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后院的金桂香气清逸,秋分阵阵,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
韫姜立在后院雕梁彩绘的廊庑下,人闲桂花落,赏着满院的秋景,倒是惬意。韫姜特地命人在金桂下铺张了兜布,将垂落的洒金桂花收住了。
立得累了,韫姜就在编藤躺椅上晏坐着,恰巧尚宫局将彤史并单册账目等物送来给韫姜过目,韫姜才看了两眼,簪桃过来,将盛着茶果点心的托盘放在韫姜手边的长条几上,道:“泷儿过来说珣小仪来呢。”
韫姜听了簪桃的话,立时将身子直起来,轻快道:“快请进来坐,将那把玫瑰椅搬来,记得垫好褥子。再上些果子茶点来,沏杯六分烫的珠兰小-蜜橘果茶来。”簪桃眼角带笑,神情柔和:“主子待季小主真是上心的,已将季小主的喜好一应记全了。主子安心,奴婢也心里记着呢。”说着屈膝行了一礼,方才去制备了。
前脚簪桃走了不少时,后脚?诗就随着泷儿进来了,她穿着一身青白色妆花通袖过肩柿蒂纹立领对襟秋衫并松花色百褶裙,一身清丽灵动的色彩。她穿梭在云堆般的茉莉花丛内,缓步过来,真真是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韫姜满面堆笑,掬着亲密的笑容,让她免礼,来身边坐了。
?诗见韫姜不过是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却显露出桐花烂漫一般的姣好绝代色来。她的身子倾向韫姜这头,手肘支着扶手,轻快舒松地晏坐着,道:“姨母这儿好香!不需熏香,就兰薰桂馥的。饶是颐华宫里的‘一山春-色’,还有姨母的‘空谷幽兰’,也比不上这里的‘浑然天成’。”
“这也难了,若是你爱‘空谷幽兰’,我叫人封一盒香饵给你送去就是了,你如今喜欢这花草树木的,移植却不易了。”韫姜掩着唇低低笑,圆髻上钗着的金累丝翡翠堆珠花步摇随着飐动跳跃,添了许多俏丽。
?诗将身子坐直了,些微正色道:“我本在御花园太液池边闲逛散心的,偶然撞见了一场好戏,回味无穷,特来说给姨母一听。”韫姜亦坐起身来,将樱草色杭绸灵芝捧寿薄衾往身上一盖,手扶住触之生暖的蓝田玉扶手,神色清淡:“你倒说说,宫里人多,戏也看得多。本宫倒想听一听,这场戏出不出彩。”
?诗也就娓娓道来事情的大概:“且说我本在太液池闲逛,忽见太液池远处闪出一叶扁舟来,上头冉冉玉立着一位用薄纱掩面的丽姝,真是个‘轻纱如云,更显人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我尚未辨识出那是谁,就听歌声传来,她的歌声清扬婉转,简直是柔润天籁、洋洋盈耳,唱道是‘天一角。南枝向我情如昨。情如昨。水寒烟淡,雾轻云薄。吹花嚼蕊愁无托。年华冉冉惊离索。惊离索。倩春留住,莫教摇落’。这美人手执莲蓬,临近了岸泮之后,向岸边远抛莲子,诗儿远眺去,却见岸边是皇上与皇后的仪仗。而后伊人上岸,想是婉转承恩去了。”
“船动湖光滟滟秋。”韫姜的唇畔染上讥诮的哂笑,一手懒懒地支住下颚,“要么极尽妩媚,要么温雅婉约,否则是不能博得皇上的青睐的。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真是把诗画里的美景再现了,岂不动人心神吗?”
