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姜携着林初一路逶迤往孟贵姬储秀宫去。一路上铅云垂垂、凝聚变幻,澄澈的碧落渐渐阴郁起来。
韫姜倚靠在步辇上捻着山茶软绡匀匀额上的脂粉,抬头看向远处的苍穹:“快要落雨了。”
林初抚平了披帛的褶皱,道:“是这样,伞我命人回去取了。大抵不消时就能送来。”
韫姜噙笑淡然如素,道:“怕只怕本宫没福气出那储秀宫了。”
林初嗔怒道:“你说的是甚么话!”
韫姜垂首哂笑:“随口说笑罢了,倒惹得你这样生气。”
林初无奈道:“漫说是说笑,想也不要想。她们设下计,我们就想法子脱身出来。再不济,皇上也铁定是信你的。”
韫姜的鎏金嵌红珊瑚护甲笃笃砸着扶手:“但愿如此。”
到了孟贵姬宫外,韫姜由愈宁搀扶着下了步辇,愈宁轻声道:“娘娘玉-体违和,仔细脚下。这事娘娘既未做过,就不怕不能从她们的‘天衣无缝’中寻出些纰漏。”
韫姜温和颔首,拉一拉愈宁的手道:“本宫如今还不能倒下,自然一切当心。”说着便携了众人一道入殿。
殿内充斥着苦涩的药味,那萦绕鼻尖久久不散的闷沉气息压得韫姜眉头紧锁。由宫娥引着入了内殿后那味道方散了散,韫姜瞧见殿内正中飞鹤鎏金香炉中飘着袅袅的香烟。微微一吸,韫姜辨出那是沉水香。
再抬头时,就见皇后端坐在正中的五福金座上,两旁两溜椅子高桌,恪贵妃、文淑容、姝嫔及婧良媛、婉嫔等人业已按位份入座。
韫姜端着妥当的礼数携着林初施施然问了安,又受了礼。
恪贵妃见韫姜携着林初同来,便嗤笑道:“都说德妃贤淑大度,好不德惠过人。如今一见果真如此,竟能携着仇家一同前来,还情如亲生姊妹一般毫无嫌隙。只是不知是如台上的戏子一般太会做戏,以假乱真,还是果真是情真意切。”她一壁说着,嘲讽的眼光轻轻往林初身上一荡,笑道,“肃婕妤,对着这样心善的活-佛菩萨,你怎么下得去手啊,那可是煞福气的事,你也好歹为自个儿积积阴德罢。”
谢贵姬也附和道:“贵妃娘娘一番话真是说到臣妾心里去了,德妃娘娘待肃婕妤如斯之好。婕妤怎能恩将仇报呢。”
林初听着玉靥一阵白一阵红,气得浑身发颤、眼眶彤红,她狠狠地剜了恪贵妃一眼,欲开口辩驳。
韫姜却将林初护到身后,目光凌厉下来:“贵妃伶牙俐齿,不知生下的皇子是否也如贵妃一般能言善辩。只是本宫私心想着,小皇子还是不要随了贵妃娘娘的性子来得好,否则不问是非黑白就抢白旁人,可不要惹得皇上厌烦?”
皇后见两人针锋相对,心里亦痛快了些,然眼下有要事要做,皇后于是开口截断她二人:“好了!既那事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德妃、肃婕妤,你们入座罢。”顿顿,待德、肃二人入了座,皇后方施施然开口道,“今日召你们前来,是为着孟贵姬被人下毒一事。”
听得到这下毒二字,婉嫔禁不住低低惊呼一声,婧良媛安抚着轻声道:“别怕。”
文淑容也颇有些心悸:“究竟是谁如此猖狂,竟然敢给孟贵姬下毒?”
皇后神情沉沉,单是扬扬手:“容德,宣储秀宫宫人雏菊。”容德得令宣雏菊上殿。雏菊是个普通低等宫人,长相平平,韫姜乍看之下并不觉得有多少印象。
林初凑近了她轻声问:“可认得她吗?”
韫姜摇摇头:“但是面善,似乎只偶见过一两回。”她看向林初道,“我与储秀宫少有往来,她宫中的人除却紫嫣、紫娟若干人,我几乎都不大识得。”
说话间再看雏菊,只见她颤颤行了礼,而后垂首不再说话。皇后扬扬她好看的下颚:“说罢。”她的声音沉稳而有力,骇得雏菊急忙叩了头。
雏菊樱唇颤抖,开口前怯怯地抬头瞥了韫姜一眼。韫姜登时心漏了一拍,但她很快平复下来,端起高桌上的碧螺春啜了一口,显出怡然如素之色。
雏菊噙泪复又叩了首,而后开口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恕罪!奴婢是迫于德妃娘娘的威胁方才在贵姬娘娘的镂花木箸中嵌毒的!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是受人指使啊!”
韫姜还是禁不住蹙额,但她却缄默着不发一语。婧良媛看了眼韫姜,又鄙夷地乜向雏菊:“凭一个小小的奴婢的一面之词,就想污蔑德妃娘娘么?”
