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气息蔓延着,骇得一旁默默无言坐着的文淑容一阵发憷。她翼翼小心觑着二人的脸色,大气不敢出一丝。僵硬的局势被林初与宛陵的到来打破。林初宛陵依礼上来问了安,便就各自归了座。
韫姜看宛陵很是靡靡无生气,面色苍白,憔悴十分。韫姜于是贴近她关切地询问:“怎么了,看起来气色这样不好?”
皇后留意看了宛陵一眼,看她确实瘦削了许多,原本灵气的一双妙目如今却如枯井一般干涸,了无生机。
宛陵虚虚抬了头,强撑着扯出一个笑容:“劳烦韫姜姐姐挂心了,天气变幻,难免感染风寒病症。幸好臣妾坐得离皇后娘娘远些,否则若传染给了皇后娘娘,那岂不是罪孽么?”
文淑容听着面露恶色别过脸去。皇后闻言则不着痕迹地捻起帕子来掩了掩唇鼻,挪过了些位置,才带着关切的语气说:“身子不利落也不告知本宫一声,何必撑着过来?若是不舒适了便就回去罢,可别累着身子。”
宛陵抿抿唇,怯怯道:“皇后娘娘先前将息于颐华宫,如今身子好了出来听戏,臣妾怎好不相陪呢。”
皇后颔首:“和容华的一份心着实叫本宫感动,只是看容华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也是于本宫心里难安。”
宛陵忙忙摇头:“皇后娘娘实在不必介怀,臣妾身子臣妾心里有数着。”
皇后微笑,眼中却是无情:“若是支撑不住了万不能强撑着。”
宛陵垂首应下,皇后方才回了头不再与之说话。
林初凑向宛陵替她掖了掖罩衫,一壁压低声音道:“你又何必强撑着来呢。”
宛陵握着林初的玉手,看着林初细语道:“皇后娘娘心里不满韫姜姐姐摄六宫事宜,又惮着韫姜姐姐做大以致她没了威信、失了位置。我倘或称病不来,她便会想着我是仗着韫姜姐姐的威势,对她不敬。她纵然面上和蔼贤惠,内里是否生出芥蒂,谁又能知呢?”
林初叹息道:“你还是老样子,心思太细。我们与她生得嫌隙还多么?怕多这一桩一件的?”
宛陵苦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韫姜姐姐辛苦,我也不要再与她添烦心事才好。”
林初听着,只好缄默不再多语。
另一厢,恪贵妃的轿辇缓缓行着不慌不忙。千璎见有些误了时辰了,便低声提醒恪贵妃道:“娘娘,这戏怕是开始了呢。”
恪贵妃慵懒地倚靠在椅背上,懒懒道:“本宫没到,他们敢开场么。”千璎尴尬地张张嘴,见恪贵妃面色不善,也不敢多话。恪贵妃垂首把一把银鎏金錾花护甲,心里却多了层心思,她踌躇一会儿,还是开口:“罢了,走快些。”
步辇稳稳行着到了清韵阁下,放下停辇,恪贵妃眼前却被射来的一道厉光一刺。恪贵妃一蹙眉,半眯着眼寻光望去,只见道旁草地上静静躺着一串珍珠手钏。恪贵妃抬抬手示意千珊去把它拾了来。千珊恭顺垂首,过去拾了来递给恪贵妃。
恪贵妃凤眸内暗波涌起,细细打量着那串手钏:“看着像是肃贵嫔的东西。”
千珊也凑近看了看,迎合道:“肃贵嫔喜好珍珠宝石,这样的一串怕就是她遗落的呢。”
恪贵妃拨着圆-润光洁的珍珠,心里生出一计来。她妩媚一笑:“那就该还给她。”
恪贵妃由千珊搀着下了轿辇,缓缓往清韵阁去,她的脸上的傲色仍带着,美色虽减却仍十分明艳。
甫一入内时,众人都去看她,只见她一身月季红的上裳苏绣着海棠等花卉并云纹,繁密招摇,更是火烈,仿佛要夺走一切目光似的。
“臣妾来迟了。”恪贵妃扶腰款款落座,由着肃贵嫔、文淑容与和容华请了礼也不免。
她媚然转头,朝着皇后一笑:“皇后不见怪罢?”