她斟了一小杯清甜甘冽的桂花酿,推给?诗道:“用一杯试试,酒味不浓,甘甜暖胃的。”?诗举袖掩面一饮而尽,入口不烈,温润甘甜,极适宜不善饮酒的女子。
“诗儿命玫玥去悄悄儿地打探了,听路过的侍卫说,瞧着像是琳美人。”?诗略偏头,受过簪堇奉来的茶点,口中平淡说道,“不久前,我还觉着白姐姐是个率真洒脱之人,待人接物的也真心,可等她受了宠,却显露出隐秘的性格来。总觉着并非表面看着这般的坦率。”
韫姜将彤史取过,又翻看了一眼,口中道:“荀贵人也打了翻身仗了。听说荀贵人日日抄录百遍佛母经,亲自奉入英华殿、念华殿与雨花阁。此外,不论风吹日晒,接见与否,都去天梁殿请安、请罪,昨儿风冷,甫一出了天梁殿,正撞上皇上的仪仗,没说两句话就昏厥了去,皇上岂不怜惜些呢。”
“毕竟五殿下安康娇憨,又得太后娘娘疼爱。为着五殿下的福祉阴骘,也不该太计较。”?诗抿抿唇,手指肚摩-挲着衣袖上的折枝八瓣蔷薇的绣纹,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六殿下虽无福去了,然太医说是双生子不好生养的缘故,六殿下本就是胎里不足,足了月出来也是要不成的,况容昭仪的身子并未受创,唯一的不足也就是早产了。因此说到底,荀贵人的罪过也并非不可饶恕。正如你所说,一边是积福积德,另一边她又做出诚心赎罪的姿态,也不必苛责。”韫姜远眺着眼前满院子的秋色,这恩宠也不过是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她转头凝睇住?诗,关心问道:“你同荀贵人一处住着,可还相安无事么?”?诗浅浅微笑了一下,视线飘忽开去:“正如先时所说,她近几日忙着她的事儿,也碍不着我这儿来。之前她略得脸些时,仿佛待我稍有些敌意,大约是我也微得些恩宠的缘故。”
“她待皇上有些真情在,由爱而生妒,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只是她心思不纯,怕不啻是嘴上排揎些的事,若有不妥的,你自管来寻我,我是你姨母,护着你是该的,你千万别独自扛着。”韫姜贴近?诗,挽住她纤瘦的玉臂,语气轻柔得如逐雨随风的花穗,丝丝入心。
?诗的香腮漾起粉樱花瓣似的红云,鼻翼一翕,可以嗅到韫姜身上令人心安的淡雅沈婉的芬芳香气,她乖巧点点头,十分感激。
过了两日,颐华宫。
韫姜来得早些,皇后尚在梳妆更衣,她遂在外头彩绘廊庑下晏坐着,赏颐华宫内的菊,澜儿出来为她奉了温热暖身的普洱红糖茶并樱桃肉山药泥松糕。
韫姜用了两块垫一垫胃,捧着暖手的茶缓缓吃着,林初沉静的声音徐徐传来:“你却还在此优哉游哉的悠闲。”宛陵亦在林初身边,一道款款慢步过来。
“你们来了,快这边坐着罢。”韫姜噙着淡然的笑,扬起下颚示意澜儿再去沏茶来,澜儿自是领命下去。
“也不是多大的事儿,不过是瑃贵人复了封号,又得赐了一双游龙举的蜀锦八宝履并一对烧蓝兰苕翠步摇罢了。”韫姜的眼角露出一点讥嘲的精光来,“步步生莲,好一场舞。”
原来是前日瑃贵人以金粉贴履,仿“步步生莲”的故事。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一步六瓣莲,步步生花,嬿婉回风态若飞,丽华翘袖玉为姿。徽予颇为欣悦,当即下令复其封号,并特赐金丝八宝履一双,命为游龙举,一对翡翠烧蓝步摇,命为兰苕翠。
“饶是‘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想也比不及你当年的‘蒹葭’。”林初深深凝望住韫姜,韫姜气定神闲,宛如一束幽居在空谷的凌霄高岭的花。
“后来者居上,怎知不及呢?”韫姜闲闲笑着,目光却清寒无比,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她才将话徐徐说罢了,就见百鸟朝凤照壁后渐渐显出一个身影来,不是瑃贵人又是谁?只见她一身晶红提花织金绸直领袄并墨绿滚二指宽云水山崖留仙裙,红绿相映,却无村气,反而相得益彰,犹比鲜花娇-嫩。
她带着往常的傲气,那傲气一如破云开雾透透而出的光,不刺却白亮。她过来行了礼,韫姜并不动身,也不让座,林初同宛陵与韫姜多年情分,知她其实有些不豫与轻微的醋妒,于是亦是冷冷转过身,自顾自与韫姜说些旁的闲言。
瑃贵人有些尴尬,坐立皆是不妥,脸色也从松快得意变得晦暗阴郁起来。
?诗同庆宝林偶遇后作伴而来,只觉此处气氛沉重,瑃贵人寒着面孔,孤零零立在朱红描金的大柱旁,心不在焉地盯着院里的金菊。
而林初、宛陵则与韫姜或有或无、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庆宝林先行问了安,瑃贵人则过来不情不愿地给?诗请了个贵安,?诗受领过,上前恭恭敬敬给韫姜、宛陵与林初请了安。
林初的目光从瑃贵人身上带过一瞬,转过头给韫姜道:“真是世风日下,昨儿去清韵阁听戏,那梨园班子里的一个青衣叫青涵的,不过是先前受了你几句的夸奖罢了,不曾想倨傲起来,戏也不好好唱了,给我摆起架子来。”
宛陵接口道:“不过是目光短浅的缘故,略得些主上的随口赞赏,就忘乎所以了。殊不知傅姐姐早将之忘诸脑后了。”她若有若无地将视线抛向瑃贵人,瑃贵人一字一句听得清楚,如有刺芒在背,浑身难受。
韫姜登时会意,她掌不住嗤的一笑,亲密地看向二人,口中道:“早儿忘了,她倒还记着,巴巴儿地自命不凡呢,若是如此,今儿可得去敲打敲打了。”
瑃贵人脸色一青,气焰如毒蛇吐出的芯子一般添-舐着她的心,正是剑拔奴张间,容德出来请了,众人也便进去,不少时,人渐渐地陆续进来,也就齐全了。
皇后随口提点了些,又问起贵妃陆良娣的近况,恪贵妃道:“一切皆悉稳妥,只待时机了。陆良娣闷得很,臣妾昨儿就请了教坊司的舞姬班子来解闷,不想是极难登大雅之堂的猴戏罢了。”
她妩媚堆砌的眼角凌出冰寒的目光,直射向瑃贵人,“早听瑃贵人一舞倾人城,想是比那班舞姬更妙。不若今儿来给陆良娣舞一曲,好叫陆良娣稳稳当当地为大楚诞育一位康健的麟儿,你也更能赎你的罪过了。”
堂内登时想起窸窸窣窣的讥笑声来,全妃眨眨眼,讥讽道:“陆良娣高着瑃贵人一品,也未为不可。”
瑃贵人面色铁青,咬牙道:“只怕嫔妾蠢钝,若是教坊司的人都入不得贵妃娘娘的眼,嫔妾恐更难入流了。”
姝贵嫔淡淡然开口:“自是以子嗣为上,若能出一份绵薄之力,何须推脱呢?”
