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平阳阁。
泷儿上前奉上了沏好的茶水并茶点。韫姜颔首,并扬手示意她退下。
林初坐在一旁,端过茶盏来抿了小口的六安茶,继而道:“如今那药效渐发,贵妃胎气不稳,多思忧虑。朝阳宫上下忙乱,正是好时候。”
韫姜捻了一块桂花藕米糯来,刚要入口。听得到林初言语就立时止住:“如今确实是好时候。只是皇上近日里为六宫事宜烦心烦忧…”
林初寒下脸来迫住韫姜踌躇的双眸:“如今你还要为情所牵,困顿其中吗?不是做姐姐的说话毒,纵使皇上与你年少情深,羁绊长久。但君恩难测,你又何必要画地为牢?听姐姐一句,该狠下心就狠下去,莫不要牵挂于儿女情长。你如今一味替皇上着想,难道他会知道,会因此而对你再添情愫么?你在为自己,也是在为再阳殿下铺路。你明白了吗?”
韫姜看着林初干涸如深井一般的双眸,意识到她在帝王的无情中,在阒静漫长的黑夜里,失去了灵光。林初不再对细水长流的爱情抱以任何幻想,连信任都泯灭了,还有甚么能存在呢。
韫姜竟对林初产生了一丝悲悯,却也可怜起自己。她放下手中的藕米糯,低声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林初伸手拉住韫姜冰凉的玉手,语重心长道:“姜儿,孟贵姬之事告知你我,你已是众矢之的。为了保全自己,你千万记着我的话。”
韫姜无可奈何地颔首,一壁转了话锋道:“我劝解了皇上去看望慰问一下宛陵。算着时间,圣驾大抵是到了她宫里了。”
林初抽回手来,温和道:“那么这是件好事。宛陵恢复精神了也能助助力,她心思细腻,观事老道,总能看到想到我们看不到想不到的细微之处。”
韫姜的笑容温柔得与她眼底的阴霾不符:“那么就等着黑幕拉上,好戏开演罢。”
是日夜,恪贵妃自梵音楼祈福归宫。夜幕遮起,天已擦黑。
领路的宫人提着羊角灯笼缓缓走在队伍前,两边宫墙上亦挂着点上的明亮宫灯。有风挂过,摇曳的灯火映得巍峨的宫墙如鬼魅的双臂一般可怖。
恪贵妃蹙眉拢紧了妃色湘绣玉簪花比甲,命了声:“快些。”
千珊垂首恭敬得令,喊了声:“快些走。”
摇曳诡谲的灯火晃悠不停,在耳畔呼啸的风声勾着每个人的心弦。百年深宫的阴魂传说蹦入奴才的脑海,流着血泪呜咽哭诉的无名女子,惨死森森宫苑无人问津的宫人…明城里的冤魂,数不胜数。
“呜——”凄切骇人的哭声掺杂着风声灌入每个人的耳中。
宫人开始怯怯起来,他们环顾四遭,森严恐怖的宫墙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啊!啊!”领路的一个提灯宫女倏然开始尖叫起来,她躲闪着扑通一声瘫倒在了路边,“有鬼!有鬼啊!”
恪贵妃的心被紧紧攥住,她抬头观察四角的夜幕,突然一抹小小的身影自上空极速划过。婴儿的凄厉苦叫伴随着鬼魅的缥缈身影,锥着恪贵妃的心。
恪贵妃抓紧摇晃着的步辇的扶手,厉声呵斥道:“快走!快走!谁敢再叫,本宫立刻发落他去慎刑司!”她重重击打着扶手,喝道,“不做亏心事怕甚么!快走!”
仪仗归宫后,恪贵妃因受惊吓身子不适,便早早歇下了安寝。
恪贵妃的床榻旁遮起了月影纱,月光透过窗纱打进来只薄薄氤氲起了朦胧的一层光晕。恪贵妃蒙眬睡着,半梦半醒。她的身子仍有些不适,细碎的声音就会使她惊觉醒来。为着她能好生安睡,陪夜的千璎特意留在了外头,生怕吵到了恪贵妃安寝。
夜半起风了,呜咽的风声让恪贵妃朦胧醒转。她靡靡不振地缩在被衾内,听着如诉如泣的风声。倏忽风声之中开始缓缓地换化为婴儿悲恸的啼哭,愈来愈响。咿呀咿呀地哭着,如同鬼魅的低语。
恪贵妃惊骇不已,她紧紧往后退缩去,一壁出声唤:“千璎!千璎!”她护住自己隆起的温暖的小-腹,恐惧使她的小-腹再度抽痛起来。她吓得蜷缩起来,是洛氏的孩子来哭诉索魂吗?是要来夺自己的皇儿吗?这两夜的心力交瘁与胎象的异常让她内心动摇脆弱不已。
千璎听得到恪贵妃的惊呼,慌忙就冲了进来问何故。恪贵妃惊恐不已,浑-身-颤-栗着:“本宫…本宫肚子好痛,你,你快去找太医!”
千璎连忙点头应下,急急忙忙地冲出去寻值班的太医。
恪贵妃重重地喘着粗气,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小-腹,心内愈发惊惧不定。这孩子是她的命,倘或因自己的孽而没了这孩子…她不敢往下想。
迷糊朦胧之中,啼哭声早已消失。恪贵妃却已心如火焚,煎熬难忍。并不需要多少时候,她的皇儿就能诞下了,或是麟儿,或是凤儿。那都是亲生血肉,情深似海!
