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芙堂,玫玙上来替?诗解下了花青直领滚紫红葡-萄绣纹披风,奇道:“主子怎不照例去未央宫稍坐片刻,反而托口有事回房来了?”
?诗在外堂杨妃塌上晏坐下了,道:“心里有些疑惑在,你把岑慧姑姑请进来,我有些话问她。”
岑慧正是上回韫姜替换了一批人后,送进来的一位积年有资历的姑姑,中合身材,观音面相,观之可亲,做事又妥帖,心思也机敏。
她进来施礼后,?诗客气地请她在备好的杌子上坐下,又叫玫玥送上沏好的姑箐茶来,岑慧受宠若惊,起身连告:“主子这是折煞奴婢了。”
?诗柔润道:“姑姑不必拘谨,您是姨母亲选了送来的人儿,在宫里有多少年的资历在,受得了这份尊敬。请姑姑坐下,咱们一处说些话。”
岑慧见她郑重,于是适时坐下,仍告了两句僭越,?诗示意堂中闲杂人等退下,才缓缓开口:“姑姑您是早儿在宫里伺候的,想未央宫德妃娘娘的事儿,您比本嫔更清楚些,本嫔也就斗胆问些事。这多少年下来,我姨母是最和婉亲切的人儿了,应是鲜少醋妒人得宠的才是,饶是心里有这份不豫在,当也不放在面上,待人一应还是客客气气的。只今日,姨母竟给了翡翠阁瑃贵人脸子瞧,所以本嫔心里疑惑,故来问一问姑姑,这是为何。”
听了?诗一席话,岑慧仔细思索了片刻,才斟酌着开口:“依奴婢愚见,或许有些积年的旧缘故在。翡翠阁瑃贵人一夜一鸣惊人,听闻是因为‘步步生莲’那一舞。不过么,奴婢听闻曾经王府里,德妃娘娘以‘蒹葭’与‘关雎’二舞名动四方,皇上甚爱之。如今德妃娘娘位尊,乃是尊贵之人,所以几乎都不再跳舞了。不知是否与此有干系,叫德妃娘娘想起旧年之事了,才心存芥蒂的。”
“原来如此……”?诗如有所悟,喃喃道,“依照从前听教引姑姑说的事来看,皇上鲜少有这样大张旗鼓宠爱一位嫔妃的,唯独姨母叫皇上破过许多例来。怕是那舞颇有来头,叫皇上念想起当时年少的美好来了,才一时兴起大为赏赐。怪生姨母介怀……”
她又拾起儒雅斯文的微笑来,颇有几分韫姜当年温雅和煦的模样,“多谢姑姑了,先就下去罢。”岑慧于是起身,恭敬行了礼方才走了。
玫玙守在一边尽数听明白了,上来道:“主子问明白了又打算怎样呢?”
“姨母疼我,也是我宫里唯一的依靠了。”?诗肃穆了颜色,眼神出流露出不容驳斥的坚毅与决心,“姨母护着我,可我也舍不得姨母心里堵闷。她才应该是那游龙举和兰苕翠的主人。”
她想起韫姜的形容来,她总是那样温文尔雅,分明瞧着那样弱不禁风,可一双通亮如清溪映月一样的眸子里,却能传出令人心宁安神的力量来。她下意识攥紧了袖口,道:“为了姨母……”
玫玙劝解的话冲到嘴边,又生生噎下了,她心事重重地看着?诗,她秀丽笔挺的鼻柔化了她的锐气,可玫玙知道,她是个定了主意再不会改的。
玫玙便在?诗脚边的脚搭上跪坐下,扶住?诗的膝,贴心窝子地说:“主子若存了主意也罢了,奴婢知道您自小是知恩图报的,一点一滴的恩惠也盼着倾囊回赠。德妃娘娘是打心眼里待你好,奴婢都瞧在眼里,这会子主子替德妃娘娘打算起来,照情照理都是该的。只是一点,奴婢打小了伺候您,一切都盼望您万全,求您千万别叫自己陷入危困了。”
?诗温柔抚过玫玙嫩滑的脸颊,欠身贴近她道:“你待我的心我都知道。玫玥是个急躁性子,心高气傲的,你是个温柔贴心的,只一样,我知道你们都待我好。”她的声音很幽微,仿佛是气声吐呵,如雏鸟绵软的羽一般拂在玫玙的耳畔,“我不知怎的,瞧着姨母就觉得心里安定,她高兴我也欢愉,她怄气我也一样负气,她酸辛忧愁我也不好过。如今就算不是那样一回事,可既有个影子在,我也不愿轻纵了去。姨母她鲜少生气的,估计是因为有人轻贱利用了她年少单纯的情分。这样一想,比我受了委屈更觉得不忿。”
她拍拍玫玙的肩示意她起身听吩咐,停了停又叫把玫玥也唤进来,一道将事情细细交代清楚了。
翡翠阁,瑃贵人打清风居回来,等着时机计算着时候,徽予果然就来了。瑃贵人刻意将脸色放戚戚了,烟眉稍蹙,眼角泛红,极是一幅楚楚模样,徽予见她如此,问可是受了委屈。瑃贵人摇摇头,道:“姊妹们一处极和睦,哪儿有委屈之说呢?”
