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姜方要进屋,顾诚却急急赶来禀报道姝嫔被诊出患了恶疾,现下来了人请韫姜过去瞧瞧。
她早有预料似的平静地应下,而后道:“去取了那人参来,备轿去姝嫔处。”
一路上,韫姜问前来请她过去的雪儿姝嫔如何,又是如何发作。雪儿脸色有些难堪,为难地回:”业已请了太医令来了,这……旁的,还请德妃娘娘亲自去瞧一瞧罢,奴婢不敢擅言。“
当下到了姝嫔住处,甫一入内即见容贵姬跪在徽予脚下梨花带雨地请罪:“都怪臣妾,要不是臣妾不小心划伤了姝妹妹,姝嫔妹妹又怎会染了这病呢。定是姝嫔伤口发作不好了才会如此的,都怪臣妾…”说着便泣不成声起来。
韫姜走近了先福一福礼,而后道:“这是怎么了?容贵姬何苦哭成这样?”
徽予的脸上笼着纱似的的一层浅浅的烦闷与无奈,他摆摆手,一壁对着容贵姬道:“罢了,你起来罢。也怪不得你,下回注意着就是了。”
容贵姬坚持道:“还请皇上允了臣妾在姝嫔身侧照拂,否则臣妾实在难以安心。”
徽予道:“既然是会传染的恶疾,你还是避着些罢。姝嫔她自会有人伺候。”
韫姜明白了十分之八九,脸上拾起一抹惋惜与忧虑:“好好的人怎么就染了病呢?这…”
徽予起身,安抚似的抚抚韫姜瘦削的肩,一壁道:“你身子不好,先回去罢。仔细染了病气。”
韫姜侧身往里间瞧了一眼,道:“臣妾还想着看一看姝嫔,到底是一家姐妹。”
徽予剑眉一蹙:“别去。”他压低了声音,悄悄道,“朕不想你有事。”
韫姜突觉心里一暖,禁不住浮起幸福的笑意来。当下却又觉着不妥而生生压了下去。容贵姬在一旁,方才觉得自己的谋划算计是多么的卑微可笑,她看着韫姜,心里垂垂腾起了一股妒火,灼烈地燃烧着,吞噬着她的心魂。
此后韫姜与容贵姬一起送了徽予出去,福礼罢了起身,容贵姬带着讥诮道:“皇上待娘娘还真是亲厚呢。”
韫姜睥睨着她,双眸一如明珠一般冷然发着迫人的光,叫人心生惧意与敬意:“妹妹有时间在此寒酸捻醋、冷言冷语,倒不如回去念会子佛经请请罪。有些事本宫不想说不代表本宫不知道,你的梨花带雨于本宫跟前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你说呢?善卿。”
这平和的一声名字却让容贵姬浑身一怵,她霎时如被沙尘盖过的珍珠一般失了光彩。
她心里狠狠抽搐了一下,这事做的如此隐蔽,她德妃又如何会察觉出蛛丝马迹?韫姜还是往素平和端庄的模样,她平静地伸手捻着帕子替容贵姬匀了匀面颊上被泪水渍脏了的脂粉,开口道:“善卿,你的名字本宫都快忘了,只是希望你自己不要忘了。多好的闺名啊……”她眸子一眯,又珍重唤了一声,“善卿。”
容贵姬的水瞳颤着,她竟被那婉约亲和的笑容吓得冷汗四横。韫姜仍旧是温和如玉,收回帕子来掸了掸,徐徐道:“姝嫔妹妹病了,容贵姬也确实该替她诵经祈福,你说对么?”
容贵姬极力使自己看起来和平如常,交叠的一双玉手却禁不住轻微颤着:“娘娘所言极是,臣妾必当回宫去替姝嫔好好祈福,望她早日康复。”
韫姜满意地点点头,优雅提裙而去。容贵姬望着韫姜的身影,直至她走远了,才想挪动,却脚一软险些摔倒。
容贵姬朱唇虽搽着明艳的朱色唇脂,却看着毫无生气,她索性瘫倒在手边的美人靠上,脑子里四下回想着此事到底出了甚么纰漏,她追溯着记忆的长流,蓦地就想到了新年夜宴上的事。她的心倏忽一滞,恨得咬牙切齿:“全贵姬!”
太平宫,西暖阁。
这日恰巧了徽予得空,遂就召了久不寒叙的林初来说话。
林初安静地陪坐在榻上,窗上映着一帘一帘的花影,信手添置了一饵盘虬卧龙香鼎里熏着安神的旃檀香。徽予手执卷而读,一壁开口道:“你性子很是沉静。”
林初抬眸凝望向徽予清癯俊美的侧脸,轻笑道:“皇上不喜欢臣妾这样安静吗?”
徽予轻微噙笑,看着林初道:“不,你这样很好。”他敛了些目光,看着手中书卷,“相比你,贵妃很是明艳活泼,可如今孕中多思,竟也消弭憔悴下来,全不似往日那般灵气了。”他轻微唏嘘着,往后靠了靠。
林初略靠近徽予,安抚道:“贵妃娘娘这胎的确怀的辛苦。过些时候就好了。如今月份大起来,待稳了兴许就能安心下来了。”
徽予叹气:“那般就好了。”顿顿,徽予带上了抹狡黠的笑,“你陪在朕身边许久了。”
林初听懂了徽予的言下之意,脸倏地一红,垂下头去道:“这…这都是天定的,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都是福祚天佑。”略一停,林初的白净的脸上笼了帘薄薄的怆意,“臣妾王府时候伤了些身子,怕是还养不好。”
徽予笑意消减了下来,轻声“哦”了一声:“这确实是,日常温和的汤药常用着么?”