翌日拂晓,韫姜晨起梳妆罢传膳,方夹了一箸爽脆黄瓜,愈宁就进来禀告道:“禀娘娘,昨夜恪贵妃身子不适,急召太医前去问安。娘娘用罢膳可要去探望一探望么?”
韫姜颔首:“去,为甚么不去?你差人去给肃婕妤和和容华告知一声,本宫用罢膳了与她们同去。”顿顿,她减了声响,“和容华务必前来同去。”
愈宁颔首应下,行了礼后离去吩咐人办事。
韫姜满意莞尔,侧首望向窗外,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垂垂爬上了唇畔。
朝阳宫清晏殿寝殿。
韫姜携了林初,宛陵前来问安。呈罢了礼品,韫姜三人就往内殿去看望。宛陵的精神仍有些颓靡,只是徽予前来安抚宽慰了,她方好了些。因她惧惮恪贵妃,且又出自恪贵妃房内,故而还是硬着头皮强撑着来问安探望。
守在殿门前十二扇折屏前的宫人引了三人进去,一人引路,一人打起月影纱。韫姜莲步款移,迈步入内室。只见徽予下了朝已到,早就陪坐在了床榻侧。
三人欲问礼,徽予却扬手止住,他轻声道:“免了。”单这轻细的一声,恪贵妃就被吵醒了。她一夜内辗转反侧未曾深睡,此刻的她早已脆弱不堪,一击则倒。
徽予关切地替她掖了掖被衾,带着歉意柔声道:“是不是朕吵到你了?”
恪贵妃撑着扯出一个薄薄的笑:“不,只是臣妾太过敏-感罢了。”她侧首往外一看,撞入眼帘的是抹青莲色的颀长袅娜身影,她未多想就嗤出一气,“呵,德妃来了。只可惜本宫身子不济,不能好生招待了。”
韫姜莞尔上前,道::“贵妃姐姐言过了,如今您首当之事是养好胎儿,好给大楚再添一子,为皇室开枝散叶啊。”恪贵妃沉默地睨向韫姜,泠然道“那本宫就借你吉言了。”
韫姜侧首拉过宛陵上前,柔声对恪贵妃道:“贵妃姐姐,和容华、肃婕妤也来给你问安了。”
宛陵与林初闻言便上前屈膝施了礼。恪贵妃一听到宛陵也来了,吓得急忙缩了回去。她磕磕碰碰道:“和…和容华也来了…”
徽予察觉了恪贵妃的惊恐,他伸手抚抚恪贵妃的额,柔声问道:“怎么了?”
恪贵妃垂下头来摇摇:“不…不…没事。”
宛陵看着徽予的柔情似水,看着被衾下恪贵妃隆起的小-腹,不禁有些伤怀起来。
她却还是违心道:“臣妾无福为大楚诞育皇子。但贵妃娘娘是有福瑞之气之人,想来必能大安之后平平安安为皇上诞下皇儿。”
恪贵妃听着,心不觉颤抖起来。她的异样让徽予颇有些惑然。他看着目光躲闪的恪贵妃,心里垂垂想起多日前的闲言碎语。他认为那些不过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且那时前朝事忙、韫姜抱病,故而只作一闻后止住便罢,连与韫姜都不曾提过。
即目他看着恪贵妃,不禁收回了覆在她额上的手。
他垂首沉吟,而后佯关切着对恪贵妃道:“你晚上也未睡好,朕也不打搅你了。你好生睡着,朕晚上再来看你。”说着他掖好恪贵妃弄皱的被角。未等恪贵妃回话,徽予就起身示意三人一齐随了出去。
出了朝阳宫,徽予问候了一声宛陵的身子,又对韫姜道:“你陪朕走走。”说着便携了韫姜离去。
林初与宛陵立在原地行了礼,便就各自回宫了。
路上,皇辇仪仗随在两人身后,徽予拉了韫姜的素手,与她小步走着。韫姜莲步缓移,竟跟着徽予一点也不吃力。韫姜抬头看向一路沉默不语的徽予,见他眉宇间颇有阴云。韫姜犹豫着开口问:“予郎可是有甚么烦心事么?”
徽予踌躇了会儿,他想起恪贵妃肚里即将出世的孩子。功过相抵,这一章揭过算了。他低头无奈笑笑:“不,为甚么这么问?”
韫姜温柔勾唇,指一指脚下道:“寻常臣妾陪着予郎散心,予郎虽会慢下步伐来陪着臣妾,可臣妾跟上却也需再加快些脚步。可今日臣妾小步行走一如往素,却能和予郎并肩同行。可见予郎缠于心事,故而慢了脚步。”
徽予环住韫姜瘦削的香肩,道:“没事。”
韫姜将头轻轻靠到徽予肩上,柔-软道:“予郎放宽心,想来予郎是在担忧贵妃姐姐的身子。贵妃姐姐福人福象,自有上苍庇佑。算着月份,贵妃姐姐和皇后娘娘的胎都快了呢。到时候,那不是天大的喜事吗?予郎还有甚么好烦忧的?”
徽予颔首微笑,心里默默想起宛陵的悲伤,心里的芥蒂仍是无法除去。
韫姜陪着徽予缄默地漫步走着,压抑住了扬起的痛快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