徽予将茶盏往旁一放,随手一指瑃贵人身边的宫女杜若,道:“你来仔细说说。”
杜若小心觑了觑瑃贵人的脸色,跪下回话道:“今儿晨昏定省时,贵妃娘娘同主子说趣呢,说道是教坊司的舞姬不成器,哄不得清风居的陆良娣高兴,咱们主子既舞跳得好,不若也去清风居舞一场,好给陆良娣逗趣,倘使能安了她的胎,也就是造化了。咱们主子心眼实,早先又是有了过错的,就把这玩笑话做了真,真往清风居去了,虽没舞着,出了门却听奴才们编派咱们主子卑微罪过等话,所以心里憋闷难过。”
瑃贵人适时挤出两滴眼泪来,抬起冰绡的丝绢将泪揩去了,仍强颜欢笑道:“没甚么要紧,下人们说话当耳旁风就是了。陪着陆良娣说了会儿子话,她也开怀些,这也就是我的造化了。”
徽予不动声色地轻微叹了口气,才要开口同她讲几句,只听外头玉芙堂玫玥的声音在唤。徽予辨识出那是玫玥的声音,于是问杜安,玫玥为何在外,杜安脸色有些尴尬,匆忙进来道:“回皇上,没甚要紧事的,请皇上继续同主子说话罢。”
徽予却摇头:“你这奴才说话不尽不实,?诗是个极安分的,若无要紧事,知晓朕在这里,是断然不来打搅的。”
瑃贵人听了这话,心里一紧,顺眼就去剜杜安,怪她说错了话,又气又恼,忙要去拉徽予,却见他站起身来往外走,她没奈何,跟着一道外头来。
只见玫玥跪在外头廊庑下,眼见徽予来了,连磕了两个头,先告了罪过,徽予免了,又问她为何而来,玫玥才说:“我家主子不知为何心口脑仁疼得紧,故此害怕,听闻皇上在此,奴婢才僭越冒昧,过来请一趟的。”
瑃贵人自后扶住徽予的手臂,若有若无地牵扯住他墨色捻银丝绣麒麟纹的衣袖,口中款言温语道:“要不要紧?延请太医了不曾?”
徽予半侧过身,推下她的手,道:“?诗不舒适了从不麻烦朕,想是今儿个厉害了,朕又在,所以才来。你且回去,朕去看看。”瑃贵人见他去意已决,若再挽留恐他厌烦,才不情愿地撒了手,恭送他去。
来了玉芙堂,进了内寝,只见?诗无助娇弱得似一只失了庇护的雏雀,抱膝蜷缩在床角,徽予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诗见他来,立时扑入他怀里,抽噎起来,话也说不清。
徽予耐心且温柔地抚着她纤瘦的背脊,用着恰当的力道宽慰着她,又偏头目示玫玥,玫玥噗通一声跪下道:“皇上赏了咱们主子的鲛人珠,主子自来是极爱护的,但因那是祈福之物,故封在紫檀佛莲匣箧内,奉在外头大堂面南的正桌上。这是前话了,且说昨儿夜里起,主子就没来由的心慌,咬牙挨到今日晨昏定省回来,心口脑仁渐渐疼得厉害起来,心绪也慌乱不堪。主子就叫奴婢去查看那鲛人珠,谁料竟是不见了!这才更是惶惶不安起来,本不敢麻烦皇上的,恰皇上来了长禧宫,主子又实在难受得厉害,才来请了。”
?诗低幽委屈的细碎声音自徽予脖颈处传来:“那是皇上赏了妾身的……妾身真是罪该万死……”她柔顺得一如丝绸一样的青丝倾泻着,徽予抚一抚她的秀发,温柔道:“多大事,你定是心里负担大,才致浑身病痛的。朕不怪你,虽是件稀罕物,却也比不得你身子安康要紧。”他半侧过身,心里却有些疑惑在,问玫玥,“怎突然就不见了?查了不成?”
