婧良媛先见了韫姜上来,即刻便起身屈膝问了安。谢贵姬闻言侧首,眼见韫姜过来了,便也随着起身告了礼。
韫姜略略颔首示意,告一声免礼,又笑:“本宫来的不是时候,打搅你们看戏的兴致了。”
婧良媛倒亲和与韫姜,道:“娘娘言过了,嫔妾一时兴起而来。对昆曲实则无太大见解。”
谢贵姬不屑的目光幽幽往婧良媛身上一漾:“是了,婧良媛醉心的不是那杨贵妃和唐明皇的情意缱绻么。”顿顿,她突然迸发了尖锐的讥笑,“可是再两情缱绻,爱恨缠绵,到头来,还不是马嵬坡上三尺白绫断送了一缕残魂?甚么一生一代一双人,难不成是笑话?”
婧良媛的目光一黯,却未登时发作,单是侧过了头不与她理论。
韫姜沉静宜人,噙笑道:“问情为何物,谁又能知?唐明皇既是圣上,是天下人的主子,他便不能单随了杨贵妃去。必然要心纳天下苍生,为之顾虑。为了国泰,为了民安,舍下心爱的女子,也不能凭了这点就菲薄了他们的山盟海誓。”
谢贵姬扯着寡淡刻薄的笑:“德妃娘娘依旧是伶牙俐齿。只是往日娘娘与皇上情意绵长,郎情妾意,如今倒不知怎的起了龃龉,惹得皇上不快了?嫔妾好心替娘娘说嘴一句,倒也受了皇上的几句责骂呢。”她哂笑着瞥一眼韫姜,“娘娘,嫔妾也是有心无力呀。”
韫姜端坐温和,不露愠色:“那本宫真要谢过贵姬妹妹,只是…”韫姜好整以暇地看着谢贵姬,森森的寒气却逼仄而出“,本宫怕只怕在——贵姬妹妹的恩宠来之不易,又去之如流沙随风,平白为了本宫糟践了。那——”她笑盈盈的,“岂不可惜?”
婧良媛淡淡然噙笑:“都说恩宠如流水,风水轮流转。”说着斜了眼谢贵姬。
谢贵姬深吸一气平复了心绪,微笑道:“所以德妃娘娘倒不骄不躁,知道这风水局迟早转回未央宫去。”
韫姜道:“皇上的心思,你怎么知道?”她勾唇浅笑,“还是说,贵姬妄加揣测圣意?”
婧良媛垂首平淡地随了一句:“那也算是个罪过。”
谢贵姬厌恶狰狞地拧眉,咿咿呀呀的歌啼如今在她耳畔如嘈杂难为听的杂音。她紧紧攥住软绡帕,狠狠瞪了婧良媛一眼:“是么?那本嫔还得多谢良媛提醒。”
她别过脸去暗骂了一嘴,起身虚浮问了一礼,倨傲不敬道:“嫔妾身子不适先请告退。”说着不等婧良媛起身问礼就甩袖愤然离去。
韫姜看着她渐小的背影,又转回头去看着婧良媛笑:“只怕她回去在皇上跟前参一本。本宫倒是破罐子破摔了,只是怕连累了你受皇上问责。”
婧良媛微笑:“皇上知道我的性子,他不会怪责我。”
韫姜淡淡“哦”一声,又莞尔道:“那还真是好,皇上也常与本宫提及你的,本宫看得出来皇上很喜欢你。”
婧良媛闻言登时飞红了玉靥,红晕在她清丽的脸上显得格外好看:“娘娘说笑了。虽然即目皇上与娘娘起了龃龉,但是嫔妾看得出皇上还是很在意娘娘的。”
韫姜垂下头来掩过刹那的喜色,却仍禁不住问她:“不知何以见得?本宫如今早已落寞了。”
婧良媛指了指戏台,道:“皇上与嫔妾聊起《长生殿》时,他不经意地说他最喜欢的还是《游园惊梦》。嫔妾问之何故,皇上却沉默了,良久方才告知于嫔妾,是因为一个人很喜欢这折子戏。”她的笑容真切而温和,“虽未说出,不过嫔妾知道那个人是娘娘。”
韫姜不知如何回话,单是默默的。
婧良媛道:“娘娘答应过嫔妾的,不知娘娘还记得么?”
