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太后亲养了再澈,故不再熏染栴檀香,恐熏坏了小小的幼儿,但室内气味寡淡,也是没趣。于是换作搬两瓮大缸在殿,入南果子如木瓜、佛手、香橼等,清香满殿,浑然天成,比熏了香更要绝妙百倍。
庆宝林照例过来给太后请平安,又帮衬着照拂再澈等事。太后亲眼瞧着奶妈妈将再澈哄入睡后,才自显福堂里出来,往承-欢殿处过来。
庆宝林毕恭毕敬、亦步亦趋地跟在太后身后,太后一壁由思姑姑搀扶着,在绿丝紫檀木万福万寿罗汉床上坐好了,一壁笑道:“你且过来同哀家说话解解闷,说一说宫里有什么趣事儿。”
“喏。”庆宝林笑容柔婉,恭敬着眉眼,那圆-润下垂的眼角悉堆着淡泊二字,“嫔妾恰好听了一桩奇闻,正好说给太后娘娘您听。”她在临近太后处的一把玫瑰椅上晏坐好了,轻柔着声音与太后说话。
“瞧你十五、六岁正好的年纪,偏要与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冤家日日一处待着,也是委屈了你的。难为你一日三趟不怕苦地过来。这满明城里,也数哀家这慈宁宫里最百无聊赖了。你倒喜欢来。”太后取过静姑姑递来的红釉茶盏,呷了两口六安瓜片,闲闲与庆宝林如是说。
“太后娘娘怕是嫌嫔妾蠢笨,所以变着法打发嫔妾走呢。”庆宝林将錾银碎玉棉护甲取下,仔细将一只柑橘剥尽了,双手奉给太后。
太后朗声大笑,点着庆宝林道:“才跟你思姑姑夸你,说你年纪虽小却是个极灵清稳重的,谁知转眼就给哀家油嘴滑舌地拿腔作势!”
思姑姑上来将庆宝林手里的柑橘取过,敬献给太后,太后用了两瓣,道:“忒甜,反而没有橘子酸甜的风味了。”说着顺手将之放在了手边的浅口碟子里,道,“哀家记得方丫头你喜甜,这余下的待你回去时,包了去罢。”
庆宝林起身要告谢,被太后给止住了,太后说:“哀家跟前不拘这些虚礼,你安心收着就是了。倒给哀家说一说你听来的趣事。”
“喏。”庆宝林明媚一笑,露出一口瓠犀编贝一样的银牙来,“听说婧婕妤遇喜前,是在英华殿敬奉过送子娘娘的,所以有了身孕后,特此往英华殿里还愿去。才上了香、磕头拜佛,一抬头竟见那金身佛像宝光精华,照射得一堂异彩纷呈,人人都颂赞是佛祖显灵,天降褔祚,婧婕妤这胎啊,是神-佛恩赐的大富大贵之胎,平安降世后,定可带来大楚的祥瑞。”
“哎唷,恁地,竟有这等奇事。”太后两眉一挑,与思姑姑四目相对,乐呵呵笑将起来,又连连点头,“真好,听说今年亦是丰收之年,这想必真是个极好的兆头。愈静,快,亲送礼去贺则个。这等贵子,真要仔细保着才好。听说皇帝还拨了御前的人去,又请了皇后护着,那想着也稳妥了。”
静姑姑自然深知其中的深意,沉静的一双眸子一垂,稳稳当当行了一个礼方才转身出去了。
太后和蔼笑着,眼角的皱纹如丝绸绢子上的暗花纹路,一横一行地蜿蜒在两端,庆宝林安详而坐,心里一派宁静安谧。
她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老成与宁淡,似乎甚少欲-望,少有所求。因此太后也乐得留她在身边伺候,给她一个安身立命之所。阅人无数的太后,更喜欢这样伶俐聪慧却将心思藏掖不露,甘于宁静淡泊的女子。
“你若来日育子,哀家可得亲自给他取了名字,才好不辜负你这一片孝心诚然。”太后将话锋挪转到庆宝林身上。
