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平平过了一日,因见这日天朗气清,韫姜遂带了再阳去留芳苑玩耍。再阳日常上学沉稳不似一般孩童,到了花苑里,却也恢复了寻常孩子的天真可爱,拉了顾诚陪他去放纸鸢。
韫姜就坐在不远处的小亭里,与愈宁、簪堇一道说话。
碧落如洗,微风拂煦。
安静之中,掺杂着悦耳的孩童笑声,朗朗如风铃一般。
韫姜看着再阳满面笑容地飞奔在平坦的六棱石子路上,自己亦觉得心情十分愉悦。又见顾诚满头大汗地跟在身后,弓着腰,连声喊着:“殿下!殿下!仔细脚下!小心!哎哟哟哟!”便也被逗得发噱起来,起身喊道:“阳儿,小心些!”
“德妃娘娘好兴致,在这与二皇子殿下放纸鸢呢。”
韫姜闻声望去,见是宜妃与徽延。徽延一身宝蓝色银丝灵鹤纹的衫子,迎风飘逸恍然谪仙似的出尘,而宜妃一身天青色蔷薇撒花宫裳,清雅秀丽,面容姣好。两人并肩站着,看着韫姜笑意淡然,倒好似一对天定鸳鸯。
宜妃与徽延见韫姜回首了,便就施施然问了一礼。
韫姜客气道:“原来是静王殿下与宜侧妃,是来宫里向皇上请安么?”
徽延温和道:“是。算着日子有些时候未来向皇兄问安了。”顿顿,徽延道,“韫姒因在养身子,恐车马劳顿她受不住,故而小王就带了宜妃来。”
韫姜就笑了:“难道宜妃受了舟车劳顿,王爷就不心疼吗?”说着便玩笑似的朝宜妃轩了轩眉。
徽延登时有些局促,负手与背后不停地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娘娘说笑了。”说着目光轻微掠过宜妃,停在了韫姜覆在腰带上的素白玉手上。
只见那腰带花纹繁复,苏绣的针脚细致巧妙,繁密的绣纹恍若真物。又见青莲色的暗花底子在阳光下呈现出最纯正的颜色。衬得那双小巧的手,手指十分修长白嫩,蔻丹纯粹的朱色,漾得恍了眼。
徽延的心跳忽然乱了条理,低了头掩饰了心内的慌乱。
宜妃倒不愠怒,反倒是笑盈盈的打趣:“妾身身子康健,不怕这些的。王爷知道,所以带了妾身前来。”
韫姜娇俏道:“宜妃好生会说话,倒护了王爷。真真是可见了宜妃与王爷情深。”
徽延心下不知是喜是悲,笑得勉强又落寞,却并不回话。倒是宜妃十分伶俐,接了话口就阿谀起韫姒与韫姜来,连说了几声“哪里比得上王爷与王妃伉俪情深”之类的话。
韫姜笑得十分熨帖温和,心里却不太喜宜妃的千伶百俐,只觉她的眼里藏着许多心思,一双媚眼时常笑着却又不觉得她十足亲近。
有些厌烦了与宜妃客套,韫姜躲开宜妃奉承的目光,敛了披帛往后轻微一退,收了几许笑意,温声道:“那本宫不耽搁你们了,快些去给皇上请安罢。时候不早了。”
徽延踌躇了会儿,心里七上八下,不断加速转着拇指上的扳指,眼神有些飘忽。
终于定了定心,他抬起头看着韫姜,极力平静地从干涩的喉间吐出几句话来,声音却十分轻:“小王听闻德妃娘娘近日玉-体抱恙的,如今一看是大好了……皇兄十分珍重德妃娘娘,还望娘娘仔细玉-体才是。”
韫姜心一跳,却很快平静下来,有礼却疏远地回道:“劳烦王爷挂心了,本宫自当仔细。”停了一停,韫姜低下头去,道,“王爷也注意贵体。”说着虚行了一礼,抬起头来莞尔道,“快些去罢。”
徽延荡漾着的心湖猛地激起了一层浪,根本压不住脸上如春芽萌发般迸出的笑意,他连忙道谢,行了礼后携了宜妃离去。
愈宁见徽延走了,方走上前来至韫姜身边,轻声提醒道:“娘娘实在不该和静王殿下、宜侧妃娘娘多作寒暄,若让有心人看了去禀告与皇上,又是一番风雨。”
韫姜交叠着覆在腰带上的手一霎之间紧握,瞬间又舒展开来,她低着头轻轻笑:“皇上不会的。”她又想起徽予上回吃醋的场面,倒解颐开怀起来,觉得十分有趣。
愈宁却没有这个心思,托一托韫姜的手肘,低声道:“毕竟当初应该是静王……”她一时又停住,含着惭愧之意,“奴婢失言了。”她重新抬眸看着韫姜,劝道,“所以娘娘更应该避嫌才是。”
韫姜脸一红,闪开愈宁的目光,侧过头去道:“那本宫岂不是该感谢静王?否则本宫又怎能遇见皇上呢?”