韫姜记起来那句郑重许下的承诺,无言地颔首。又觉不够,轻声:“我记得。”
婧良媛将目光投向戏台,看着台上的优伶演绎着爱恨嗔痴,演绎着两情相悦,分分合合,人世百态。
韫姜只听清朗却掺杂着一丝凄然的妙音:“那么嫔妾就先在这里祝贺娘娘重获圣宠。”
颇有些不可置信,韫姜看着婧良媛秀美的侧脸,只见她浓密的睫低垂下来,目光已从台上收回,不知投往了何处相思地。
她道:“爱屋及乌,我是懂你的。可你一定到做到这种地步吗?”
婧良媛侧过脸来看着韫姜,笑容很是无力:“除了这个,我不知道还能为他做些甚么。”她脸上笼着寒凉的一捧纱,无力的,就像霜打垂首的玉簪。
韫姜躲开那令人怜惜的目光,极力淡然回她:“你性子我看来的是刚烈自尊的,何须为了皇上就如此呢?”她叹息道,“你既不争宠,也不顺流折腰,这是十足难得的。可见你性子的清高自强,可是在皇上跟前却那般柔情似水,百依百顺,总觉着不像了你似的。”
婧良媛自嘲似的哂笑,又平静下来:“都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入了相思门,便一心就是情谊绵长,又哪管旁的呢?刚烈不刚烈的,自强不自强的,任旁人说去,在皇上跟前我也不过是个寻常小女儿家。”
韫姜解颐而笑:“这倒是你的好了。”
婧良媛道:“不过倒落入俗窠了。”她脸上倒没有多少失落,单是清淡如水地笑着。
韫姜道:“皇上知道你的好,更何况皇上喜欢婉约温顺,才情出众的女子。二者兼而有之,你在皇上眼里岂非珍宝一般?”
婧良媛洁白的贝齿一露,笑得无比粲然:“姐姐说笑了。”
“娘娘。”簪堇出声唤了一声韫姜,提醒道,“静姑姑来了。”
诧异之下侧首,果真见静姑姑款款端庄从红木百蝶戏花碧纱橱处过来,她见韫姜回首注目了,便加紧了步子上前问了双安。
“静姑姑怎么来了?”慈宁宫里的人,韫姜总是格外敬重些。静姑姑温和蔼然道:“德妃娘娘叫奴婢好找,太后娘娘请德妃娘娘前去小坐,太后娘娘有事告知。”
婧良媛闻言便起身要告礼相送,韫姜忙扬手止住,对她道:“不必多礼,妹妹自便,本宫先走一步。”说着就示意静领路往慈宁宫去。
慈宁宫里染着清淡沁心的旃檀香,那香温厚之下又不熏人,如远山氤氲起的雾似的,又很像瀛洲岛远远传来的缥缈的歌声,很是令人心安。
然而在平静之下仍翻涌着几许药味苦涩的波涛。
韫姜信步踏在邦国敬奉的万福万寿福如东海毯上,在气势威严,沉静如山巅云的慈宁宫内殿,发不出多少声响。
这样安谧得骇人的内殿,的确适宜养病调息,却又太过孤寂。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像这样的寂寥之下,多少人能独钓寒江雪?
“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安万福。”韫姜走至床榻前,离了几步远就屈膝跪下问了大礼。寝殿内扯起了月影纱,光线淡淡的暗暗的,仿似已然是黄昏时刻。朦胧的日光洒下,就像随性洒落的一掬水罢了。
“来了?”太后支起半副身子,静姑姑忙上前添了一个七八成新的引枕,教太后靠着舒适了些。
太后虚弱道:“哀家病中见不得光,故而扯了纱帐,叫你有些不习惯了。”
韫姜坐上思姑姑端来的圆凳,忙忙道:“太后娘娘哪里话,臣妾并无此意。”
太后蔼然道:“哀家叫你来,是想告诉你,哀家明日会请隆阳进宫来侍疾。届时,你们母女不必拘束时候,可好生寒暄一番。”
韫姜惊喜得险些站起来,却又极力自持自矜着身份,压抑着喜色道:“多想太后娘娘厚爱,臣妾不胜欣喜。”说着便作势要跪下谢恩。
太后连连摆手止住:“慈宁宫内不拘这些虚礼。”又道,“你也是哀家眼看着长大的,何尝不像亲生女儿似的亲近疼爱?”