庆宝林香腮绯红,手不自觉地抚上发烫的面颊,声音也从自持老道转而变得细碎起来:“太后娘娘取笑嫔妾呢,嫔妾寡趣,不能讨皇上欢喜,皇上……”她并未表露出哀伤或是惋惜来,转换成平静无欲的口吻,“皇上更偏爱旁的姊姊,这也好呢,嫔妾好乐得清闲,日日来叨扰太后娘娘。”
太后带着慈蔼的笑容,沉静地注视着庆宝林,并没有再开口,庆宝林抬起头来,在一派静默中,太后从她刻作镇定的双眸里窥探出了隐秘的哀愁与忧郁。
她脸上常有的微笑与众女子脸上的并不相同,她们的或和婉温柔如雾如云又如风,或浓烈妩媚如火如荼又如花,总是有一股暗自澎湃的欲望与希冀凝结在里头,可庆宝林那飘浮着的微笑如同烈烈寒风里树枝梢头的一片枯叶,将掉未掉,死气沉沉。
将沉甸甸的目光暗暗抽回,太后叹道:“在宫里活下去,你这是最好的法子了,可是,在该怒放的时节里如火如荼的、痛痛快快的活一场也是一种幸运。”她将发髻上一支通体透亮的白玉缀红宝石簪子取下来,招手示意庆宝林过来,庆宝林犹豫着近身过来,俯下-身体将头送至太后跟前,太后亲自将它簪在庆宝林中规中矩的圆髻上,温柔抚-摸过她柔-软蓬松的鬓发,一手搭着她的肩,引着她在身边坐下,道:“皇帝的生母,也就是昭裕太后,她入宫之后足足一年,先帝没有翻过旁人的绿头签子,只独宠她一人。那一年里除了她之外的嫔妃们都编排她,连同她的姐姐明妃,也同她生出了嫌隙。妃子们日日上文仁皇后那去告状,参她无德不贤,不懂劝谏先帝雨露均沾。之后哀家问她,说如今诸多苦厄,皆悉来自当年燎原之宠,你悔不悔?她说,人生如此酣畅淋漓地活一场,纵然只一年,她也快活了,之后一切苦难她受之不悔。”
庆宝林一如醍醐灌顶,一时震慑在地,无声无息。
太后眼里氤氲出一股彻头彻尾的艳羡和妒忌来:“哀家从来没有那样活过,为了家族门楣,自身安康,哀家一直诸多隐忍,百般求全。昭裕太后是一位极娇柔多情的女子,可她却活得比当年所有果毅的女子还要刚烈痛快。”
庆宝林怔怔落下泪来,也不抬手去擦拭,任由同泪流满面,在白皙的脸上滑出一道道沟壑一样的泪痕来,她呢喃:“我没有季姐姐的婉约,也没有白姐姐的多娇媚。虽然德妃娘娘夸过我美丽,可我空有这张壳子罢了。我能入宫来全凭幸运,更遑论与德妃娘娘这等神妃仙子相提并论了,所以我只求安稳度日。痛快随心,与我本无缘。”
她木讷地将视线挪动到手背上,上头溅开了朵朵泪花,她难道没有少女怀春总是诗吗?肯定是有的,她也曾在第一夜侍-寝时,对那贴近的散发着男性气息的身体产生浓烈的欲-望,也曾对那颜如舜华、眸如清泉的男子动心,可她在被送回去的路上,总会强制扼杀自己的情感。
太后怜惜地拉住她的手,道:“乖孩子,有这份心在,也总有你的好的。”
乘风殿,全妃才午憩起身,就有沿儿小声打起软帘,蹑手蹑脚进来,她在离全妃三步远处就站定了,双手不安地交结在一处,试探着通报:“启禀主子,景妃娘娘前来。”
全妃骤然一睁眼:“她倒来了。”她不紧不慢地起身,将压皱了的罗衫整理好了,才叫请进来。
景妃进来,眼见全妃脸色不佳,于是轻哂道:“全妃近来总是脸色不佳,估计是一腔辛苦都付诸东水的缘故。”
景妃闲闲地继续说,一派气定神闲:“想那姝贵嫔不过是仗着一张狐媚子的脸才一步登天,又装柔扮弱地哄了皇上同太后,否则千莲公主最该是全妃你抚养。难道全妃你咽的下这口气么?”