愈宁见韫姜对徽予一片情深似海,便也不再多言,扶着韫姜回了亭子。
至了太平宫,却见殿门口守着朝阳宫的宫娥千珊。千珊因见静王夫妇而来,便忙转过身来问了礼。江鹤亦上来问了礼,又道:“奴才进去禀告。”
宜妃朝着千珊嫣然一笑道:“叨扰到了贵妃娘娘与皇上说话了,实在是罪过呢。”
千珊也笑脸相迎:“宜妃娘娘说的哪里话,实在见外了。我家娘娘不会介怀的,宜妃娘娘不必挂心的。”
宜妃道:“这实在是贵妃娘娘宽宏大量了!贵妃娘娘不仅是人美,心也是这样良善体贴,怎不叫皇上宠爱呢?”
千珊笑得花枝乱颤:“宜妃娘娘这样会说话的!”
徽延有些不喜宜妃这样亲近贵妃,他谂知德妃素来与贵妃是不睦的,因而轻声咳了一下以提醒宜妃收敛些。
宜妃脸色一瞬的异样,立马又换上了得体的笑,却已有了疏远的意味。千珊懂得察言观色,见静王有些神色不悦,便也往后退下不再说话。
三人方缄默了,江鹤就出来请静王夫妇进去问安。
甫一入内,扑面就是令人心沉安稳的旃檀香,养性阁内的布置并不华丽,大行皇帝本是喜欢奢华的,然而徽予却不爱太过华美,故而特意撤下了许多,如今进去只是些寻常摆设。
不敢驻足,继续入内。方低了头入内,就听闻了一阵婴孩的啼哭。只见恪贵妃一脸慈爱地哄着怀中哭啼不已的再勋,徽予则在一旁颇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适才不是哄好了?怎生又哭起来?”
恪贵妃抬头朝着徽予温柔莞尔:“适才是皇上抱了哄的,如今到了臣妾怀中,必定是思念父皇了。皇上再抱抱勋儿罢。”
徽予并不觉得不耐烦,反倒是也耐心地抱起了再勋。徽延站在远处,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禁道:“看来臣弟来得不巧了,打扰了皇兄了。”
徽予闻声回首,笑道:“你来了。”说着便将再勋抱还给恪贵妃。恪贵妃见再勋哭得更凶了,便蹙起秀眉来,也顾不上静王夫妇二人。
宜妃见恪贵妃有些“捉襟见肘”,便上前柔声道:“贵妃娘娘,不妨让妾身来抱抱罢。妾身在母家时曾照顾过幼侄的。”
恪贵妃将信将疑,却也奈何不得这小小孩儿,便也试一试似的叫宜妃来抱抱。宜妃柔和地环过再勋,温柔地将其拥在怀内,凑近了低低哼了哼民间小谣。许是宜妃的柔意,又许是再勋本就累了,他果真就静了下来。
恪贵妃喜出望外:“哎唷,不知宜妃倒十分会照料幼儿呢。”宜妃低头浅笑,道:“贵妃娘娘谬赞了。”
恪贵妃深深地看了宜妃一眼,突然微笑着朝着徽予道:“皇上,臣妾倒觉着和宜妃妹妹很相契合的,不如皇上允了臣妾请宜妃妹妹去朝阳宫喝茶,好不好?”