韫姜赧然道:“臣妾承蒙太后娘娘厚爱,当真是几世的福分。”顿顿,又问,“不知太后娘娘凤体如何?可还安好么?”
太后咳了几声,淡淡道:“也不过这样,好不了也坏不了,那苦得倒胃的汤药一碗碗灌下去也没意思。”说着又咳了几声。
韫姜拧了眉方欲起身去扶持,即刻就被太后抬手止了住,太后看着她平稳蔼然道:“你穿得很是雅致净纯,只是你位处德妃,乃是后宫之表率。这样的素雅,难免失了些身份。你安稳沉静,又不喜奢华,这是顶好的事。而然还是要自矜些身份,用些华美艳丽的花饰,也落不了人的口舌。”
韫姜文静颔首应下,又道:“谢太后娘娘指点。只是臣妾私心以为如今臣妾惹了皇上不快,不该太过招摇,免得招人指点不说,又给皇上添了不适。”
太后转了一把小指上带着的玳瑁护甲,含笑睃了韫姜一眼,道:“你倒也知道自己惹了皇帝不快。”太后的笑淡淡的,却有着迫人的压抑,如山雨来前的阴云,沉闷摄人。
噎了一下,韫姜讪讪赔笑,绞着冰绡软帕尴尬道:“是臣妾失礼的罪过。”
太后掖了掖暖衾,摇头道:“如今倒也不要紧,只是别再犟着,该挑个时候示软求好的。”顿了顿,太后指了指方才奉来的祁门红茶道,“喝着如何?喜欢的话,哀家命人给你送到未央宫去。如今哀家病中,再好的茶也用不了了。”
韫姜嘬了小口,赞叹道:“茶香郁郁,茶色又似浮光滟滟,可堪红茶之中的珍品。”
太后温沉抿唇,道:“那哀家即命人包了送去。”说了便唤人过来吩咐了此事。她方说罢了话,却狠狠咳嗽了起来。
韫姜急忙上前去扶住太后将要倾倒的身子,看她痛苦地狠狠拧紧了眉,心里亦是刀绞一般。太后抓住韫姜的手,将她拉至身侧,又屏退了众人下去,方道:“哀家的身子,哀家心里最明白。前朝大风大浪下来,哀家早就不济了。太医院的太医令,也不过是吊着哀家的神,向苍天多讨了几天的命罢了。姜儿,哀家知道你母亲这辈子最悔的事就是将你送入了王府,叫你重蹈了哀家的覆辙。所以哀家事事护你,一则哀家着实心疼你,二则亦是弥补对你母亲的愧怍。”她压抑着喉间的瘙痒不适,沙哑着道,“姜儿,你不必哭,只听哀家一句。哀家来日山陵崩了,护不住你了,你一定要护着自己。登不上皇后的宝座,成不了后宫权势最高的女人,你就只能狠狠抓住皇帝的宠爱,否则高处不胜寒,多少人盯着你的位子,你又如何防卫得过来!”
