初这样好的情谊,如今在明城里,竟也如此戚戚。那夜的事我如今还心有余悸,当真是想帮着夫人说些甚么,却碍着贵妃娘娘的面子不便多言。”停了一停,姝容华看着林初道,“不过,贵妃娘娘的华裳上花纹繁复,飞鹤翔丹,那凤凰竟不飞到贵妃娘娘衣袖上去。想来那岂能是尚衣局弄错了?”
林初一瞬的讶异,霎时又平复下来,她看着姝容华眼中平静的一泓秋水,只应了一声。心里却明白了姝容华透露那事非贵妃所做。她静静地看着姝容华,心里摇摆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