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照例再阳过来,韫姜就叫簪桃将备好的几套衣衫一一取出,叫再阳试一试是否贴身、喜不喜欢等,待再阳去了偏殿,顾诚打外头进来,毕恭毕敬呈上了一封书笺,上-书云“吾妹亲启”。
韫姜一看便知这是长兄傅容渊的亲笔。她取过展开了瞧,傅容渊先问韫姜安泰康健与否,又说了家里一切平安,父母皆好,不必挂念云云,之后才把彻查蒋妈妈的事详尽写明白了。
比韫姜她们揣测的更为恐怖,原来当年蒋妈妈亲眼见到皇后亲手扼杀了襁褓中的皇子,实在惶恐难安,日日难眠。所以干脆叫人谎称蒋妈妈已经病逝,其实她背地里隐姓埋名遁入了他乡
她是眼睁睁看着皇后扼死那孩儿的,若她斗胆去喊,或许留他一命,但蒋妈妈实在是畏惧皇后,又吓得不清,就这样看着皇子去了。这桩事一直堵在她心里,成了一个抹不去的疙瘩,让她夜夜做噩梦,所以她干脆每天祝祷那皇子早登极乐,每年每月每天,都如此。
兹事体大,傅容渊已经将蒋妈妈秘中保全,只待韫姜的意思。
韫姜将信仔细看过,铭记在内,示意顾诚将炭火盆子推近,一把掷入里头烧了。纸在火舌的吞噬下垂垂蜷缩直至化为灰烬,堂内伴着袅起的白烟,盈起一股焦香来。
“哥哥三言两语就把事全交代了,看着是家常一般简单的事,其实不知用了多大的功夫。”火光映射在韫姜的眸子里,摇曳鬼魅,她朝顾诚说,“过了本宫的生辰,就转托哥哥,要他把蒋妈妈托给盛家的人。”
顾诚正待说话,却见再阳立在三阳开泰的香木槅子窗外,连忙欠身让进来,再阳穿了一身韫姜新做的蟾绿滚边麒麟送福浮光锦秋衫,束着一条镶红珊瑚滚金边腰带,十分合身,修出他挺拔的身量来。
这虽然是韫姜照着估摸的尺寸裁量的,却意外的合身。
再阳过来给韫姜见了礼,道:“挑了一件穿在身上给母妃看一看,旁的两件也试了,都是恰到好处的,没有不合身的。”
韫姜满目慈爱地起身,绕着再阳环了一圈,仔仔细细看过了,目光变得温暖而轻盈:“你长得快,我还怕不合身呢。所以当初些微裁得大了些,毕竟大了还可以裁剪,小了可就不好了。谁料你长得这样快,竟然是刚刚好的,可见你在太平宫过得好,嬷嬷奴才们伺候得尽心。母妃那还有几套,是给你皇兄做的,照着你的尺寸更裁大了一些,现在看来,应该也差不离能合身的,你回去时捎带回去。要是小了,你就留着,没过多久,你就能穿了。至于你皇兄,我再给他做。”
“母妃身子要紧,衣衫这些大可交给嬷嬷们或者尚服局的人去做,母妃实在不必亲历其为,当心伤了眼睛和疲乏了身子。”再阳的个子日日拔高,显出英挺颀长的一段身姿来,大有徽予当年惨绿少年的半个影子。
韫姜不以为然,声音低微却极尽温柔,仿佛送着花香的一股春风,绵柔骀荡:“母妃能为你们做的不多,这些事须得亲手做了才安心。你不必挂心母妃的身子,我是打初夏时起就做,一直做到现在入了秋,每天就做一点点,日积月累下来就做了这么几件。——幸好我估量准了你的个子身量。”
“母妃为儿子做得已经够多了。”再阳扶着韫姜在软榻上坐下,他知道,那三件秋衫上细密精巧的针脚都是韫姜的心血,他黧黑的眉一皱,挤出愁容来,“儿子想要母妃养好身子,也想为母妃做一些事。儿子如今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稚童了,许多事儿子也都明白。儿子知道母妃因为柔意妹妹走了而伤心欲绝,可是……”
韫姜包裹住他的微凉的手,示意他止住:“母妃如今唯有你了,阳儿。可是有些事母妃不想你知道,母妃不想你……才九岁就知道这些辛秘之事,母妃想要你好好的。”
再阳死死屏住眼中翻腾而起的泪意,将手倔强地抽出来,说:“母妃能护儿子,儿子也能护母妃。正如母妃所言,母妃只有我了,而我也只有您一个母妃。母妃,儿子是明城里的皇子,我和寻常人家的孩子是不一样的,许多事我应该明白的。当日三弟推我,我忍气吞声,可是不想到最后铸成如此下场。簪堇姑姑一直拿心来疼我,也以命效忠母妃,可是她去了。她虽是自戕,但归根究底,到底还是因为奸人之毒,恶人之狠。我若当日没有忍气吞声或许不至如此,或者斩草除根……”
“阳儿——”韫姜惊诧地唤了一声,心悸之感攀延上她的心,她温婉的神态一瞬间崩塌殆尽。
再阳仍旧绷紧了脸,正视过来没有惧色,韫姜坐着看他,隐隐似在仰视他:“母妃,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他的声音一字一顿如拳打向韫姜,她摇摇欲坠地扶住榻几坐定,少顷之后她喟叹道:“我只要你平安,阳儿。”