满面的苦泪早就模糊了眼前的映像,韫姜怆然泣下,哽咽难于言语。太后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以后三年一次的大-选,多少如花似玉的女人入宫来。你如今还能与皇帝怄气,以后可万万不能够,你耍小性子的缝隙,就有无数的女人削尖了脑袋钻进来。你知道了吗!”太后的一番泣血之言犹如醍醐灌顶,让韫姜浑身一怵。
太后说多了话,粗粗地喘着大气,她虚弱地倒下去,细声道:“哀家言尽于此,你回去罢。哀家乏了。”
韫姜抽噎着拭去泪痕,强隐着凄楚,恭敬地行了礼。
从内殿出来的路上,韫姜失魂落魄,犹如在野狐落游荡的孤魂野鬼一般。她怅然失神,竟未察觉徽予的到来。
江鹤见韫姜有些失态,便咳嗽了一声提醒。一个激灵,韫姜方才回过神来,仓皇问了一礼。
徽予见韫姜泪光点点,楚楚可怜,便也软下来问她:“怎么了?”
韫姜自知失态,遂极力平和下来回道:“臣妾前来给太后娘娘请安,因担心太后娘娘凤体,故而御前失仪,还望皇上恕罪。”
徽予佯装淡然地“哦”了一声,又冷冷道:“慈宁宫里不宜闻哭声的,下回注意着。”
韫姜闻言点头,又提醒道:“太后娘娘疲乏歇下了,皇上即目恐怕不方便进去请安。”
徽予颔首,因见韫姜只穿了寻常燕居的一身清素褙子,便忍不住问她:“是母后差人来请你来的么?”因见韫姜颔首,便继而道,“这身装束素简了些,不合适你德妃的身份。”他将双手负于身后,移开目光淡淡道,“杭州织造新进奉了料子,朕待会儿差人送去未央宫,你挑几匹命尚衣局裁制几身衣裳。”
韫姜闻言心中一暖,便也软下来回他:“多谢皇上。”她垂下头来,吴侬细语,颇有几丝妩媚,“臣妾心想着择一匹来亲自给皇上缝一件衫子,皇上以为如何?”
徽予一愣,耳根子却缓缓腾升了红云,他的喉结禁不住上下跳动,充斥着心怀的情愫让他难以把持:“你若想,倒也很好。”他深深吸一口气,“你的手艺极好。”
韫姜抬头看向徽予,秋波明艳:“臣妾知道皇上喜欢黧色,是不是?”徽予掌不住露出极俊美而明朗的笑:“是。你素来最懂朕的心思。”
韫姜的笑是极绚烂的,像夜幕降临后漫天升起的烟花,明艳亮丽了一弯苍穹。
“太后娘娘方赏了臣妾祁门红茶,臣妾想亲自烹煮了来给皇上品评,不知皇上愿不愿意赏脸呢?”像微风携着清幽的香,她的话一点点撩动着徽予的心,他自然是欣然接受。
牵起她瘦弱修长的素手,徽予登时觉着心清气爽,这几日来未曾这般适心过。韫姜感受着手心传递来的温暖,亦觉得无比心安与舒适。
徽予用力握了握韫姜软而小的手,心疼道:“瘦了。”韫姜抬头,见徽予垂下的双眸中融着满满的关切与缱绻,像细长绵绵的春雨,洒落引出娇嫩的萌芽。
她低头不以为然地勾唇,道:“劳予郎挂心了。”她挽住徽予的臂,柔声情切道,“倒是予郎似穿得有些单薄。天虽转暖,然而还是破有些凉风拂拂的,予郎应仔细龙体才是。”
徽予修长且温暖的手指抚过韫姜的鬓边,顺手捋了一把她鬓上簪的翡翠叶穗流苏,噙笑温和道:“会的。”又问她,“身子大好了不曾?”他柔-软的指肚拂过韫姜光滑白皙的面颊,惹得韫姜痒痒的不禁发笑起来:“已然好了。”
徽予突然露出一抹狡黠的笑,凑近了韫姜的耳畔轻声呢喃道:“那朕今晚就宿在你的未央宫了。”
韫姜耳根都红透了,她咬唇佯怒打了徽予一下,嗔怒低低骂道:“尽说些浑话!”
徽予却反手抓住她的手,邪邪笑道:“如今可还在害羞么?”
韫姜将头低得更甚了,羞得无地自容,却又极力端着身份,道“予郎再揶揄臣妾,臣妾可不给予郎烹茶喝了。”
徽予这才饶了韫姜一遭,牵了她去了未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