徽予心情不错,顺口就允下了。
宜妃颇有些惊诧,心里却有一丝不可言传的欣喜。她隐着笑容朝着徽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方随了恪贵妃出去。
恪贵妃出了养性阁,便将再勋交给乳母、嬷嬷去照拂,一壁亲昵地牵起了宜妃的素手,微笑道:“走罢。”
宜妃先是有些受宠若惊,被这宠冠六宫的贵妃如此亲近相待,说起也是件极有光彩的喜事。她原本悬着的一颗心,也松了些。在恪贵妃并不自持身份的亲切问候中,宜妃才敢真正地打量一番恪贵妃。
都道恪贵妃是大楚一位绝色佳丽,如今见了本尊,方觉此言不差。恪贵妃产后失调,清瘦了好些,可气色却调养得很好了,只见她的一双媚眼生得最美,狭长上扬,独有一番妩媚,再兼了那浓密的睫,黛色修长的眉,衬得丹凤眼更是魅色如丝,活生生要勾了人的魂。
连宜妃这般的女子,看了都不禁觉得心驰神往,倾醉不已。
两人嬉笑谈话,仿似春光乍现,百花丛生。
不消时便到了朝阳宫,恪贵妃引了宜妃入内,一面命千珊去准备茶点、茶水。宜妃道:“劳烦娘娘费心了,只是妾身能来朝阳宫走一遭已然是天大的喜事,若是再能品一品朝阳宫里的琼浆玉液,岂不是要飞天成仙了!”
恪贵妃被宜妃逗得掩唇,笑得好不明艳:“宜妃这样会说话!怪不得静王殿下这样喜欢你呢!”
她一壁笑着,一壁拉着她坐下,脸上却浮现了几许惋惜的色彩:“只是可惜这样的人精,却不是静王妃呢。”
宜妃登时心一惊,霎时都变了脸色:“哎唷,贵妃娘娘您……您折煞妾身了。王妃姐姐贤良淑德,妾身怎生比得上呢……”一面说着,她的心跳得愈来愈快,心思早已转了百十下。
贵妃冷笑一声,泠然若霜:“她傅韫姒,病怏怏没个王妃的模样,若不是有着德妃这个后盾——她当得上这静王妃么?”顿顿,贵妃好整以暇地看着宜妃,笑得宜妃心里一阵阵发憷,甚至背上都蒙了一层冷汗,“宜妃,你以为呢?”
“妾身……”宜妃踌躇了,她躲闪着恪贵妃如刃般的目光,却开始了动摇。
“你不啻会说话伶俐的很,本宫也看得出你是个有远见的人。同时,你也知道的……”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宜妃一眼,“本宫同德妃不睦,至于你和静王妃,难道会是金兰情深么?”她不等宜妃回话,继续徐徐道,“既然你一开始就有了那样的心思,就要为自己未来铺路,你若只是静观其变,亦或是等待良机。那么本宫大可劝你死了这条心,德妃一日不倒,静王妃就能稳坐她的正妃之位。同样的,静王妃身为明城德妃之妹,自然亦是竭尽全力助其长姐无虞。这姊妹二人里外相衬,你宜妃就别想有出头之日了。”
恪贵妃的目光冷得就像寒冬腊月里的冰锥,宜妃被怔得一语不发。她的樱唇颤动着,手不安地反复交叠,汗已密密地布满了手心。
“你大可当做没听过本宫这番话,只是没了你宜妃,静王府……不是还有一个兰妃么?”恪贵妃粲然一笑,说话的语气温柔似水,却骇得宜妃心惊胆战。
宜妃狠狠地一咬唇,极力平复了紊乱的呼吸,终于下定决心跪下作礼:“妾身宜妃,愿为贵妃娘娘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恪贵妃终于合意一笑,伸手拨下凌云髻上簪的一赤金步摇,躬亲俯下腰为宜妃钗上,眼底的阴戾却如雨前的铅云,愈来愈浓。
韫姜晚了便就带了再阳回宫去,回去路上恰逢了静王夫妇往回去。三人并未打了照面,韫姜心里想起愈宁劝解的话,便有些不适,只引了诸人退避一旁,躲开了照面。
这厢徽延偕同宜妃一道去宫门口乘车辇,他的脸色有些不豫,寒冰冰不似往日的温和,他负手于身后缓步走着,冷声道:“贵妃娘娘能青睐你,这是件好事。只是身为王公亲眷,还是少与内宫沾染为妙,你知道了?”
宜妃脸色登时有些难堪,心慌使得她的手轻微颤抖起来。几度呼吸平息之下,她方消去了脸上的红涨,极力平和道:“妾身知道了。”她见徽延脸色还是不好,就笑吟吟挽住了他的手臂,软声道,“殿下,妾身知错了。贵妃娘娘赏了妾身一些上好血燕,妾身回去熬煮给王妃姐姐养身罢。”
徽延这才舒心了些,温和了脸色对她浅浅微笑道:“你有这份心很好,只是你舟车劳顿也该补一补的。”
宜妃温婉道:“多谢殿下关怀。”便笑盈盈地掩过了适才的一篇,,与他一齐走往了宫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