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姜回了宫,一面命人将再阳送去了南书房。回宫时顾诚过来禀告道内侍监差人送了两份单子来,一份是满月宴的安排清单,一份是华阳行宫避暑所要制备的物件的清单。
韫姜上了平阳阁,一壁拿过了单子顺手翻了一番,尚未细看了,泷儿就禀告宛陵小主前来问安。
韫姜喜上眉梢,连声道快请。听到外头有细微的请安声,又有打起帘笼的声响,便见了清瘦的身影袅袅而来。韫姜笑着站起身来接她,拉过了宛陵,只闻幽香拂来,于是问:“换了熏香了?”
宛陵闲闲道:“晒干的花瓣拿来制了香,姐姐闻着可还舒心么?姐姐若喜欢的,我回去就包了些命人送来。”
韫姜嫣然带笑,伸手抚了一把宛陵头上钗的一木兰和田玉簪,柔声道:“喜欢是喜欢,只是我寻常熏的都是幽兰香,换了旁的只怕会乱了气息的。”
宛陵垂头低声道:“皇上御赐的幽兰香,自然是极好的。”
韫姜沉吟一声,转了话锋指着宛陵手中提的一包玩意儿问道:“这是甚么?”
宛陵这才又打起了精神,道:“才要说呢,这是春日里采撷下的花晒干焙制的花茶。妾身喝着不错,又深知姐姐是喜欢花茶的,所以包了些来。姐姐若喜欢,差人来告一声,妾身那还有许多的。——肃姐姐处亦送了去了。”
韫姜道:“很好。”又道,“恰好了,我在看华阳行宫一行的清单,你的差不离也是一样模子,不过是少些多些的,你也看看,缺了些什么我就去给内侍监告一声。”
宛陵先是一番推辞,将不过韫姜便只好拿了来粗粗过了一眼,便敷衍道:“全的。”
韫姜微笑道:“我知道你怕给我添麻烦的,不必担心。真的少些甚么,必定要告知与我。”宛陵颔首以应,一壁随着韫姜坐下。
韫姜又拿起了一张图样递给宛陵道:“适才的推辞,这会子可是正事。这是家父送来的一张图样,画着四把折扇,父亲叫我挑一挑,喜欢哪一把他就叫匠人用新得的玉石毛坯料子去制,你瞧瞧哪一把好?我是眼花缭乱看不出些甚么了。”
宛陵掩唇一笑,接过单子嗔道:“姐姐便是懒的,分明眼睛比谁都尖,却还一壁奉承妾身一壁叫我做苦活!”
韫姜笑盈盈道:“我不管的,你只看,我只管喝你拿来的花茶了。”说着便唤泷儿进来拿了花茶去烹煮。
宛陵一壁看一壁低声喃喃道:“这一把绘的是兰,那一把是梅……虽说是君子,但也不免是寻常图案了。要我说还是这把素净百合的来得好,也不常见的。”
韫姜寻声看去,取过图样来细细琢磨了一回:“这倒是很好的。”她静静一笑,“那就这把罢,你的眼光不会差的。”她们正说着话,细细碎碎说着余下三把的花色,却倏地听了外头响起一阵吵闹,咣当一声脆响吓得韫姜直捂了胸口哎唷。
宛陵抬头往外望去:“这是这么了?”韫姜也不回她,只是起了身往外走去。
自己掀起帘子站在廊上朝下一看,只看不远处泷儿、顾诚、簪堇以及一小宫娥英英围在一起,顾诚狠狠以手压着跪倒的英英,泷儿则在一旁嘤嘤而泣,簪堇则一脸凝重,指着英英说些甚么。
韫姜微微提了些声音,问道:“簪堇,怎么了?”