全妃听此言语,骤然冷笑出声,她的美带着刺与疏淡,凤眼薄唇,美而刻薄,一冷笑时,更像是美人面的毒蛇在吞-吐芯子一样。她冷哼两声,镇定下来,直视景妃:“看来景妃是有备而来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把话敞亮说了,也省了多少口舌。”景妃目光沉沉:“此事必要姐姐出马的,否则没有姐姐说项,恐请不动宁嫔这尊大佛。”……
且说宁嫔自打孩子送去了姝贵嫔那后,便如叫黑白无常勾了魂去一般,日日萎靡颓唐,常以泪洗面、呼天抢地,一整个清风居真的是个薄雾浓云愁永昼,日渐萧条低迷,毫无生气。
她若不哭时便是脾性大变之时,或撕心裂肺地叱骂,或砸或打,总不太平。奈何她是主子,无人敢违背、无人敢忤逆,唯有人人自危,暗自抱怨。
景妃同全妃去时,才由宫女儿引到外殿门口,就可听到里头野猫夜鸣一样凄厉绵长的痛哭之音,诡异得如同鬼魅的低语念诵。
全妃投了一个视线过去,那宫女面露难色,眼眶也是红红的,眼底尽是浓重的乌青:“主子自打公主送去姝贵嫔娘娘那后就哭闹不止,一日饮了五六碗安神汤才能安定下来,眠上一两个时辰,醒来后便又是哭,不哭时,但凡一星半点不遂心意就要砸物什。如今殿内已不敢放那些脆的家什了。说句僭越犯上的,她……”她掂量着还是不敢言语了,景妃同全妃心里皆悉有数,如今宁嫔是形同疯癫,得了失心疯一样。
她二人按捺着心里的不适与排斥,顶着逐渐响**仄的哭声迈步进去。
景妃稍前一步转入玉簪花紫檀木架立屏,只见一个形同疯妇的人蓬头垢面、七歪八倒地斜在床上,老远就能看见她血红的眼,像淌水一样汩汩地流着泪。
宁嫔陡然转头看来,景妃竟被她吓得止步不前,一个趔趄往后退了两步。宁嫔转头死死盯着立屏处,眼见全妃的身影渐渐明朗了,如将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猛然跌撞扑下床榻来,口中还发出尖锐的哭嚎,这恐怖诡异的场景生生将景妃吓得花容失色,全妃也是差点尖叫出声。
简直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只见无人赶得及去拦她,她就一头脑冲向全妃,死死拉住她的裙摆,口中胡乱叫嚷道:“姐姐!好姐姐!我知道你素来疼我,也疼我的孩子!如今你是高高在上的全妃娘娘了!求你、我求求你,你去同皇上说项、说项,把千莲送回来罢!我快活不下去了!没了孩儿我该怎么活啊!!!”她凄惨的悲号像极了肆虐呼啸的北风,全妃吓得心都漏了一拍,连连要往后挣脱开她的撕扯,谁料她愈抓愈狠,全妃慌不择路,只好去安抚她:“你起来!你起来!本宫这不是给你出主意来了!你起来!”
听到主意二字,宁嫔才些微冷静下来,点头如捣蒜的:“好好好,姐姐说,姐姐说。”
全妃心窜的厉害,强自镇定下来,拉开与宁嫔的距离,将人都屏退了才缓缓说:“你是公主生母,俗话说养娘哪有生娘亲,后日就是公主满月,姝贵嫔只在宫内小摆宴席,以免奢靡之嫌,届时你也出了坐蓐,大可前去。你是公主的亲娘,可先我等一步见到公主。”她自袖中取出一个小瓶来放在手边的案桌上,“你以指甲为器,略取一些在内,届时点入公主口中,公主就会沉静下来,不消半个时辰就会浑身起疹子。你临走时再放下些,到时本宫同景妃二人自有计算,只诬她姝贵嫔为博宠滥用汤药,伤了公主玉-体。到时你再求一求情,哪有不送还你的道理?”
才喜上眉梢,宁嫔又忧愁起来:“这会不会伤了公主的身体?”
“不过一次,太医说了是无碍的。”景妃开口解释,压抑住满心眼的厌恶之情。
“这该当多谢二位姐姐大恩大德。”宁嫔喜得忘乎所以,全妃见事情商议得如此妥帖,起身就要走,还不忘道:“此事事关皇嗣,必要隐秘得好。你可万不能对外说是本宫撺掇你所为。”宁嫔哪有不允的,连连答应下,因神志有些昏聩,也忘了叫人相送,只由得她们自己回去。
出了清风居,全妃摆出一幅嫌恶的表情来,黛青的柳眉纠结扭捏一处:“她怎如此疯癫,一股脑儿冲过来,与发了狂的畜-生无异!”景妃幸灾乐祸地低低一嗤笑,撇撇嘴道:“做娘的没了孩子,岂不伤心疯了吗?”
全妃没好气地瞪了景妃一眼,又兀自说:“她是伤心疯了,就是姝贵嫔失德,也还轮不到她来养。她这样悲恸不能纾解,就是迟迟想不通这一点。她应该振作起来,一步步登上去,总又再要回孩子的时候。单为一个公主,就把自己糟践成这样,听说皇上之后再也没去过清风居。——难怪呢,老远就听那追命索命一样的哭声了,谁敢踏步?”
“全妃慧敏,只她实心眼,怕也不能好了,平添了晦气。”景妃不自主掸了掸衣袖裙衫,一丝怜悯意也无,又玩味似的拿眼去瞧全妃,“盼着全妃此番能将公主要了来了。再不济,争去馺娑宫也好过便宜了旁人。”
“我再开口,实在刻意。不若送去馺娑宫痛快,偶或去关照一下,博个贤良头衔,皇上念着我的劬劳,总有好的时候。”全妃低声喃喃自语,景妃听得并不真切,待要问时,见全妃细长的眼尾带着讥诮,转眼过来:“景妃妹妹可得以容昭仪为前车之鉴,以宁嫔为警示,别暗地里何处惹了帝后的嫌,费了半条命诞育了皇嗣,却给旁人作嫁衣裳,再一个想不明白入了魔障,把自己也折进去。”
景妃不屑地冷哼一声,不置一词,全妃只顾自个儿短笑两声,心里却有隐秘的苦楚在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