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殿匀了面,韫姜强带着笑意去看了一遭再阳,陪他说了会儿话,便就又回了长乐殿。韫姜只觉得身心俱疲,一倒下就睡死过去,直到了第二日,韫姜觉着有些身子不适与腹绞痛,便想唤了和如命过来把脉。
和如命尚未来到,贬谪的旨意就传到了未央宫。
韫姜御前失礼,对中宫皇后大不敬,被贬为从一品夫人不赐封号,并除摄六宫事之权。看上去不过是降了一级罢了,然而对于韫姜而言实在已是莫大的屈辱。
来唱旨的江鹤不便多留,只关照了韫姜几句便匆匆离去。韫姜站在殿中,问愈宁可曾打听到父亲今日朝上的情形,愈宁唯好挑轻的说了一些,不敢全然告知韫姜。
韫姜静静地淌着泪,恨恨道:“都怪我不中用,被下了如此圈套竟全然不觉。分明只要是仔细勘察就能发觉的……我竟未发现……那华服几日不还,我就该觉出有问题的……”
愈宁安抚道:“娘娘,您也别太自责了。谁能想到是这样,当初只想着是否会误了时辰,谁知是被动了手脚了……娘娘,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咱们下次……”韫姜突然截断了愈宁的话,咬牙道:“下次?再也不会有下次了!”
她说了话,只觉得小-腹又隐隐作痛了,便拉住愈宁让她扶自己回去。然而方提了一步,韫姜就觉着小-腹处坠了几百把刀子似的剧烈刺痛起来,她禁不住蜷缩着蹲下-身来,感觉腿-间似乎有甚么蜿蜒开来。
她思忖着月信的日子,尚未回过神来,就觉着眼前一黑,咚得一声倒了下去。
韫姜醒来时,觉得满殿里冲天的血腥气,熏得她头痛脑胀。她轻轻出声叫簪桃,唤了两声,就看见淡紫的床幔被掀开,进来了簪桃。
韫姜无力地侧了头问:“是本宫月信提前了吗?怎么痛得这样厉害……你等会儿去敬事房登记一下罢。”
簪桃的眼红红的,似乎才刚刚哭过。她的眼神有些踌躇,似有话要讲,最后却还是低声应了一下。
韫姜觉出不对,忙伸手拉住她问:“怎么了?是不是本宫身子出了甚么问题?”簪桃连忙摇头道:“不不不,娘娘的玉-体并未抱恙……只是……”
韫姜松开簪桃,语气淡然道:“你说罢,还有什么事是本宫经不起的?纵使是下一刻要死了,本宫也受得住。”
簪桃瞪大了眼,连忙呸呸呸地喊:“娘娘说甚么话!”
韫姜听了便微微一笑,说:“怕甚么……说罢,到底怎么了。”
簪桃眼里又滚了泪水,犹豫着吞吞-吐吐的含糊不清,韫姜也听得云里雾里,只迷迷糊糊地听到了一个词“小产”。
韫姜怔忪了会儿,登时只觉脑海里一片空白,恍惚了许久,只淌下了一行清泪,人亡泪落,如此而已。
韫姜似乎是在安慰自己:“没事的……这孩儿到底是跟本宫没缘分,本宫都还不知道,他就弃本宫而去,到底是无缘罢……”
簪桃自己已然是哭得泣不成声,却还是极力去安慰韫姜:“娘娘,娘娘你别伤心。咱们时日还长,孩子总会有的。是不是?娘娘,你别哭……”
韫姜无力地扯出一个微笑,替簪桃拭了拭泪水,道:“簪桃,别哭了。本宫受得住。”顿了顿,韫姜轻声问,“皇上知道了吗?”