簪堇闻声抬头,赶忙领着泷儿跪下请罪道:“打扰了娘娘与和小主了,请娘娘恕罪。”韫姜一壁听她说话,一壁拉了宛陵往下走,行至了众人几步远处便停了下来,问是何故。
簪堇跪下回复道:“回娘娘,奴婢眼见英英从次间房中鬼鬼祟祟地出来,奴婢一唤她,她就吓得拔腿就跑,好在顾诚途经压制了她。奴婢上前一搜,便发现她偷窃了娘娘的一些不起眼的金玉物什。”
韫姜并未即刻发作,而是叫顾诚松手,而后温和柔声问英英:“你何以要偷本宫的东西?难不成宫里的俸禄克扣了你的么?”
英英哭得梨花带雨,一双圆圆大大的杏眼此刻溢满泪花,莹光闪闪,悲切道:“娘娘……娘娘,您饶了奴婢罢。奴婢得了家里人的消息……说奴婢的父亲身染重病,无钱医治……奴婢不过是一届小小宫女,实在是筹不出钱了。奴婢心想着娘娘房里次间里拜访的金玉珍宝如此之多,偷些小的娘娘必不会发觉的,所以……奴婢,奴婢才出此下策的。奴婢是走投无路了!”
韫姜颇有些讶异,禁不住与宛陵四目相对,犹豫了会儿,韫姜伸手拉起英英来,温和道:“顾诚,你去取些银子来。”
她一壁又抽出丝绢来替英英拭了拭泪,英英见状十分受宠若惊,却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只是蜷缩着瑟瑟发抖。
韫姜温婉道:“傻丫头,宫里的东西在外头岂是这么容易典当的?你有苦处了,何以不与本宫说?只是,你的一片孝心诚然可贵,可盗窃实在不是件光彩的事,也是要受罚的,是不是?”
英英抽噎着,颤颤巍巍地点了点头。韫姜煦煦道:“回庑房去匀匀面,再去有信门跪上半个时辰好好思过。”
英英感激涕零,哭道:“多谢娘娘,奴婢……奴婢就去!”说着就不由分说地跪下行了三个大礼,由簪堇带了去了。
韫姜见她们走了,便吩咐泷儿与顾诚仔细收拾一下砸碎的茶盏。一壁就和宛陵往回去。
宛陵看着韫姜微笑道:“姐姐好生良善。”
韫姜扶一扶发髻上的一赤金步摇,淡然道:“奴才的忠心岂是天生就有的?那是主子对他好了,他才知道要报恩,才会甘心对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簪堇他们便是明白本宫待他们一如亲人一般,才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所以本宫不会过重地责罚英英
,她也是个可怜人。”
宛陵的笑意很暖,凑近韫姜轻声道:“妾身知道姐姐其实是真心疼英英的一片孝心。”
韫姜不置可否地垂首淡淡一笑,却十分有些无奈的意味:“本宫如今伺候皇上,身处后宫尽不了孝……还是……”她一时缄默了,宛陵亦不再说话,沉默地陪着她上了楼。
满月夜宴即将来临。天气也渐渐炎热起来,一股股热浪随着浓绿的树叶的摇曳而舞动,一波又一波,打得人是精神靡靡,颓颓不振。然而啼啭啾啾的黄鹂,却颇有兴致,跳跃在枝桠之间,嘤嘤啼歌。
“阴阴夏木啭黄鹂。好生惬意,倒不觉着夏日白昼长,百无聊赖了。”坐在留芳苑南山的观景台上纳凉,林初看着南山脚下的郁郁苍苍的梧桐,受着风轮送来的习习风浪,显得十分闲闲自在。
韫姜信手拨着一颗南州荔枝,拨开红缯似的壳,便现出莹白凝脂似的肉,她小口咬了些,方才指着林初手中缓缓摇动的仕女团扇迎合道:“小扇引微凉,悠悠夏日长。宫里无事,白昼日长难以打发,倒不如聚在一起聊聊家常呢。”说着又取了一颗递给林初,轻声道,“你尝尝,冰过的。”
宛陵笑盈盈的,两颊自然生着绯红的娇俏颜色,好不惹人怜爱:“这倒是,像这般闲适地看看留芳苑的景致,又聊些家常,可不惬意么?只是柳庭风静人眠昼啊,是不是?倒有些犯困了。”
韫姜打趣揶揄道:“你犯困了,后头有的是收拾干净的房间,你大可挑了去!”