“业已查问过,昨夜起至今日,玉芙堂除奴婢与玫玙外,无人出长禧宫。且皇上您是知道的,如今玉芙堂的人都是德妃娘娘亲自选了的,都是极妥帖的人,想不是他们偷了去。为保险起见,还是将将下人住的庑房等地查寻遍了,整个儿玉芙堂也上下堪堪掀了底,但是遍寻不着。”玫玥也显露出焦急心慌的神色来,忍不住红了眼眶。
“可有旁人来过?”徽予一面安抚着?诗,替她抹去泪水,一壁问玫玥。
玫玥仔细想了想,神色一慌乱,惶恐犹豫道:“……这、翡翠阁的人昨儿个来过……皇上赏了翡翠阁两屉果子点心,翡翠阁的托说吃不尽,就送了些来。奴婢记得那时杜安在堂里站了会儿子,可……哪有这样的事儿呢?奴婢去翡翠阁杜安那儿转了转,也不敢问一问,怕反而坏了两房主子的干系。就又踅回来了。”
?诗以微小的力道攥着徽予的衣袖,将头依靠在徽予的肩上,她带着哭腔,细声软语道:“荀姊姊甚么好东西没有呢,难道还来拿我的东西?那是件稀罕物不假,但也不是拿来赏玩的,那是带着灵气褔祚,镇邪送吉利的。荀姐姐是得皇上隆宠、有福气的人,哪儿要这个呢?”
徽予抬手捂了捂她冒着香汗滚烫的额,沉重道:“想是有份灵气在,离了你了,你就发作起病症来。当日朕送你,就是打着给你驱邪送福的旗号的,有人存着蝎心拿了去,就是想断了你的褔祚。”
他只觉怀中的小人儿翻着阵阵滚烫,心疼得紧,问太医来了没有,玫玥道:“来了,是和太医,看过了在外厢房里开药方呢,未敢擅入。”
“和太医,他既看过了,当也好了。快催紧些,去抓药熬煮,千万不要耽搁。”徽予沉思须臾,剑眉稍蹙,垂眸去看?诗,只见她肌肤赛雪,有些惨白的意味,两颊浮着病态的潮红,额上止不住冒着细细米粒似的豆珠香汗,且身子不盈一握、软若无骨,十分孱弱惹怜,于是无端升起一股气来,掷声道,“你们不敢去问、去搜,太平宫的人自有这个胆量。君悦,去,只说也不针对谁,到底是件要物,循例在翡翠阁也搜上一搜。”
君悦两手垂于两边,弓背欠身领了命了,即要下去。
“嗳——”?诗仓皇起身来,拉住徽予的手,满脸难为情,“皇上,这不成了妾身专请了您来告状了?坏了妾身名誉事小,只怕有起子小人在编排,说是妾身仗着皇上疼爱、姨母庇护,所以专做些下作的事儿来,这不是白白连累了皇上同姨母么?”
“哎……”徽予先叫君悦站住待命,又拉住?诗香玉似的柔软的手来,开解她说,“你又是钻了牛角尖去了。总是挂念些莫须有的事,明城里谁敢说朕同姜儿?就是敢有编排的,姜儿也鲜少往心里去,更何况是那些子虚乌有的事。你安心,朕自为你做主。”说着目示君悦,君悦乖觉一溜烟儿就窜出去了,容不得?诗再拦他。
“皇上——”?诗眼角带愁,依偎入他怀里,吴侬软语,声软似水,如一裹最顺滑的丝绢将徽予包住,她想到些什么又羞红了脸,挣扎着出来,往后缩了缩,赧颜道,“真是吓傻了,带着一身病气还往皇上怀里钻,若要过了病气该怎么好呢?真是菩萨神仙也赎不过这罪孽来了。”
徽予顺手抄过她床边柜桌上放的杏子红绫巾子替她拭去额上的汗,笑道:“朕身子健朗不怕这些,你这怕过病气的模样真同姜儿是一模一样的。”?诗听这话并不着恼,反而笑:“姨母是真心关切皇上的,所以处处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