皇后一手轻抚小-腹,一手端放膝上,很是端庄贤淑:“自然不介意。贵妃身怀有孕最是金贵。来晚一会儿又何妨?”
恪贵妃往后一倚,斜眼瞥着韫姜道:“臣妾哪里金贵?德妃怀孕的时候想吃荔枝,那当真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福气,哪里是旁人能比的?”
韫姜见恪贵妃来者不善,言语含讽,却也懒怠与她多费口舌。只是偏过头去,不予理会。
林初却颇有些看不过去恪贵妃将韫姜比做一个殃国祸水:“贵妃话说错了,当时不过是皇上恰好在南州罢了。信笺传送,德妃娘娘不过是顺口提了一句‘南州六月荔枝丹’罢了。”
恪贵妃略带鄙夷地剜了林初一瞬,厌恶道:“若非这一句,皇上也不必巴巴儿快马加鞭地回来了。”她朝着德妃噙笑,“德妃你说是么?”
韫姜眼底清冷,掬着单薄的假笑:“贵妃娘娘金口一开,说甚么便是甚么。只是一骑红尘妃子笑,说的是杨贵妃的典故。然而,臣妾断断担不起杨贵妃这样的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再说那样,倒更像是贵妃娘娘呢。”
恪贵妃扶一把累金丝珠钗:“本宫也是不敢担这红颜祸水的名头。”她不屑地掸掸帕子,凤眼一斜不再理她。
皇后腹诽恪贵妃身怀有孕还如此张狂,却也略略安了心,腹诽她如此桀骜不驯,他日必能虎落平阳,便也多多放了心。
“好了,既是来听戏的,那便点折子罢。”皇后截断了两人的龃龉,吩咐夏宏势将记折子戏的本子递与诸位主子。
韫姜起了兴致,想起徽予曾与她一起听的第一折戏是《游园惊梦》,遂就点了一出。余下的诸人也便都随着兴点了几出。
戏喉婉转,玉音袅袅,几出戏瞬目间就唱罢了。皇后因有些害喜,于是就散了众人先行离去。韫姜则随在皇后身后欲下戏阁楼梯。
恪贵妃随在其后,看着韫姜曼妙的背影,心里弥漫出撩人的嫉妒。她悄无声息地从袖中取出那珍珠琲珠钏儿,紧紧一拉,丁当落地。
清脆的宝珠落地,却奏出了罪恶的一曲。
韫姜尚未反应过那是甚么声响,下一瞬就脚下一滑摔了下去。那是一刹那的事,韫姜只觉天旋地转,耳畔嗡嗡作响,又深怕冲-撞了皇后,下意识往旁侧去,头也就重重地砸到了扶手之上。
而耳畔妃嫔尖锐的叫喊重重击打着心房。
宛陵仍在上头,只见伴着惊恐的尖叫,一抹藕荷色的霞云似的身影急速飘落了下去。她的心房咚地一紧,腹部倏忽传来了针扎似的剧痛,她捂着小-腹痛苦地蹲下-身去,尚未抓住身旁的林初就失去了意识。
文淑容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不知所措地往后退着。林初又急着去看韫姜,一转头见宛陵瘫倒在地,一时也是不知所措,她退了两步,极力镇静下来,紧紧擒住墨竹吩咐:“快、快去太平宫。”转而又急命素月去寻太医。
林初强隐着泪,看着宛陵身-下殷红刺目的一地鲜血,心内成灰。
另一厢,事发突然,无人捉住了跌落的韫姜,楼上的簪堇早已被吓得魂魄尽散,浑然不知该如何。
愈宁因见过大场合,于是很快地镇定下来,急忙下去搀扶韫姜,又吩咐顾诚去捡那些珍珠。簪堇一张粉扑扑如花的脸早已被泪水打脏,她泣不成声地下阁过来,喊着韫姜:“娘娘!娘娘!”