宛陵便嗔笑着:“姜姐姐这是要赶我走了,是不是?”说着便拉一旁的婧嫔,“婧妹妹还不替我说些话?”
一旁坐着的婧嫔莞尔恬静一笑,清丽如潺潺一泓泉水一般,沁入人心:“楼高水冷瓜甜,绿树阴垂画檐,玉人罗扇轻缣,好不一番美景么?我可只管看这旖旎美景,姽婳美人,不管你们的事儿了!”
婉嫔在一旁赔笑着,却说不出些甚么诗词歌赋来,便有些恹恹的只管喝晾好的茶。婧嫔见了,便道:“少喝些,这茶我瞧着放久了该凉透了,对胃不好的。”
韫姜便扬一扬弧度柔润的下巴,柔声吩咐道:“愈宁,去给婉嫔换盏茶来。”
愈宁垂首恭顺抿唇,应下后便退下去沏茶。愈宁前脚刚走,后脚簪桃就走了上来,因见几位小主都在便就依次行了礼,又至韫姜身旁贴近喁喁耳语了几句。
韫姜闻言,颜色不少变,只是淡然应了一声便示意她退下了。
宛陵问道:“怎么了?”
韫姜摆摆手道:“没甚么大事,只是泷儿同英英熏香内侍监送来的夜宴华服时不仔细烫出了一个孔,又拿回去补了。”
林初哎唷一声:“那衣裳可不是件小事,若补得不好了,可是不敬之罪了。”
韫姜闷闷嗯了一声,又道:“罢了无碍的,说烫的只是暗花的一个地方,届时补些花纹就好了。”
林初这才颔首无言了。
宛陵却轻轻拉过韫姜的白皙素手,低声道:“切记小心。”
韫姜微微莞尔:“我知道你心细,我自会注意一些。”说着便又取过一个荔枝来剥了后方递给宛陵,宛陵垂头温婉抿唇,伸手取了来吃了。
婉嫔只安静坐着,看着韫姜手中的一把泥金玉骨的折扇,上以名家手笔书绘山河,雅致不媚俗,油然一股雍华的贵气。她将目光收敛回来,心内有些发酸,便悄没声儿地收回了自己的那把寻常仕女图的团扇。
韫姜不动声色地看着婉嫔的动作,停下了摇扇,啪的清脆一声收起了折扇,递给了簪桃教她收起。
而后伸手指向婉嫔的那把美人团扇,温婉徐徐道:“这手柄用的可是梨花木么?上面雕刻的花纹倒很别致的。可给本宫看上一看?”
婉嫔受宠若惊似的睁大了眼,心内五味杂陈,却还是敛了怅然的神色,噙着笑把团扇递给了韫姜。她心内却深知韫姜见多识广,如何看得中这区区一把嫔制宫扇,不过是为了安抚自己罢了。她一壁暗叹韫姜城府之深,一壁不禁又觉得自己的可怜。便也愈发恹恹寡欢,多了些酸楚。她表面是极力掩饰着黯淡的心情,只是淡然地笑着。
韫姜见婉嫔脸色平淡,便淡淡噙笑着递回了团扇,柔声道:“热得很,扇扇罢。”
婉嫔登时觉着一股猛浪击向心中,眼底禁不住腾起迷雾来,她微翕了一口气,平复了心绪,淡然接过团扇,却还是有些难以彻底安稳下来。
她内心的自卑就像是一棵生长在森林里的参天大树,根深蒂固,难以消除。所能有的,不过是春去夏来,落叶归根,而后一切周而复始,永远滋养着那棵大树的继续成长。
婧嫔静静地看着一切,看着韫姜身上散发的天生的雍容华贵与婉嫔浓烈的自卑与矛盾的自矜,心内亦是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