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满月之日邀月阁门庭若市、人头攒动,真是个喜气洋洋,连喜鹊儿都成群落在了抽了芽的梅树梢头,啾啾作鸣。
韫姜入内时,先将沾了寒气的蜀红罗寿带藤绣鹤氅解下来递与簪桃收着,才娉娉婷婷迈步进来,见堂内其乐融融,徽予亦在,也就跟着打趣:“皇上同姝妹妹千万莫怪罪,我这是来迟了。”
闻声,徽予刹那间将注意力移转到韫姜身上,他双目含情,噙着柔和的笑看着她进来,说:“来得迟了,必要送个好的贺礼送给公主谢罪。”
韫姜过来给徽予同皇后见了礼,起身后侧首示意簪堇上来,簪堇带着喜庆的微笑,托着一个彩绘穿花的大捧盒,上头盖着一块正红织金翟鸟缀紫英珠盖布,待揭了时,只见里头端端正正放着一个赤金缠莲枝璎珞项圈,上头缀着碧玺珠、蜜蜡、血珀、孔雀石等,一颗颗圆-润硕-大,成色清透凝水,阳光底下连泛着宝光精气,那掐金缠丝的工艺更是令人咋舌,丝细如发,丝丝缠扣为六瓣金莲,精美绝伦。
“哎唷。”姝贵嫔抬头看韫姜,灵动水汪的眸子里闪出精光来,“德妃娘娘送这样贵重的东西,公主哪儿承受得起呢。”
韫姜不以为然,亲自替公主带上那珠光宝气的项圈来,众人跟着称赞,皇后道:“瞧着公主粉妆玉琢的,正衬得住这宝气呢。”
全妃跟着说:“瞧公主人多还这样安定乖巧,可见是姝妹妹真心养得好了。”
宁嫔身为生母本该坐在上首,但因为她之前先去见公主时又犯了魔怔,抱着公主死不肯撒手,吓闹得公主哭啼连声,涨红了脸。唬的奴才、嬷嬷们一拥上去拉扯开二人,报了主子,皇后下了主意,只说宁嫔身子忒差,须得坐双月子,又叫人按压着塞入轿内送回去看护了。
“是啊,才听抱来前公主哭闹,这一入了姝贵嫔怀抱里,一下就安宁下来了,可见母女情深意切。”景妃的声音清冷而凌冽,语气并不真挚,但大家看在她话好听的份上,也就不顾她的语气,还是彼此乐活地笑作一团。
柳贵人笑容可掬,圆眼闪闪着水光:“一来公主懂事,想是知道今儿是她满月,合宫娘娘们来贺她,故也就不哭了;二来也是姝姐姐体贴入微,细心照拂,与公主有羁绊在,所以公主一入了姝姐姐怀里,就安稳下来了。”
韫姜温默地微笑,只悄悄儿看着襁褓里的公主,徽予同她离得近,韫姜只在他斜后方,他于是趁众人都在瞧着公主逗趣,略转过头去跟韫姜私语,问:“来得迟了,朕适才又听你咳了两声,是不是咳疾犯起来,所以身子不适,故而来迟了?”