簪桃抹一抹泪水,哽咽道:“已经差人去太平宫了。”
韫姜低低哦了一声,道:“罢了,他不会过来的。”簪桃此时也不知如何回话,只担忧地看着韫姜缄默不语。
韫姜背过身去,道:“你退下罢,本宫乏了。”簪桃懂事地应了下来,替韫姜掖好了被角,便悄悄退了出去。
韫姜把自己埋在被褥里,一点点的泪花渐渐洇开来,一朵朵开得无比绝望。
太平宫,养性阁。
徽予听了未央宫来人的禀告,只觉心里登时寒透了。江鹤陪侍在一旁,看着徽予脸上浓重的阴云,亦是不敢出声。徽予无力地撇开折子,手支在额前,挡住悲哀的神气。往后一靠对江鹤道:“你等会儿送去一些上好的补品,要悄悄的。”江鹤便应了声。
他往前一倾身子,双手无力地搭在盘起的双腿上,唏嘘不已。他垂落的目光有些无神,呆滞地盯着拇指上的那枚凝翠的扳指。
正当出神之间,却听得江鹤在唤自己,就复又回过意来抬头问何事。江鹤小心翼翼地半弓着腰,提醒道:“皇上,傅大人求见。”
徽予下意识地喃喃了一句:“老师,他怎么来了。”倏地又想起韫姜的事,徽予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向傅枏寉提及。
伸手捏了捏眉心,徽予扬扬手道:“请进来罢。”
不消时,就有沉稳而笃定的脚步声垂垂传来,一个颀长的身影渐渐清晰了起来。长久的浮沉官场,傅枏寉磨砺出了一身出尘的气质,十分地沉稳而又出众,举手投足之间皆可见他的涵养之深。
岁月在他的眼角刻下了些皱纹,却也无法掩盖他俊朗的五官与眼中的沉静。他的脸有些清瘦,却也十分精神,但见他带着恭敬走来,缓缓向徽予行了一礼。
徽予对傅枏寉十分敬重,带上了几分笑意抬手说道:“老师多礼了。”
傅枏寉闻言起身,垂着头淡然道:“皇上体恤,只是君臣之礼岂可废之?”徽予轻轻一笑,道:“自然。老师教导的是。”话说得有些玩笑,未看出徽予有些怒气。
傅枏寉抬头微笑道:“皇上折煞了。如今臣已教导不了皇上甚么了。只是皇上顾念旧情,君恩隆盛,赐臣太师之位。臣忝居高位,实在惶恐。”
徽予道:“老师谦虚了,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皇家里虽无法如此,然而朕始终记得老师的谆谆教导,循循善诱。”顿了顿,赐了座,徽予看着傅枏寉问,“不知老师前来所谓何事?”
傅枏寉正了色,道:“臣前来正是为黄河水利督建一事,蒙皇上垂爱,让臣担此重任。只是臣以为,臣所能及不过朝堂之上一些细微小事罢了,实在是无能完成此事,恐负皇上所望。然而,镇国公上官大人举荐的万大人倒是可用之人才。万大人曾治理黄河泛滥有功,对黄河情况也是尽数悉之,只让他做一辅佐的副使实在可惜了。臣认为,不妨命了他为正使,全权负责此事方好。”
徽予安静地听着并不置一词,待到傅枏寉尽数道罢了,方才开口道:“老师过谦了,老师的才能亦是有目共睹,否则当初父皇也不会教老师来教导朕。不过万副使确实是一个人才,只是他尚无法完全地统筹全局,还是要老师在旁指点大局才可。”
傅枏寉神色泰然,道:“上官大人高瞻远瞩,远比臣来得更为目光长远。”
徽予转着拇指上的扳指,沉默地看着傅枏寉。傅枏寉颜色不少变,只恭敬地看着徽予榻前的盘龙毯子。
死寂良久,徽予朗然一笑道:“那就依老师所言罢。”
