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宫,养性阁。
徽予方接见了大臣,颇觉得有些乏累。就唤君悦进来,命他沏盏花茶来醒神。
君悦躬身应下,又恭敬回道:“皇上,适才未央宫来人回话说德妃娘娘烧退了,人也精神不少,即目都能下地走路了。”
一瞬的喜色显露出来,徽予又很快收敛回来。他虚握拳掩住唇,咳了两声,单是颔首示意。君悦小心地提议:“奴才斗胆请皇上的意,肃贵嫔…肃婕妤之事可要告知未央宫了么?”
徽予踌躇须臾,还是颔首:“要委婉地提。”
君悦看徽予分明还是挂念德妃,于是斗胆道:“皇上不去瞧瞧德妃娘娘吗?”
徽予心一沉,啪的撂下了折子:“你师父教导你教得倒好,如今也来过问朕的事。”君悦吓得忙跪下请罪,听徽予闷哼一句方才灰溜溜地出了养性阁。
另一厢,姝嫔早先得了和如命的照拂早就大好了。因太后忌讳姝嫔过些病气给皇帝,于是又叫她静修了阵子方允了她侍奉圣驾。
姝嫔自知自己没了许久的宠,贵妃恐要介怀,这会儿便制了些糕点前来请安。
徽予本心烦着,听姝嫔来了本想让她回去。可另一头却想着姝嫔性子恬和,且多日不见还颇有些想念,就命人请了进来。
姝嫔进来恭恭顺顺地问了安,由徽予牵着坐到了身旁。徽予勾唇而笑:“看气色是大安了。”
姝嫔垂首赧然微笑,几丝娇媚,几丝婉柔,好不荡漾人心。
“托皇上洪福,臣妾大安了。”她温婉道,“不过也要多谢德妃娘娘特地荐了和太医来,臣妾才能好得如此之快。德妃娘娘心善,能如此关怀臣妾,臣妾实在是感激不尽。臣妾听闻德妃娘娘玉-体欠安了,因而心想着等会儿去给德妃娘娘请安呢。”
徽予环着姝嫔楚腰的手轻颤了颤,他的笑容寡淡了许多:“你留下来陪朕罢,让德妃好生将养,不必去请安了。”姝嫔温顺颔首,转而又亲手捻了一块紫玉凉糕来递到徽予嘴边。徽予轻笑一声,咬了下去。
未央宫这壁,韫姜听说了那事。出奇的安静,韫姜平静地坐在贵妃榻上,面容憔悴、脸色苍白。
簪堇问该如何,韫姜却只是摇头:“苏姐姐宫的人来回过话,那串手钏是苏姐姐的无疑,她当日戴去了也有多人可证。她那手钏出自内侍监,只经过皇上之手,再无转手他人。做工绝不会出纰漏,连接珠钏的丝线不会无缘无故断裂,那便只能是人为扯断。况且又误伤及了龙胎。再说,此事到底是贵妃还是皇后所为,我们尚不得知,又能如何?”
她强撑着起身,深吸一气道:“本宫要去太平宫。”
簪桃吓了一跳,道:“娘娘如今身子还未大安,去太平宫作甚么?”
韫姜咬咬唇:“若连本宫都失了宠,你认为宛陵和苏姐姐还保得住么?”
愈宁安排好了软轿,仔细搀扶着韫姜出殿乘轿辇,小心去了太平宫。
甫一到了太平宫,进了宫门内,就听得到里头传来的不甚清晰的笑声。韫姜端和的笑容微微凝滞,朝着过来的江鹤问道:“有人在里头了?”
江鹤尴尬地扯了一下嘴角,小声回道:“回德妃娘娘,姝嫔小主现下正在里头。”
韫姜牵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十分妥当的笑容:“能有姝嫔陪着皇上就好。听这笑声,皇上大抵是排解些伤怀了。那么本宫就先告辞了。”她转身走几步,心内莫名的波涛不断翻涌着,驱使她复又退回来吩咐江鹤道,“不必告诉皇上本宫来过。”
江鹤恭敬地垂首应下,行礼送韫姜离去。
待韫姜走远了,君悦凑近了说:“师父,我瞧德妃娘娘走起路来脚下踩云一般,显然身子还没好全呢。她这一趟过来,必有她的心思,怎么还不让师父你告诉皇上呢。”
江鹤笑着摇头:“娘娘的心思,我等怎么知道。”君悦抿抿嘴,问:“那当真不告诉皇上吗?”江鹤意味深长地看向澄澈的一片四角碧落:“你师父我,那当真是打小了就陪侍在皇上身侧。这么些年下来,咱家办事就只为一桩。”
君悦好奇地问:“甚么?”
江鹤拿起拂尘的手柄敲了一下君悦的脑袋,道:“皇上心里想甚么,咱家就办甚么。”他说着理理衣袖,一壁转身入内一壁道,“该给皇上添杯茶了。”
即目徽予正和姝嫔笑语晏晏地说着体己话,一言一语很是喜意隆隆的模样。江鹤此刻无言地躬身入内轻声替换上了新沏的一杯茶,徽予看了他一眼,见他似有话说,便松了挽住姝嫔的手。他端正了坐好问何事。
江鹤躬身回道:“回皇上,适才德妃娘娘前来请安。只是听闻姝嫔小主也在,便就回去了。”
徽予一惊,不觉提高了声音:“甚么?”他登时是又喜又忧又气,“她身子还弱,来回一趟怎么折腾得了?你是怎么办的差事,怎么不进来回朕就让她回去了!”
