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回宫尚未坐定,就有容贵姬宫里的人前来请。林初平了平心绪,命了轿辇前往。迤逦一路,转而至了容贵姬宫内。甫一入内,便就看见全贵姬面带泪痕、卸下钗环跪在屏风旁,林初被韫姜拉向了一边。只见中闺前拉起了一十二扇孔雀开屏绣屏,隐住了里头的光景。
韫姜道:“这湖水还冰,容贵姬呛了几口水,昏厥过去了。即目皇上在里头陪着。至于全贵姬,容贵姬身边的人说是全贵姬推了自己主子下水,所以当下跪着请罪呢。”
宛陵与婉嫔一并站在韫姜身旁,林初看婉嫔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就拉过她凑向韫姜低声说出了实情。韫姜脸色变了一变,却很快恢复回来:“本宫便知此事蹊跷,若如此,就按你所想的去做。”
林初缄默颔首,而后垂下头来静静立在一旁等徽予出来。
压人心魂的沉寂让每个人都心生惊惶,纵使是毫不相干的人,却也觉得下一刻即将要陷入深渊。如此光明正大的争风吃醋,除却性命攸关之事,更是大-大丢了皇家颜面。皇帝的震怒意料之中,这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让每个妃嫔、奴才都惴惴不安。
沉重的步伐自绣屏后传来,韫姜轻微敛息正色,携着一众妃嫔俱跪倒问安。
“安好?”徽予冷笑一声,“你们一日都不得消停,叫朕何从安好?”这一声反问骇得韫姜急忙跪行上前请罪:“皇上息怒,是臣妾监管无力,以致此等事情出现。请皇上责罚!”
徽予蹙眉看着垂首俯身请罪的韫姜,他极力压制着一腔的怒气,俯身扶起她道:“不怪你。”他深吸一气,转过身去对着全贵姬沉声道:“全贵姬。吉祥所言之事,你可要作何解释?”
全贵姬被这一声疏离的贵姬怵得浑身一凛,她的心霎时漏了半拍。因着百口莫辩,因着害怕一切的努力功亏一篑,此刻的她无比心慌意乱,磕磕绊绊地解释道:“不…不…不是臣妾…是容贵姬自己跳下水的…”
出来对峙的吉祥双目赤红,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不管不顾地呛道:“虽说天垂垂有转暖之势,可湖水却仍旧是冰凉的和冬日无差。贵姬娘娘自己跳下去,那岂不是死路一条么?何况咱们娘娘自幼不会水,更是怕水,怎会自己跳下?”
宛陵唏嘘着,捻着帕子道:“漫说水寒刺骨,纵使是水温如暖阳,跳下去也不是件玩的事。况且臣妾也知晓容贵姬是极怕水的人,王府时就因落了水害了好几日梦魇呢。”
韫姜看向宛陵,眼帘低垂,素手执着软绡,捂捂胸口叹息道:“是了,臣妾也记得。这样怕水的一个人,如何狠得下心自己跳下水去?”
全贵姬极力辩解:“皇上!真的不是臣妾!当时臣妾与容贵姬独处一处,若是推她下水,那岂不是白白往自己身上揽事吗?纵使是臣妾气极,也断不敢做这样的事啊!”
文淑容实在看不下去,上前一步也为着全贵姬说话:“皇上,是这个理了。全贵姬同容贵姬独处,全贵姬岂敢做这样的事。若是做了,那岂不是明摆着告诉旁人是自个儿推人下水的吗?”
徽予耳边嗡嗡响着妃嫔们叽叽喳喳的辩解、讥讽,愠气恶意愈发浓烈起来。他的一双星眸此刻像是黑夜里闪着诡谲厉光的明珠,闪烁着按捺不住的怒气和厌恶。
此刻婉嫔觑着徽予的神色浑身颤抖起来,兀的就跪下含着泣意道:“皇上…皇上,不瞒皇上。臣妾请安过后偶遇肃贵嫔娘娘,臣妾二人游玩至太液池假山处,本是欢喜笑语,却听得几声突兀的龃龉冲突。肃贵嫔娘娘因觉事有不妥,想着不宜插手,于是就携了臣妾离去…臣妾不知,那两人是不是…”
徽予剑眉紧蹙,浓重的阴翳爬上他的眉宇之间,他微微侧向林初:“肃贵嫔,是这样吗?”
林初垂首屈膝跪下,敛裾应声答是。
徽予脸上的厌恶愈发浓起来:“全贵姬,起龃龉一事,你还要作辩解么。”这不是个给她推诿的机会,而是个充满冷漠的断定。
这是个事实,全贵姬却想不到被林初和婉嫔隔墙听了去。她朱唇张合,无数个自救之法在她的脑海里闪过。无人能彻底证她清白,反倒是许多人咬定了是她推人下水。她的纤手紧紧握紧,寸长的丹蔻深深嵌入手心,她咬一咬牙,福下-身叩首道:“今日臣妾于太液池偶遇容贵姬,臣妾本欲与之寒暄几句便罢,却不想一言不合起了龃龉…愈演愈烈之下,容贵姬抓住了臣妾的手腕,臣妾气急之下欲甩开…却不曾想…”
徽予的脸上看不清神色,浓厚的阴翳遮盖了山海一般的愠气。他的眼眸里盛满了冷漠:“孟氏贵姬褫夺封号,归宫思过。容贵姬罚俸三月。其余的,德妃,你来处置罢。”
说罢徽予甩袖而去。
韫姜看着跪在地上失魂的孟贵姬,心内暗讽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壁开口道:“容贵姬大安后,抄录《女则》、《女训》三遍,吉祥护主不利,有污蔑妃嫔之嫌,着打二十大板发配去慎刑司。至于孟贵姬,好好闭门思过罢。”
她说着目光凌冽下来:“有此一戒,尔等必定要好生相处,再不许出争风吃醋之事。懂了么?”