愈宁恨不得此刻掴簪堇一掌,掴醒这个六神无主的丫头,她斥道:“还不快去请太医!”
韫姜此刻只觉眼前一片虚无,垂垂地失去了意识。
未央宫。
徽予听说了此事,急急忙忙就赶了过来。他跑着冲进暖阁,只见韫姜仍昏厥着躺在床榻上,面容憔悴,带着些划伤。他心疼不已,走近了来坐到床边,小心地执起韫姜的手,又仔细抚了抚她的玉靥。
徽予此刻的温柔并担忧被下一瞬的震怒霎时抹去:“你们!你们未央宫的人是怎么办事的?!连个人都扶不好吗?!”
愈宁与一众奴才被吓得即刻跪下俯首称罪。徽予气得难以抑制,恨不得即刻处置了这一班奴才以泄愤恨。
愈宁极力冷静下来,膝行上前,双手捧着奉上一抔珍珠,她垂首,低沉而言:“禀皇上,奴婢等人护主不利万死难辞其咎,然这实在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徽予剑眉一锁,捻过一颗仔细一看说:“这是西域邦国敬奉的珍珠。”他斜目望向江鹤问,“朕记得那些珍珠由内侍监制成了一串手钏和一串璎珞。朕都…赏给谁了?”
江鹤应下回复道:“回皇上话,肃贵嫔娘娘喜爱珠玉一类,因而皇上您赐了肃贵嫔娘娘一串珍珠手钏。另一璎珞仍在库里存着。”
徽予神色微有凝滞,略略沉默后他侧身看了看韫姜。江鹤正揣度着徽予的心思,却忽闻冰冷的一句掷下:“去把肃贵嫔请来。”
江鹤略略踌躇,他觑着徽予的脸色,小心翼翼道:“皇上…还有一事奴才尚未禀明。和容华小主…小产了,肃贵嫔娘娘先下正陪在和充华宫里呢。”
“你在说甚么?!”徽予脸色登时凌厉起来,吓得江鹤急忙跪下请罪。徽予此刻只觉心烦意乱,他紧锁眉头,沉沉的目光不经意地投向韫姜。若此刻她醒了该多好,一句温沉低柔的宽慰就能让他舒心。
死寂之后,徽予生生憋了一口气,俯下-身替韫姜掖了掖暖衾,而后才沉默地离开了未央宫。
韫姜醒转时,耳边依稀传来沙漏咝咝的轻声。她想略略转头,却只觉头一阵阵地痛着,浑身痛楚得散了架似的,连侧首都是困难的。
她只好无力地轻声唤人,守在外头的愈宁听到了细微的呼唤,便忙打起纱帘入内听吩咐:“娘娘醒了?可要用些水润喉么?”
韫姜虚弱地喘着气:“这个不打紧,先放一放。本宫…伤得如何?”
韫姜垂首,忧心而伤怀,带着哽咽的语气回道:“旁的倒是不打紧的,只是娘娘的螓首磕了台矶,和太医说娘娘以后怕是要落下头疼病症了。”
韫姜轻声哦了一声,又问徽予来过不曾。愈宁答道:“皇上来陪了许久,适才方走不久。”
韫姜就应一声,又问:“那苏姐姐和宛陵来过了?她们怕是担心坏了。你待会儿托人捎个口信过去,就说本宫醒了,看窗外天都擦黑了,如今夜黑风凉不必巴巴儿过来,明日再来即可。”
愈宁踌躇着,身边的簪堇嘴快,忍着泪还是掌不住跪下回道:“娘娘,肃贵嫔娘娘和容华小主出事了!”她一五一十向韫姜说了事情的原委。林初因无力辩白,如今已被暂禁在宫内。而宛陵承受不住没了孩子的伤痛,几番哭死过去,如今不知到底情况如何。
韫姜登时觉得一阵剧痛排山倒海般的冲向脑海,她痛苦地紧锁眉头,浑身的痛楚与内心的懊悔让她霎时难以自持,凄苦地落下泪来,她无助地喊““皇上!皇上!快去太平宫请皇上过来!”