傅枏寉闻言,忙作揖谢了恩。
顿了顿,待傅枏寉起了身,徽予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韫姜有些身子抱恙了,老师恰好入宫而来,若是想,朕可安排老师前去看望。”
明显地看到傅枏寉的身子微微颤了颤,他的双眉紧紧一簇,瞬目间复又舒展:“多谢皇上,只是后宫乃是各位娘娘小主所居之地,臣前去只怕会冲-撞了各位娘娘小主,还是罢了。”停了停,傅枏寉隐了隐内心的担忧,“恕臣僭越,劳皇上代臣向夫人提一句安。”
徽予颔首道:“这个朕自然会的。若是老师觉着不便,不妨明日朕安排姑姑前来,也是一样的。”
傅枏寉此次并未推辞,而是跪下深深谢了一礼,谢了隆恩。说罢了话,傅枏寉便告了退。徽予看着傅枏寉的身影隐没在了盘虬卧龙的屏风之后,他的目光深长而寂寂,久久难以收回。
他心里腾起的猜忌,在傅枏寉的退让之下渐渐殒没了。他知傅枏寉是个忠君良臣可用人才,却也颇有些忌讳他权势过重,不过既然傅枏寉足够聪明,懂得退让,那自然以懂得以谁为主的道理。
徽予拿起案几上的茶灌了一气,对韫姜的愧怍愈发浓重起来。
是日夜,未央宫就得了传,说道是隆阳翁主于明日前来问安看访。韫姜又惊又喜,总算是舒心了些。
此刻的她如同沉浮在湖面的一叶孤寂的舟,在万径人踪灭的雪夜里渴望看到一点星火,来填补她空荡压抑的内心。
韫姜觉着一切突如其来,一并压向了自己,直如泰山崩于前一般。这夜她几乎没睡,只是愣愣地盯着淡紫茶梅纹的幔帐出神,听着打更的声音一阵阵如夜枭的嘶吼一般充斥着耳畔,而后渐行渐远,消失在了呼啸的风声里。
夜半,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簌簌飒飒的砸在地上,似要洗刷去些甚么。韫姜安静十分地听着,任由思绪各处飘荡,她的记忆里全然皆是王府时候的笑语,往后追溯,再也没有多少美妙之处了。为着抹去淌下的清泪,韫姜轻微翻了个身,却惊醒了陪侍着的簪堇。
簪堇以十分低的声音问:“娘娘,您醒着吗?”
韫姜忍了忍泪意,平静下来道:“被雨声惊醒了罢了,你且睡罢。”
簪堇缄默了一阵,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娘娘,您若是睡不着有心事,大可以告诉奴婢。奴婢虽无法帮衬些甚么,却也能听一听,替您排解些愁苦。”
韫姜并未拒绝她,而是恍然地问:“皇上,今夜宿在了何处?”
簪堇迟疑了会儿,犹豫道:“许是朝阳宫贵妃娘娘处罢,奴婢并未打听,只依稀记得似听小丫头子们说起过一嘴儿。”
韫姜淡淡哦了一声,忽然哂笑起来:“簪堇——你说如果当初静王殿下未拒绝了我与他的婚约,我是不是也不必在这漫漫长夜里听着雨声,想着一个宿在别处的男人了?”
簪堇吓得低呼了一声,惊道:“娘娘!这话说不得呀!”
韫姜却面不改色,泰然自若地徐徐说下去:“当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这,这夜这样长,一点一滴地过去,多久方能破晓白昼呢?”
簪堇侧着身,怆然落下的泪顺着淌下来,一行行勾勒着凄然的弧度:“娘娘,没事的,这夜再长,总会过去的是不是?”