林初抬头:“日常都进着,想来再养些时候就能好了罢。”
徽予点点头,拍一拍玄色的衣角:“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罢。”林初脸色一滞,看着徽予的脸上垂垂升起疏离的漠意,心登时寒了下来。徽予确实俊美英气,才华亦属上乘,可他内心深处作为帝王的冷漠与疏离,却让林初沉不下仰慕他的心。他偶或投来的温存,似乎只是他一时兴起所为,平静下来,他依旧是这样薄情,甚至无情。
林初抿抿唇,最终还是缄默下来请了礼提裙离去。
徽予看着林初远去的背影,内心隐隐的怜惜之情渐渐湮灭下去。他复又执起那卷书,却想起林初没了孩子的那晚,他记得林初绝望的泪水。那晶莹的闪着悲怆的泪,却远不比没了孩子更叫他伤心。
他轻微叹息口气,最终还是抹去尘埃一般拂去了脑海里那短暂的回忆。
林初因看天晴日暖,于是就免了轿辇自步行而走。方走了一小段,就听得背后一声妙音唤。
林初回首而视,见是婉嫔。她与婉嫔不过是因着韫姜这一层缘故而有些来往,内底里也不过寥寥几许交情罢了。如今她出声请安,林初便也只是淡然客套地回言:“婉嫔怎么在这?”
婉嫔盈盈然上来施了礼,而后回言道:“本想来给皇上请安的,谁知皇上传唤了德妃娘娘。虽说德妃娘娘还不曾到,却也很不妥。所以嫔妾就出来了。因看天气好着,就想到处散散心。”
林初眉心倏忽一跳,转而迟缓地舒展回来。她的心里荡起酸楚的一层涟漪,却最终平静下去:“这确实是,既如此,不妨一起去太液池逛逛罢。”
婉嫔秋波一转,巧笑嫣然:“肃贵嫔娘娘相邀,嫔妾岂有不陪之礼?”
林初静静地看着婉嫔,发觉她的笑意比原先更深,却携着一笼隐秘的虚假。
只见她的穿着也比失宠前更艳丽些,一身十样锦流云蛱蝶攒花宽袖衫,纤细的玉臂上飘逸着浅桃碧叶的披帛,衬得她蛾眉圆月面很是俏丽温婉。婉嫔不是美的女子,可是从前眼看着却十分舒服细腻,加之她的朱唇丰满,笑起来自然一股近人之意。
可如今她早先眉间的那抹自卑与戚戚在不言中淹没了,她果然是变了。
婉嫔与林初一齐说着话就往太液池去。太液池北角旁的假山嶙峋,旁植着一丛翠竹亭亭。漫步穿梭其间,情趣倒也十分别致。
这幽逸的情志一如月下一笼水烟一般,却倏忽被划过的一声尖锐而压抑的怒斥打破。婉嫔首是一惊,险些惊呼出声。林初何等机敏,忙不就转过身捂住了婉嫔的嘴。她轻轻抽回手来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携着婉嫔寻声而去,婉嫔底子里仍有些怯怯的,便就紧紧拉着林初的手悄悄然跟在后头。
透过一座假山,只见太液池旁立着两抹倩影,仔细看下一个是容贵姬一个是全贵姬。
只见容贵姬咄咄逼人一步一前,狠狠攥住了全贵姬的藕腕,全贵姬气势亦不弱,狠厉地迎上容贵姬迫人的目光,怒斥道:“容贵姬说话注意分寸!这事与本宫毫无干系,你再如斯咄咄逼人,不要怪本宫去禀告了皇上!”
容贵姬冷冷勾唇,眼里闪过阴戾与一丝令人生怖的尖厉:“好啊,你去啊。本宫倒想看看,你该怎么向皇上禀告!”这话说的硬,全贵姬一时也耐不住性子气极。
只全贵姬还未来得及回言驳斥,容贵姬就蓦地甩开全贵姬的手来。全贵姬尚未回过神,就听耳边传来凄厉的一声尖叫,下一刻,湖面激起一层撩拨人心弦的水花。
全贵姬双目圆睁,吓得不知所以,仓皇往后退了几步。
这时容贵姬身旁的奴才吉祥闻声跑了出来,却见自家主子在冰冷的湖水里扑棱,登时吓得尖叫起来:“来人呐!来人啊!”
全贵姬吓得脸色苍白,惊声呼唤:“紫嫣!紫娟!”
在假山后的林初与婉嫔将一切尽收眼底,婉嫔亦被吓得不轻,后宫的女子当真为了争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林初极力镇定下来,转过身去紧紧盯住婉嫔:“回宫去,等人传唤。你记好了,我们只是听见假山后有人起了龃龉,因觉不妥便就回宫去了。其余的一概不知,你懂了吗?”
婉嫔尚未回过神过来,愣愣道:“这…这是全贵姬自己跳下水去的…”
林初蹙眉道:“那么这样,全贵姬就毫无干系了。你懂么?”
婉嫔浑身一憷,方才回过神来。她极力冷静下来,对着林初点了点头,而后两人都急急各自回了宫。
婉嫔一路上回想着林初交代她的话,她本以为林初不过是倚靠着德妃过活罢了,却不知她也有这样缜密的心。一句起了龃龉,便可让众人联想到是容贵姬激怒了全贵姬,全贵姬方一气之下推容贵姬入湖。如此,责任便是两人的了,谁也落不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