韫姜抬手起来,将两腮上搽的玉簪花粉燕支抚匀称了,好掩去底下灰白的脸色来,口中婉声道:“因在宫里计较是披厚重些的鹤氅、还是轻薄些的披风,所以耽搁了。因想着此时披了鹤氅来,寒冬腊月里遭受不住,可若是披风,又嫌挡不住风。思来想去,用了那件没皮毛里子的。咳了两声是因着这屋子里人多些微闷窒些,所以咳两声通通气的。”
徽予又说:“隔两日就是你是生辰了,你要千万注意着,否则生辰也过不好了。”
韫姜四下不着痕迹地扫了眼,见无人来看,才贴近些徽予,抬起平锦绣丝绢掩住朱唇,细声说:“姒儿没了才两月,不管内底子里是什么缘故……到底不能置办起来,否则不合情理。简单些置办几桌,未央宫里头聚一聚也就作罢了。”
徽予兴致也低落下来,不悦地回想起些不快的记忆来:“既如此,随你就是了。天寒比一天,你今年已大病了两场了,再不可受寒了。”
“喏。”韫姜温言颔首,徽予伸出手去轻触她的手背,付之一笑,仍转头去看公主。
“噫——”容昭仪瞧出公主脖颈处有星星点点的红点子冒出来,于是指着道,“公主这是怎么了?”众人听闻她疑虑,也都凑眼去看,姝贵嫔一惊,伸手将公主衣衫略略散开些去看,不看不知,一看众人皆是惊吓,只见公主脖颈底下延绵至胸膛,尽是密密麻麻的红疹子,扎眼的功夫,脸上也显出好几颗来。
“公主怎么瞧着呆呆的?”庆宝林起身凑近了,将手在公主眼前晃了两下,她眼神直愣愣的似是涣散又有聚处,单是滞住不动,姝贵嫔这下更是吓着了,忙扬声叫人去请太医。人都聚过来看,公主确实瞧去呆呆傻傻,任再是怎么逗趣都无反应。
韫姜身上略略有些病气,打开始赠了璎珞项圈后再不去接近,如今也站在外围,轻声与林初说:“这是怎么了,闹出这些事来。”
宛陵看了出来,对韫姜说:“唉呀,真是可怜见的,浑身都出了疹子,这会子公主竟没动响,也不知疼不疼痒不痒。贵妃狠了心,小掐了掐也没动静反响!”
“怎么会这般的?”韫姜愕然,“莫不是蹭着哪里不干不净的了?”
林初身量更颀长些,于是上前两步,踮了脚粗略扫了眼去,转回身来给韫姜说:“瞧着不像是蹭着脏东西了。”她警惕地往后瞥了眼,拉过宛陵、韫姜二人,悄声道,“真正像庆宝林说的,眼神都呆傻了,看着像入口了什么不洁净的物什。”
宛陵连连嗟叹:“造孽啊——”众妃御又不安地坐了一会儿,直到院判亲领了小厮过来,行了礼后上前望闻问切一番,方才转过身来,打了拱手给徽予回话说:“启禀皇上,公主乃是服用了含有朱砂、琥珀、磁石并夜交藤的安神之物,婴孩儿承受不住这样药性沉的药,故而一时呆滞下来,又不耐受,身子也起了疹子。待微臣下一剂药催发一催发,公主眠上一眠,发出来也就好了。”
皇后黛眉一倒竖,声音陡然高了两分:“姝贵嫔!这样的腌臜物怎么入了公主口里了!”
姝贵嫔吓得浑身战栗,泪还擦拭不尽就跪下身来请罪:“皇后娘娘明鉴!臣妾并不知情啊!”
“你不知情!那就是犯了失察的罪过了。”景妃睥睨而去,相仿的年龄,气势竟生生高过姝贵嫔一头,声音沉稳却极具压迫之感。姝贵嫔一怔忪,确实无话反驳。
“别是瞧着今儿姊妹们一处聚着,皇上也在,所以姝贵嫔刻意使了点法子,好演出同公主情深的戏码来。不是说公主本是哭着,后来叫姝贵嫔一抱也就安定了,不知是不是就是下了这些腌臜物的缘故。”全妃冷眼斜射去寒光,字字诛心,咄咄逼人。
徽予阴沉着脸,一语不发,想是真愠怒了的。但又见姝贵嫔跪倒在地,娇花带露,又于心不忍,终究没有开口斥责。
容昭仪小心觑看着上座人的神色,酸溜溜说:“她年纪轻,公主又不是亲生、又不是将来中用的皇子,哪儿能真上心去抚养?怕是嫌着吵闹、添麻烦,反而拦了她伺候皇上。”
恪贵妃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容昭仪才悻悻不语了。徽予闷声问她:“这脏东西是从何而来?是不是你做下的?”