众妃听着,皆齐齐跪下称是。韫姜越过众人,看向林初,微微带上了一抹笑意。
当日夜,韫姜坐在螺钿铜镜前梳着乌黑如漆的青丝,一绺一绺仔细顺着,沾着栀子花瓣干儿泡的汁水,熏得一头乌丝清香幽逸。
“好香。”徽予噙着淡然的微笑踱步而来,他修长的双手负在背后,着了件月华白的袍子,显得整个人气质出尘,美冠如玉。
韫姜侧过身去看着徽予,笑意深-入眼底:“予郎怎么来了?”徽予双手搭上韫姜瘦削的香肩,轻微捏了一捏,“想见你。”徽予的微笑减了几分,“烦心事太多,只想来你这里坐坐。旁的地方都是烦恼地。”
韫姜温顺地垂下眼睑,螓首轻靠入徽予怀中,笑道:“都说乌发是三千烦恼丝,大楚女子以浓密如丝绢的青丝为美。那岂不都是烦恼了吗?”
徽予听了这话撑不住发笑:“数你的嘴最巧,黑成白,天为地。甚么都任你说。”
韫姜亦笑将起来:“博予郎笑一笑罢了。”敛敛笑意,韫姜减了些声响,“臣妾不能替予郎分忧,出了这许多事也有臣妾的责任在…”
徽予止住了韫姜继续说下去:“不干-你的事,朕从未想过你有甚么错。倒是你近来处理于处理六宫事宜,又消瘦了许多。”徽予宽厚的手覆上韫姜的玉手,另一只轻微摩-挲着韫姜花瓣般嫩软的玉颊,“听愈宁姑姑说你这两天用膳进的少,点心也不怎么用,可是身子不舒服?”
韫姜抬头迎上徽予盛满关怀的目光,烟一般的柔情氤氲在她的水瞳之中:“不过是忙着打点事宜罢了,如今天气暖了内侍监的事也多了些,臣妾按理也该去问问,再加上算计些开支就误了用膳功夫。”
徽予蹙眉:“以后不许这样。”
韫姜莞尔而笑:“臣妾都听予郎的。”
徽予低头看着韫姜,眼底尽是一笼笼浓烈的温情,原先内心的烦恼愁绪也尽数散去,他静静拥着韫姜,只觉内心静如一潭深幽的清水,再无波澜。
星辰粲然,和风轻抚。春意垂垂从萌发的花-苞中升起,天暖了。
天渐渐有转暖之势,太后兴起叫了班优伶来清韵阁唱戏。众妃知晓了也都来陪着太后品听。另一边,皇后、恪贵妃的胎逐渐稳了,皇后也爱出来走动。恪贵妃养了许久,偶或出来问个安即就回去,也不大活动。
这会子来了戏班,太后就劝慰她多出来,另一壁徽予也相陪哄劝,恪贵妃才肯多出宫来。
这一日皇后点了几台戏,就请满宫诸妃都前来观赏。婧良媛、婉嫔因不爱看戏于是就辞下,而韫姜断不能拂了皇后的面子,遂早早儿就前来坐在了皇后旁边,陪着说会儿话。
皇后看韫姜面色红润一如宝珠茶花,明艳娇丽,叫人倾心。反观皇后,虽调养得不错,却仍有些憔悴,妆容亦是寡淡如一潭清水,全不似韫姜的粉妆玉琢,天人之姿。
“德妃这些日子处理满宫事物,却仍旧是珠圆玉润,毫不见疲色。可知是年轻体健,担得起劳累。”皇后笑容薄淡,往后倚靠着镂花木椅,朝着韫姜道。
韫姜勾唇莞尔:“皇后娘娘也是风华正在,气色见好。帮衬着皇上打理事宜是臣妾分内之事,谈的甚么累不累之说?只是臣妾不比皇后娘娘贤惠,处理的全不似娘娘精当得体。不过臣妾亦会勤恳学习,好好替皇上分担的。”韫姜看一眼皇后的肚子,噙笑道,“臣妾替皇后娘娘问过钦天监了,钦天监说斗转星移,天象变幻,娘娘这一胎对的亢金龙又是紫气闪烁,福瑞过人呢。”
皇后脸色一沉,笑容都凝滞了。
迫人的寒气垂垂在皇后的眉间凝聚回旋,皇后的声音闷沉如雷:“那也真是多谢德妃挂心。只是德妃与其关怀本宫的皇儿是否福瑞,倒不如好好教导一下二皇子。如今宫中本宫与贵妃同有着身孕,断不能出甚么差错。德妃,你是说么?”
韫姜收敛笑意,鸦青色的睫不禁轻微一颤。她坐直身敛过些水天碧披帛,一壁重拾笑容,回应:“皇后娘娘所言极是。皇后娘娘如若诞下皇子,那必定是乖巧过人,如同娘娘一般谦和端慧。”韫姜轻轻勾唇,迎上皇后暗波翻涌的目光,丝毫不落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