韫姜长长地唏嘘着,倒吸了一口气:“是,我多希望它会过去。”她伸手触到皓腕上的那只松松垮垮地搭在手背上的翡翠镯子,有些凉意。一圈圈地转着,韫姜轻声对簪堇道,“你睡罢,本宫也乏了。”她这样说着,复又翻了个身,对着墙壁,实则并无睡意。
她听着密集的雨声,直直醒着到了破晓天明。她因身子受创,于是并未像上次一般悉心妆容打点,只寻常绾了一个抛家髻,略钗了几支簪子罢了,衣裳也是寻常不过的菊纹晏居褙子并一色下裙。梳妆匀面罢了先用了些早膳并药,趁着隆阳未来,韫姜又去看了回再阳。
再阳已然是大安了,只是病中上吐下泻地消瘦了些,韫姜打起精神来笑着与他说了些话,因再阳坚持要上-书房去,韫姜便命小忠送了他去南书房。
只走动些路费了些神,韫姜便觉得小-腹刺痛起来,回了内殿就倚上了贵妃榻,又喝了两盅浓浓的汤药才作罢。
候了些时日,就听有人回:“隆阳翁主来了。”
韫姜因小-腹疼痛的缘故下不来榻,于是连忙命愈宁领了人去接,一壁又命人赶紧去沏茶备一些糕点吃食。
不消时,就听见远远地传来了说话的声音,韫姜支起身来,看着帘笼被打起来,几个奴婢拥着隆阳走了进来。
韫姜登时眼里起了朦胧的雾气,挣扎着要下榻来接,隆阳见了,忙上来止住:“娘娘折煞了,仔细玉-体。”韫姜见隆阳这样拘礼,便扬扬手让一众奴婢都退下去。又拉隆阳在一旁坐下来,忍着泪唤道:“母亲——”说着泪就撑不住掉下来,哽咽着说,“女儿给你丢人了。”
隆阳也是止不住地啜泣,一壁伸手去揩韫姜的泪,一壁又唏嘘道:“说甚么傻话,我的儿,这是怎么了,脸色这样憔悴,哭成了这样。”
韫姜将头埋入隆阳的怀里,放肆地大哭起来,将发生的一桩桩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隆阳听的是心惊胆战,愈发可怜起这可悲的女儿来,她拍着韫姜瘦削的后背,安慰道:“别哭别哭,如今不是哭的时候。”
她将韫姜扶起来,抽出软绡来一点点替她拭去了泪,抚抚她的肩柔声道:“别怕,你父亲他不曾生气,只听到你身子抱恙了十分担忧。好在皇上开恩允了我入宫来看你,能解一解你的愁绪。”
韫姜垂下头来喃喃道:“是皇上么……”
隆阳未曾听轻她的低语,只接着道:“如今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不要一时颓丧下来,也莫要含了恨,好好将养身子。贬了位便被贬了,六宫之权不要也罢,只要你安好,母亲不求你恩宠隆恩,权势在手的,知道了吗?”她柔和地抚抚韫姜的脸颊,心疼道,“怎生瘦了这样多,也不仔细照料自己。”
韫姜搭上隆阳的手,苦笑道:“天热了没胃口倒是真的。”隆阳戳了戳韫姜的额,嗔道:“你呀,都廿二岁的人了,还挑食么?”
韫姜解颐一笑,眼里恢复了光芒:“母亲又念我,我也算是不挑的了。有甚么吃甚么,不过是多少的问题罢了。”
隆阳又好气又好笑地瞥了她一眼,笑道:“这还不算孩子气么?只怕阳儿还比你这个母亲懂事些。”
韫姜盈盈倒入隆阳的怀里,嗔道:“如今母亲在了,女儿也是孩子,怎生好来怪我?”隆阳笑着抱住她,并不训责她应注重礼节,只像寻常母女一般,柔声地哄着韫姜。
隆阳环视了一下殿内,说道:“这殿里既不熏香,也不摆些时兴花卉难免寂寥了。我眼看着外头的五色梅开得极好的,你等会儿命人摘了些摆在殿里,看着也能舒舒心呢。”
韫姜倚着隆阳的肩,顺从地应下道:“女儿知道了,等会儿就命人撷一些来。”隆阳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背,问她:“皇上可来看过不曾?”
神色一黯,韫姜嗫嚅道:“不曾……”
隆阳叹口气,道:“你也莫怨皇上,他也不易你也不易。皇家里不比寻常人家,可知道?皇上总要顾全大局,为了平了外头的流言蜚语,少不了冷落了你。皇上也算是念着旧情,还保全了一些你的颜面。”
韫姜静静地点了点头,心里却还是酸楚翻涌的。隆阳与她说了会儿话,因见有了些时候了,便仔细叮嘱了她几句,就退了下去。韫姜心里不舍,却也没奈何,只得差人去送了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