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平阳阁。
自那日过后又平静过了几日,太医令频繁进出朝阳宫已为常态。而皇后那头面上虽波澜无惊,内底却早已暗波涌起。
林初即目倾着身子倚靠在杨妃塌上,对着韫姜笑道:“我怕如今皇后是要着急坏了。贵妃的胎月份虽说没有皇后的大,可她这么折腾下去,早产是早晚的事。她可惦记着她嫡子的位置,本身前头就有一个大皇子再枫殿下与你的阳儿了,若再出一个。她岂不更烦心?”
韫姜啜了小口庐山云雾茶,玉指摩-挲着光滑的茶盏壁,道:“我早听和大人说过,贵妃的胎就是这两三日的事了。她夜夜难眠,日日多思,少进多呕。再不生,身子愈发不济,到头来胎儿不消说,大人都要折进去。虽说早产不利孩子生长,可也比之没了来的好罢。”
宛陵坐正了身子,叹息道:“不知道皇后会不会做手脚,到头来再倒打我们一耙。”她捻着软绡菡萏纹帕子捂一捂胸口,道,“她为着她的孩子,未必不敢狠下心来赌一把。”
林初掸掸帕子,摇摇头道:“不会的。她倒还要防着恪贵妃拉她下水呢。她的体质虽说温厚,可她的恩宠也摆在眼前了。再怀一子,说来也是难事。她必定是将心事都放在护住她的孩子上了。”
韫姜玉-体半倾,笑意令人不寒而栗:“护住孩子是一码事,早生晚生还是另一码的事。她既上回送了本宫那样大的礼,本宫也总该还一还。”
听韫姜说起孟氏中毒之事,宛陵便问:“不知未央宫内的奸细寻到了吗?”
韫姜听了问,不禁自嘲似的笑了笑:“我已命人彻查过,却无头绪,仔细盘问了当日情形,猜想那甚么毒物,必是夏宏势乘乱自己取出来说是寻到的。至于那玉璧,也是从前的事,库里单子一寻,还闲置着。因那是宫内常有的样式,复刻一枚不是难事。当下事情了结,也不必追究了。不过自你那内鬼一事后,未央宫内殿便就愈发森严,本宫离宫,必定会留下愈宁、簪桃与簪堇中的一位守在殿内,谁人又有那样大的本事进来放置?”
林初仍是不放心,问:“你放心的下你宫里的人么?”
韫姜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虽说当时确有些动摇,可转念一想,未央宫里的人若这么好收买,皇后岂会甘心只作这一计谋?何不干脆命那人下毒害了我来的痛快?”
宛陵莞尔道:“我倒也愿信一信未央宫里的人。除去王府时候跟上的老人,他们的忠心不消说,余下的,也都是精挑细选了下来的。再说韫姜姐姐待下宽和,又多赏赐,他们也没有道理背了姐姐。且就算确实是有了奸细,出此一事,他的马脚显露也是早晚的事了。咱们等着就是。”
韫姜与林初同是颔首表示以为然。韫姜垂眸看向澄澈如一汪碧玉的盏中茶水,心内百感交集。
皇后支颐躺在贵妃榻上闭目小憩,她素手勾着半搭在身上的石榴多子桃色花软缎衾,鎏金嵌八宝护甲缓缓来回摩-挲着金丝绣成的福字。
容德打起纱帐进来,见皇后正小睡着,便欲退回去。
皇后却悠悠开口道:“甚么事?听你的脚步声倒颇有些急。”她骤然睁眼,问道,“是不是恪贵妃宫里出事了?”
容德看着皇后缓口气,极力平和下来道:“娘娘,恪贵妃娘娘动了胎气,怕是怕是要生了!”
皇后惊得即刻坐起来:“她虽近日胎气不稳,怎么这么早就…”
容德叹息道:“听闻恪贵妃是下床走动时滑了脚,故而惊动了胎气。这会子朝阳宫的人来请了,嘴上虽说是打着贵妃胎气损伤的旗号,可眼见她的脸色紧急。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贵妃怕是要生了!”顿顿,容德对着皇后道,“虽说娘娘如今因以自保为主,但娘娘上回推辞了去。这会该去瞧瞧,走个过场。否则皇上心里怕有芥蒂。”
皇后蹙额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无奈道:“罢了,传步辇。”
容德颔首道:“奴婢已经备好了,娘娘仔细。”
皇后由容德搀扶着挺着腰下了地,又莲步慢挪出了颐华宫。颐华宫外早已停好了步辇,皇后看着步辇随口说了一句:“这步辇上的漆都旧了,飞凤上的描金都剥落了些。这会用好了拿回去好好补一补。”
抬步辇的奴才听皇后金口一开,忙忙应下。
一众奴才压低了步辇,容德、容贤都上来扶着皇后坐上了步辇。皇后坐定了,便就拍拍扶手示意起驾。那步辇刚走了几步,就开始发出咿呀的叫声。皇后提起警觉,觉得颇有些不稳,就想示意奴才停下。却不想,下一瞬,只听哐当一声,整个步辇主体都掉落了下来。
几近一个人高的高度掉落下来,皇后重重落到地上。她尚未回过神来,就觉得下身一阵剧痛。她登时吓得气息紊乱,惊恐地尖叫起来:“啊!容德!容德!”