“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婧婕妤低头转着腕子上的琲珠串,悄声喃喃,并不拿眼去瞧瑃贵人与众人。
琳美人心有深意地顾眄向瑃贵人,颇有深意道:“到底瑃贵人是皇上心尖上的新贵,是得了皇上怜爱的,怎好这样轻易自轻了去?”
见此情景,皇后蹙眉:“好了!”一声喝令,众人也不敢再造次,瑃贵人憋闷着气,韩小媛瞧笑话似的哂笑着,无声地轻蔑着她。
皇后冷淡道:“嫔妃是伺候皇上的,没有纡尊降贵反而同教坊司舞姬一样,供别人取悦的道理,贵妃,皇嗣再紧要,也不得轻贱了彼此姊妹。都是一齐侍奉皇上的,一荣俱荣,可懂吗?”
恪贵妃冷淡地扁了扁嘴,敷衍地应了一句,狠毒的目刃背地里剜上瑃贵人的身,瑃贵人只觉如坐针毡。
景妃轻哂:“贵妃不过是打趣,只怕瑃贵人转不过这个念想来,反而要扑去太平宫诉苦。”
这可真是将瑃贵人的路堵死了,瑃贵人只觉人人皆是刀,句句刮人心,一刻都不想留。皇后沉口气,不悦地乜了眼景妃,叫人都散了,只将瑃贵人留下。
瑃贵人闷着灼灼的一口恶气,将澜儿奉上的玫瑰花苦丁茶大口喝了,苦丁苦甜交杂的味道在口腔内翻涌开来,瑃贵人忍不住捂唇连连咳嗽了两声。皇后冷冷看她:“这茶是去火的。本宫要你明白,若要耐得住,必得吃得了苦。”
“皇后娘娘……”瑃贵人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泛着浅淡玫红色的茶水,将“呼之欲出”的泪水生生隐忍回去,振作起来,铿声道,“她们就是瞧不上眼我好过,我偏不会叫她们如意的。”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仔细想上一想,琳美人也一样受宠,却不至招致如此多的排挤,何故?不过是还没过了那个度罢了。”皇后的赤金牡丹飞凤护甲“笃笃”敲击着蓝田暖玉雕成的护手,“不过你确实做得好,没曾想皇上如此喜欢。”
瑃贵人的脸上笼罩下一层凄清的纱,坚毅的神色落寞寂寥下来,口中违心说:“是了,以德妃曾经的‘蒹葭’与‘关雎’两舞为借鉴,添入佛母莲等锦上添花的东西,才可博得皇上的欢心。”她卷翘浓密的睫毛低垂下去,双眸中止不住逸出空寂与惆怅来,“皇上夸赞嫔妾舞得好,只是比不上未央宫的德妃娘娘。”
“这些事你大可不必去介怀,要紧的是如今皇上怜爱你,这就足够了,不管是否是借了德妃的东风亦或是其他。”皇后无情地截断瑃贵人的空虚之词,谁也不知,皇后的内心亦在血淋淋地刺痛。瑃贵人沉重地点头,心里仿佛某处永久缺失了一块。
出了颐华宫,宫女扶着瑃贵人,悄然无声地走在宽阔路远的宫道上,两旁皆是高耸入云的宫墙,碧瓦飞瞢,桂殿兰宇,一望无尽。瑃贵人沉声道:“去清风居。”
那宫女咋舌:“主子,难不成您真要……”
“纵是高着本嫔一品,量她也不敢真叫本嫔一舞,本嫔就是要去走一遭,叫皇上知道她们多容不下本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