江鹤一时语塞,惟好唯唯诺诺地请罪。徽予斥道:“还不快去派人看看德妃怎样!她若出了差错,你这总领也不必当了!”
闻言江鹤忙不就退了下去。君悦甫一见他出来了就迎了上去,问道:“师父怎么了,皇上怎么发怒了?”
江鹤却不以为意地拍拍衣角道:“怕甚么,发怒才是好事。”说着就下去吩咐人去办事。君悦一时摸不着头脑,便只好也跟着下去了。
且说韫姜心内压抑又不想回宫,便就命人转了道去看望宛陵。
宛陵自没了孩子以来一直精神颓靡,饮食少进,人消瘦得几乎不成样子。她初侍奉徽予时也曾得过一个孩子,五六月时候却落了胎。这事伤了宛陵的身,也叫宛灵心灵受创。她这会儿又没了一个孩子,不知要如何伤心欲绝。
韫姜未入内,就听得了女子低缓的悲泣。时而凄哀流转,时而呜咽凝绝。
她示意愈宁退下不必搀扶,兀自款步入内。她身子上仍有多处酸痛,走起路来不甚稳妥,腰间的禁步发出了细微的脆响。
宛陵惊愕地抬头,朦胧之间浅色的身影垂垂清晰。“韫姜姐姐…”
韫姜扬手屏退诸人,自提裙上前坐至床榻旁,应道:“我来了。”
宛陵愈发地泣不成声,她怆然悲楚难以自持:“嫔妾…嫔妾又没有了一个孩子…我,我为什么…”
韫姜噙泪挽过无助瘦弱的宛陵,轻轻拍着她瘦削的背,柔声安抚道:“没事的没事的,都会好的。你还年轻,孩子还会有的。”韫姜却骤然想到一事,她松开宛陵,捻过帕子来替她拭拭泪水泪痕,而后问,“你的孩子几个月了?怎生受了惊吓就落了?”
宛陵抽噎道:“方…方三月,和太医说,此胎脉象微弱,胎儿很不稳,因而惊吓之下就落胎了。”
韫姜抿抿唇,心里暗暗觉得有些不妥当,却又怕宛陵再多想些甚么,遂道:“那大抵是你原先就得了风寒了,故而如此。”顿一顿,她宽慰道,“你再如此消极下去总不是办法,你想着,你身边还有本宫陪着。你的身子养好了,也才能再有机会。”
她看宛陵还是颓靡无生气,只好加重语气道:“往坏了说,如今苏姐姐这一段时间里铁定是不中用了。本宫的身子骨现下也断是办不了甚么事了,若连你还是这样一味心伤,那我们还能如何?那不是为人鱼肉,任人宰割了么?婉嫔虽还能分些宠来,可皇上跟前也说不上话,婧良媛清高自持,虽敬重我,却恐怕也不愿开口去说这些尘俗之言。所以权衡利弊,我们应当谋算,而不是一味沉沦于失意之中啊。”
宛陵闻言沉默了,泪无言地从眼眶里坠下,洇开了一滩水渍。韫姜默默抚抚宛陵的青丝,起身欲离去:“你好生想想罢。早些歇息下。”说着便提裙而去。
离了宫,韫姜即就命人去请和如命。
回了未央宫安顿下,韫姜顿觉没了浑身的力气。她极力平复着心绪,只等着和如命来解她的疑虑。
和如命来得快,不消时就由人引了进来。他仍是恭顺地行礼,再是听候吩咐。和如命的眉目清淡俊朗,却与人一种单薄的疏离。
韫姜对他也是敬而有礼,她微微笑:“本宫有一疑虑,大人若是知道,烦请大人尽数告知本宫。不必顾虑他者。”
和如命安静地听着韫姜疏离的一套说辞,只觉心里寒津津的一股莫名的悲意,面上却仍只是平静地应下。
韫姜缓缓开口:“和容华的胎落的面上看似有理,一则她身弱,体质并不温厚;二则她受了惊吓;三来她当时身子恰有抱恙。可本宫总觉一切太过突然,心里总有个疙瘩似的。和大人,容华的胎,果真是惊吓之下没的么?”
和如命施了一礼,而后回复道:“不瞒娘娘,一般后宫妃嫔有孕,一两月便足以诊出脉象。可容华小主三月的脉象却微弱异常,就算没有这次惊吓,假以时日也会无故小产。可容华小主身子并未孱弱到如此境地,微臣斗胆猜测容华小主是受了损伤女子肌理亦或胎儿事物的影响方会如此。因实在证据不足故而微臣只对娘娘一人说及此事。”
韫姜只觉心跳倏忽一滞,她的柳眉紧攒,咬唇道:“果然了。”
和如命看韫姜面容显出疲色与憔悴,心内担忧,便道:“娘娘关切容华小主,却也要注意玉-体安泰。娘娘身子尚未大安,切不可过多行动。”
韫姜眼底柔情一漾,噙笑温婉道:“多谢你和大人,本宫会多注意的。本宫抱恙,还是要多劳烦大人费心了。”
和如命赧颜垂首,笑意不自觉爬上嘴角:“娘娘言过了,这是微臣应当的。”他说着从携带的匣子中取出一瓶膏药来呈与韫姜道,“这是微臣亲自调制的膏药,涂抹于酸痛处,能清减痛意予人清凉之感。”
韫姜伸手接过,感激道:“多谢和大人。”她看着和如命静静含笑,突然想起几日未见的徽予,笑意又缓缓减了下去。
和如命心知韫姜还有心事,遂识时地退了下去。
他能做的只有这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