而容德、容贤都仓皇扑上去扶住瘫软在步辇上的皇后,大声叫起来:“快!快来人!来人啊!”
皇后惊恐万状地看着下身渗出的猩红的血,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皇后只觉眼前天昏地暗,下身剧烈的疼痛着。她感觉身上的力气一点点被抽离,疼痛早已使她麻木。
耳边嗡嗡地叫着,皇后忽然听得到一声:“娘娘!娘娘!是小皇子!是两位小皇子!”婴儿洪亮的啼哭,刺激着她的神经。
她虚弱地转过头去,欣喜溢满了她的心胸。
“真好…真好……皇上呢…皇上,知道了吗?”
容贤抱着皇子,原本的欣喜突然黯淡了下来,她轻声道:“听说恪贵妃娘娘生得苦痛,皇上原本陪在颐华宫,适才又被朝阳宫请去了。太后娘娘听闻后也去了朝阳宫。”
皇后无力地伏在床边,身体的虚脱叫她的心内早已没有凄怆。她单是撑起精神对容贤道:“把孩子…孩子抱来我看看…”
容德听到,忙也凑来将另一子予以皇后看。皇后欢喜地看着那两个孩子,他们是软软的,小小的,那样可爱。皇后笑着,泪却落了下来。这是她忍辱负重,拼了命护下来的孩子啊!她看着,心里突然闪过了晴天霹雳。
她颤抖着抬头,盯着容贤问:“是龙凤胎吗?”
容贤摇摇头道“娘娘,是两位小皇子。”
皇后脸上的笑容都凝滞了,九五之尊,天下独一无二。她看着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可爱婴孩,心跳倏然漏了一拍。双生子,一模一样的双生子,已经失去了登上皇位的第一资格。双龙在世,这是大不吉!
皇后感觉她浑身都战栗起来,寒气自底下腾升而起,包裹了她的全身。她惨白干裂的唇颤抖着,溢出一句话来:“你们…都出去,让本宫和小皇子单独待会儿。”容德与容贤并未觉着不妥,单是嘱咐了一句仔细便就带人退了下去。
她们退下的一刹,皇后的泪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串儿一般簌簌落下。她将头埋入枕中无力地抽噎着,身旁躺着两个温暖的小生命,他们刚刚出世,尚未见过自己的父皇。她绝望地睁开眼,看着一静一动的两个可爱的小生命,她罪恶的手颤抖着伸向了安静的那个的雪白的脖颈。
古有媚娘武氏,为登后位不惜扼死女儿嫁祸王皇后。后宫女子,为了权术,为了恩宠,泯灭了人性,失去了灵魂。
皇后曾经高傲端庄,傲于她高贵的出身,端庄于她优越的教养。她期待做一位贤淑的正王妃,做一位称职的太子妃,到最后,她可怜地只希望能保住自己的皇后之位。
骇人的静谧,如灰如尘。皇后心内成灰,红泪凝血。他终于不再动了,安安静静地躺在襁褓中,还是刚才恬静入睡的样子。
皇后双目失神,愣怔地躺着,眼前垂垂模糊,朦胧。
她拼了命,丢了魂。除了她的孩子,她再无桎梏。
早已丢了半命的皇后,如何想得到屏风后战栗的一抹身影将此尽收眼底…
朝阳宫内,恪贵妃历经生死,从鬼门关处走了一遭方生下了一儿一女一对龙凤胎。分娩时的苦痛让她骤然昏厥,连孩子都未来得及瞧上一眼。
徽予还沉浸在龙凤呈祥的喜悦之中,颐华宫里就传来了双子之中夭折一子的噩耗。殇亡一子固然令人怆然伤痛,却也承不住三子落地开枝散叶的喜悦的冲击。小皇子的夭亡的悲伤很快就泯灭在了三子康健的欣喜之中。
之后徽予特特亲赐了名,皇后之子三皇子取名为再彦,恪贵妃之子四皇子取名为再勋,其女皇五女则赐封号寿城,赐名清芸。
太后喜不自胜,赏赐了许多下来,又多多指点了许多。因为着祈福,又恐相冲,殇子的白事置办得简单。
皇后对此并未多言,那事之后她仿似没了魂,总是愣怔地抱着再彦坐在廊下,整日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