雪儿也不敢顾及礼数了,上来抢说:“皇上!主子待公主是一片诚心实意的!公主夜里哭闹,主子不顾玉-体,连夜起来熬着陪着,等公主安睡了才去歇下。她岂能下此物什坏公主身子呀!原先宁嫔主子是来过的,也不知是不是她带上了些,反累了我们主子!”
“这话真是刮人心窝子!”容昭仪滚起眼泪来,她将心比心,因同样被夺了孩子而痛心疾首,不免为之不平起来,“宁嫔对公主是什么心思,人人都瞧在眼里了!她几乎是要疯魔了,你这蹄子真是昧了良心的,反而在这里给宁嫔泼脏水!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主子熬夜陪着,殊不知清风居的宁嫔更是夜不能寐,你还在这里说嘴!”
容昭仪的话虽冲虽鲁莽,却是句句锥心的,徽予不禁也偏向她些,皇后立时察言观色,叱道:“狂妄之词,饶是宁嫔日日饮用安神汤,也没有带给公主的道理。定是逼急了反咬人一口,罪该万死!”她扬起下颚,“去,去公主的寝宫里查,没有纸包得住的火!”
夏宏势即刻领命带了人下去,才一刻钟功夫就领了人回来,将一瓶药递过来给院判查看,他揭开了盖子嗅了嗅,又倒入手心里研磨研磨,回道:“正是此物。”
徽予取来一看,声音虽还低沉,语气却陡然严厉了三分:“只余半瓶,你还有甚好辩解的?怕是用的惯的,若一瓶下去,不知朕的千莲成了什么样子!”
姝贵嫔正要解释,涕泗都不等去擦,雪儿忽而冲出来,抓住皇后的裙摆,哭嚎道:“皇后娘娘明鉴!这物什是奴婢偷拿来的!公主夜里吵闹,主子睡眠又浅,所以需要在哄了公主安睡后用安神药入睡。奴婢自打小时就伺候主子,私心里更心疼我们主子,不想主子年纪轻轻就受这苦楚,就想着给公主用些,公主睡得稳了,主子也就安生了……正好是两全其美的,奴婢……”
“雪儿……”姝贵嫔通红的双眼不可置信地注视着雪儿,她抬起手胡乱将泪擦尽了,雪儿朝向她重重磕了三个头,将头伏在福纹罽子上,哽咽道:“主子恕罪……”事到如今,只得她顶罪,否则她主子大好的前程就要毁了。
“不管怎样,失察失职,姝贵嫔可万赖不去。况你那女使不尽不实,竟敢污蔑公主生母,也是罪不可赦了。”全妃冷冷出声,步步紧逼不肯退让。
徽予蹙眉看着姝贵嫔,姝贵嫔淡影远山一般的秀眉痛苦地拧结在一处,双目赤红,脸泛着惨白,迎着徽予失望的目光,心如刀绞。
徽予叹道:“婧娴,朕本以为你虽则年纪轻些,却是极妥当的人,因你入宫两年尚无子嗣,才允了将公主交付与你抚养。奈何如此。”他低沉幽转的声音比雷霆震怒更让姝贵嫔痛不欲生,她连连摇头,晕晕娇靥被泪渍得灰白,水秀的双眸滟着粼粼的泪光,她扶住徽予的双膝,凄哽难语:“皇上……”她要求情,却被徽予抬手止住。
她自来娴静,容貌姣好,如今一枝梨花春带雨,也还是令人魂牵梦萦的楚楚可怜。其声凄婉,其貌悲楚,叫人不忍多看,徽予胸膛沉沉起伏一下,道:“到底是你失责了,公主还是送去馺娑宫抚养,你好自反省罢。别的,皇后自会处置的。”说着起身,迟疑着立定须臾,还是迈步走了。
皇后当即下令,雪儿杖责三十,罚入掖庭局。姝贵嫔失察以危及公主,罚俸三月,闭门思过十日,并褫封号。杖责三十,这顿板子下去,雪儿瘫倒在地,这只怕是命不由我而由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