她纤弱的背影被射进来的夕阳拉得细长而孤寂,泼金一般的晚霞落在再阳的脸上,韫姜愕然去看,发现他的脸上早已退去了稚气。
她抚上被夕阳烘得温暖的再阳的面颊,又郑重道:“我只要你平安,阳儿,母妃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再阳是她身上剥落的一块血肉,是她整个明城最为亲近的人儿,也是她与徽予的唯一的子息。
她很少像这样无边无际地纠结着,她想保再阳平安,如今仿佛天随人愿又事与愿违,她迷茫于这种诡谲的变化。她在隐秘中将这种变化怪罪到上官氏身上,也自责于自己的无能与懦弱。
再阳看着韫姜茫然若失的神情,一下子又后悔于自己的口不择言,也许韫姜不希望他这样,不希望他“长大”。
那一夜漫长而阴冷,辗转难眠,醒来时她无比清醒。
坐在铜镜前,她细细端详自己的姿容,白云苍狗、岁月匆匆优待于她,她的眉眼容颜还残存着一缕少女般的清丽与婉媚,同时糅杂着恰到好处的宁静盈柔,像一汩挽着落花的潆洄的水。
她缓缓抚上清癯的腮,她因为带着病,所以气色并不很好,可是这惨白的脸色反倒铸成了娇弱的扶柳之美。
她从妆奁中取了一支钗在鬓边比了一比,说:“我的生辰快到了。”簪桃为她篦发的动作一滞,疑惑又惊喜道:“正是了,入了十月就快到娘娘十月廿日的芳诞了。往年也没有大肆置办过,但今年特殊,娘娘预备怎样过呢?”
韫姜浅笑倩兮:“先得把身子养得再好些,容貌保养得更好,否则怎样见人?”
一旁的愈宁旋即会意,又是忧愁又是欢喜,与簪桃相视一笑,道:“那可得请两位大人好生为娘娘调理了。”
韫姜抬眸,莹莹然望了愈宁一瞬,道:“愈宁姑姑,你替我去尚服局打点一下,既然是生辰,又怎么能不好好整饬一番呢?”愈宁郑重答应了,伺候好了韫姜的早膳便动身前去。
这估摸着过了晨昏定省的时候,韫姜差人去请?诗过来叙旧。
?诗请了太平宫的意,刚得了批准就拔步过来。
许久没见,?诗清瘦了些,但气色正佳,脸上带着洋洋暖暖的喜色,过来见了韫姜,拉着她的手说:“姨母叫我来,我原本是怕出了甚么事,后头来传话的小奴把原因同我说了,我才放心。姨母如今看得分明,不再拘地为牢、困囿其中,我也为姨母高兴。”
“日子总得过下去,总不能拘在这未央宫内一辈子不是?”韫姜斜身歪倒在罗汉床上,肘下垫着一个添了花瓣干的软枕,她转着腕子上的冰花芙蓉玉镯,手指触之生腻,滑不留手的,“先叫你来,一方面是我同你亲近,另一方面也是想要问些宫中事宜的。你是妃御,诸事看得比下人嬷嬷们更透彻。如今怎般局面,你可与我说一说为好。”
?诗接过愈宁上来奉过的普洱茶,且抿了一口润喉,方才娓娓道来:“皇后娘娘的病反复无常,基本已经不能处理宫务了。而太后娘娘正好精神不错,几个月前帮着处理了六宫事物,但后来还是撒了手,交托给贵妃娘娘同两位夫人协理管制。不过两位夫人似乎有心要钳制贵妃娘娘,有些事上一直给贵妃娘娘不痛快,贵妃娘娘人单力薄的反而被压了一头。雨露恩宠上,贵妃娘娘的侄女儿郎氏颇为得脸,贵妃娘娘自己也不落下风,不过还是比当年的盛宠差了些。旁的,还有一位佟氏也很得宠的,不过脾性上好些,没有郎氏的傲气骄矜,待人接物上和和气气的,我也喜欢她。——同姨母说句推心置腹的话,你出来了也好的,皇上还念着你呢,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都知道一个郎氏是形似姨母,一位佟氏是神似姨母,说句实诚话,指不定都是借了姨母的东风。纵然不是,见她二人得脸,可见皇上还不曾冷着姨母就是了。”
她摩-挲着水晶似的殷粉蔻丹,抿着搽了蜜般幼嫩润泽的樱唇,微笑了下:“别的不过同之前差不多,风水轮流转——都说不准的。”
说到这份儿上韫姜也大致明白了,她轩眉露出一个活泼调笑的神情,将有点沉闷的气氛扫去:“怎么不说你怎么样呢?过得好不好?”
?诗飞红了脸,背过身去嗤道:“好好儿在这答姨母的话呢,偏生姨母还来揶揄我!”她复转过身来,朝韫姜羞赧笑了一下,纤小粉嫩的手将香腮掩住,韫姜搭上她纤瘦的肩,滑过她肩头一朵金丝勾的海棠,推心置腹道:“你也要好好儿的,姨母才且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