林初也觉得不屑:“宫人,拿了足够的钱财就能收买,甚么话说不出?这话如何信得?”
皇后交换了一下交叠的素手,温沉道:“本宫也是如此以为,只是…”她一壁说着话,一壁从袖中取出一枚羊脂玉和合二仙玉璧,下坠着红流苏,在阳光下漾着泽润的光。
皇后将那玉璧微微擎起示意给韫姜过目:“德妃,这枚玉璧,你应该不会陌生罢?”
韫姜脸色微微一惊变,那玉璧曾经是自己的贴-身之物。她吸了一气平和下来,看着皇后微笑道:“这确实是臣妾之物,只是那玉璧是寻常之物,玉色样式都是寻常,佩戴了几回,平平无趣,故而臣妾就将此物闲置了。不知为何会到皇后娘娘手中呢。”
皇后玉靥上腾升的寒气逼迫着韫姜:“德妃,你是真不知还是佯装不知?这是你笼络雏菊时赠予的,怎么如今倒说不知了?”
韫姜看着皇后,气势不逊:“娘娘,漫说臣妾不曾收买过雏菊,就算是,臣妾也不会蠢到用自己的贴-身之物收买。来日纸包不住火,那不就是引火焚身了?”
雏菊忙出言道:“皇后娘娘,德妃娘娘当时威逼利诱,奴婢还是怕有后患。只恐来日东窗事发,奴婢死无葬身之地。德妃娘娘因而将她的贴-身之物赠与奴婢,以安抚奴婢,让奴婢定心为她做事。”
韫姜登时嗤笑起来:“本宫如此耗费心思,那还真是恨透了孟贵姬。只是,阖宫诸人皆知本宫与贵姬素无过多来往,到底是甚么仇深似海,要叫本宫如此费劲心计毒害她呢?”
谢贵姬捻着帕子掩唇笑道:“德妃娘娘错了。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嫔妾把话说坏了来讲,德妃娘娘的心思到底如何,又岂是看表象能知的?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德妃娘娘菩萨面容,却不知是不是蛇蝎心肠啊?再说了,孟贵姬得宠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德妃娘娘为了恩宠铲除异己,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婧良媛冷冽如霜:“依照谢贵姬如此说辞,那么德妃娘娘怎么不来毒害你呢?”
谢贵姬一时被抢白得噎住,愤愤地瞪了婧良媛一眼。
恪贵妃却不紧不慢地说道:“孟贵姬如今失宠,宫里人跟红顶白,早就不甚注意她了。这么好的机会,德妃当然会下手。至于谢贵姬,她如今还是皇上的宠妃,德妃又怎会愚蠢到对她下手?”
婉嫔看情况不妙,但心里仍分得清自己是倚靠着德妃这棵大树,故而怯怯开口为韫姜分辨:“虽说这样,可是凭一个宫人之言就定了德妃娘娘的罪,来日皇上问起,皇后娘娘也无法交代啊。”
文淑容道:“确实是这样。”她看向皇后道,“皇后娘娘,储秀宫月季说过她曾多次看到雏菊深更半夜出门,又鬼鬼祟祟地回来。这事除了月季,储秀宫其他的若干宫人也可作证。”
韫姜欠身倾向文淑容那头,气定神闲地回:“是啊,那又怎样?谁能作证她见的就是本宫,而不是你文淑容?”
皇后见韫姜咄咄相逼势头不减,心下暗恨,又不着痕迹地递给雏菊一个眼神。雏菊会意,她似乎下定了决心看向韫姜,含泪切齿道:“既然娘娘选择自保,那么奴婢也不必再隐瞒些甚么了!娘娘,您大概是忘了您藏在您妆奁暗格中的毒药了,娘娘您亲自从妆奁中取出来的,不知娘娘丢掉了吗!”
韫姜眉心一跳,迫着她闪着泪光的双眸:“你在说甚么?”
雏菊抹一把泪,朝着皇后叩了头:“娘娘!皇后娘娘!奴婢受召漏夜偷偷去未央宫听吩咐拿毒药时,曾看到她从她的妆奁中取出了毒药!如今贵姬主子尚未暴毙,想来德妃娘娘宫中还藏有余下备用的毒药才是!”
皇后听着坐直了身体,蹙眉看着韫姜凌厉道:“夏宏势,去未央宫给本宫搜!”
韫姜朱唇轻颤,她极力平复住自己的心绪,微微咬住朱唇。若没有,雏菊绝不会泣泪出此语。韫姜自嘲似的勾唇,千防万防,却不想祸起萧墙,未央宫内出了鬼。
林初听到此语也颇有些诧异,她担忧地抓住韫姜的素手,低语道:“她们走了这步棋,那必定是真有其事了。若她们真的寻出了那腌臜之物该如何?”她想起自己落下的陷阱,切齿道,“那当真是百口莫辩,如若雏菊不改口,那还有甚么转圜的余地?”
韫姜阖眸蹙额,紧紧拉着林初的素手,另一只攥着软绡的玉手却禁不住微微颤着。她心内乱如一团丝线之际,只听外头响亮的一声通报“皇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