徽予本就一时伤心宛陵的胎,一时又担忧韫姜的身子。回了太平宫也不得心内安静,他方叫君悦熏了旃檀香就有了未央宫的人来禀告。徽予听闻韫姜醒转了,于是忙忙赶了过去。
韫姜的泪痕未完全褪去,人显得很是楚楚可怜,她眼底晶莹的泪意闪烁着,却强撑着不愿再落下。她忍着痛楚靠在拐枕上,只听垂垂有脚步声传来了。透过月影纱,只见一抹颀长的玄色的身影,她便知是徽予来了。
徽予打帘入内,屏退了众人。“身上还痛么?”徽予极度温和的声音平复着韫姜心内的波澜,韫姜撑着噙笑:“还好。”
徽予心疼地看着韫姜:“分明脸都煞白了,还强撑着不愿说。”
韫姜垂下头,缄默了会儿,而后抬起头对上徽予一双澄澈的星目,她似乎是乞求着:“皇上,臣妾相信那事绝不会是肃贵嫔所为,皇上…您解了她的禁足还她一个清白罢。”被诬陷陷害最亲的密友,她该有多痛楚!
徽予脸色寒冷下来,他决绝回道:“姜儿,你只要养好身子就好。那些事你不必烦心。”
她仍有些不死心:“肃贵嫔陪在您身旁六年,勤勤恳恳,贤惠淑良,她是怎样的为人,皇上您是明白的啊。”
徽予一心担忧韫姜的身子,他如何不知林初是怎样的性情,可那是关乎她的事,他才会如此做。可韫姜却为着林初如此,甚至口口声声只唤皇上。徽予即使再迁就韫姜,此刻也颇有些愠怒:“朕为着你担心挂念,听你醒了就急急忙忙过来。和容华小产了,朕也尽力抽出时间过来陪着你。你如今不关切关切朕是否伤怀没了皇儿,反倒一味替肃贵嫔求情。你可是觉着朕错怪了肃贵嫔?”
韫姜自知自己情急之下说坏了话,仓皇去抓徽予的手,情切道:“臣妾不是那个意思…妾身是太过情急…”
徽予沉默下来静静迫着韫姜略略颤动的一双水曈,在无言的死寂之中,只有风吹枝桠扑棱窗子的声音。韫姜第一次对着徽予生出了怯意,她张张嘴,缄默地收回了冰冷的玉手。一切平静不过,韫姜的心内却早已是凄风苦雨,肃杀萧瑟。
徽予敛回目光,替韫姜掖了掖藕荷暖衾,轻声道一句“早些歇息”便起身离去。
“予郎…”太过细微的声响,轻如蚊声,艰涩地从喉间挤出。徽予颀长的背影早已消失在了屏风背后。
簪桃见徽予黑着脸色闷气离去,便忙进来问:“娘娘,这是怎么了?皇上怎么走了?”
韫姜垂首无言,咬唇沉默地落着泪。少顷,她开口哽咽着,都说不完整一句话:“本宫…不中用!”韫姜用尽浑身的力气恨恨攥着暖衾的一角,“就这样被算计了还浑不知情,没白的还牵连了苏姐姐与宛陵。”
簪桃噙着心酸的泪,忍着悲意宽慰道:“娘娘,如今你的玉-体欠安,再挂心也是无用啊。不如先将息好了玉-体,方能再筹谋不是?”
韫姜低沉道:“不是…若本宫再不能替肃贵嫔姐姐洗去嫌疑,皇上…一定不会轻纵了她去。一来这小半年风风雨雨明城里总是尔虞我诈不太平,皇上需要一个模子来警示诸人,二来本宫情急之下的求情亦是激怒了皇上。皇上原本兴许会看着本宫的面子,但如今…”她懊悔不已,却一时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在簪桃的多次劝解下,韫姜只好先歇下。
她昏昏沉沉的,一时担忧一时又想着徽予,睡到了半夜就发起烧来,一直靡靡到了两日后的拂晓才算全然醒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