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福宫天梁殿。如意将云腾堆石纹的棉帘轻巧无声地揭起,一欠身闪进来,手中乌木彩绘托盘上的虫草花炖老鸭汤纹丝不动,棕褐色的清汤,一点一点溢着诱-人食指大动的油珠,却又不腻,逸出鲜美的香气来。
如意上来稳稳当当请了一个贵安,才将手中托盘往床尾春凳上一放,将那盛着老鸭汤的官窑鸡心碗往容昭仪跟前一奉送,道:“主子用些老鸭汤滋补滋补身子罢。”
容昭仪接过饮了两口,鲜香可口,勾人味蕾,实在是吊起胃口来,她止不住慢慢将一碗汤喝尽了,才又开口问:“澈儿送去慈宁宫还没接回来?”
“喏。吉祥领着一班妥帖的嬷嬷婆子一道去的,主子大可安心。想是太后娘娘喜爱得紧,拘在身边看得久了。得了皇太后的欢喜,五殿下日后前途无量呢。”如意将容昭仪递来的碗放好,跪坐在床边替她捶腿,一壁洋洋自喜着,与有荣焉。
“这倒是实诚话,就是皇后亲生的三皇子,也没见太后多喜欢。是澈儿有这个泼天的福气,天可怜他的弟弟……”她说着长长嗟叹,才雀跃着扬起的眉又低垂下来,如三月说变即变的天一般。
“六殿下没福分,主子也别再挂念了。超度的事儿英华殿、念华殿两处都是安排着的,想着转世投胎还能做主子的孩儿。”如意也怏怏下来,语气掩上一层轻薄的愀怆。
“主子。”外头的汀儿打起帘子进来,立在接天莲叶梨花木碧纱橱外禀告道,“顺妃娘娘来。”
如意捶腿的动作缓缓停滞住,蜷握的拳头停悬在半空,惑然望向容昭仪:“顺妃娘娘当时不来祝贺,怎捡着今日来了。况顺妃不是一直身子不安的么?”
容昭仪宁神想了想,将散落的乌丝一把绾起,随手取过一支掐金丝红石榴金簪一定,口中道:“请吧。”如意得了她的目示,旋身-下去备果茶等物。
顺妃一身秋波蓝如意云头滚边通袖八枚缎对襟袄子并紫金百褶裙,浅暗相迎合,促成一位端雅、娴淑却略带荏弱的娇女来。
顺妃如“半壕春水一城花”的江南幻化成的淑女,拢着细濛的水烟、溪边浣纱般的婉约。容昭仪鲜少正视这位羸弱寡宠的顺妃,如今定神打量,才惊觉她与众有别的气质与容貌。
她安然斜躺在床上,并无意起身,口中傲-然道:“妾身才生育皇子不久,恐难下榻行礼,请顺妃娘娘见谅。”
顺妃仿佛浑不介意般,只在稍远处的交椅上端坐下,将裙角理理好,口中温和道:“本是虚礼,妹妹不必介怀。这几日-本宫身子好些了,故亲自来贺妹妹诞育麟儿之喜,也是略尽绵薄之意罢了。礼已命了人送来了,想是天梁殿的管事已经差人收入库房了。”
另一边,如意悄无声息地将果茶点心奉上,安放在顺妃左手边的圆桌上,兀自垂首退下了。
“路上偶然遇着了全妃妹妹,本欲邀了她同来的,奈何她要去陆良娣的清风居,说是陆良娣近来胎气有些不稳,要帮衬着宽慰安抚些,也就来不得了。”顺妃徐徐说来,语气和煦如风,带着病中气息不稳的有气无力,“本宫一向宫里事不大门清,但也知道全妃妹妹颇得皇上宠爱的,虽出身并不十分高贵、亦无子嗣,却能位列妃位,本还不知为什么,如今倒明白了。全妃妹妹这样体贴人意又温柔敦厚,悉心关照陆良娣,自是能得皇上宠爱了。”
容昭仪强忍住满心的厌恶与鄙弃,将下垂的嘴角强制提起些,露出一个敷衍却轻蔑的笑来:“不过是表面功夫而已。其心叵测。”然自己禁不住细细品味起那句话来。
顺妃不着痕迹地换了话锋:“不曾得幸见过五殿下,不知本宫有无这个福气看一看五殿下?”
“真是不赶趟,澈儿抱去慈宁宫给皇太后娘娘瞧了,皇太后娘娘爱的紧呢。顺妃娘娘若念着,怕是要再等会儿了,毕竟是慈宁宫,也不敢去催啊。”她一扫阴霾,沾沾自喜起来,露出洋洋自得的倨傲笑容。连带着看向顺妃的眼神都蒙了一层轻视与自傲。
顺妃视若罔见,自顾自带着和气的神情,语气一样波澜不惊:“若是久留,只怕是过多叨扰了。只不曾想这孩子这样与太后娘娘有缘,饶是大殿下也是没有这个天大的福分,能得此殊荣的。妹妹可端地是大楚的功臣,若非本宫这等备位充数的人占了妃位,皇上早该晋妹妹为妃位了。”
容昭仪笑意收敛了些,眼中的蔑视也消减下去,她定定望住这位语淡如水的女子,乍然生出一股敬畏与寒意,她的手下意识交叠着握紧,仿佛被无形的气势所威慑住了,她懵然无所依据地觉着,四位妃位中,最配这妃位的,就是眼前这位的,或者,她不应当只止步于此而已。
可是眼前的顺妃却带着令人放下戒备的柔婉与和顺,一如其封号一般,能让人轻易卸下警戒。
容昭仪不动声色地仔细观察她的面容,她脸颊的曲线十分柔和,尤其是她的五官,看起来我见犹怜,一双眼角稍垂的水汪汪杏眼,一张朱樱似的小嘴,一挺悬胆的鼻,完美糅合出倩丽欣秀的姿容。她将目光抽回,讪笑道:“顺妃娘娘说笑了。”说出此话时,她又萌生出另一个主意来。
“不过是些实话罢了。”顺妃眯着眼,和善地微笑着,只做浮云见,并不介意。她将茶捧过吃了,又问了些身子是否安妥的事宜就起身要告辞了,容昭仪只教汀儿去送。
如意闪身进来,说:“是稀客,主子以为如何?”
“深不可测。”容昭仪寒寒吐出一气,“万幸她身弱,无缘后宫事,否则真是棘手。”她产后手脚冰寒,因此取过一只羊毛绒的捂子来暖手,侧首往外看了一眼,吩咐道:“多传人去走动罢,或是有用。”她取下头上那支簪子来在手中一看,灵机一动,朗声吩咐,“去,把这个送去。”
宫外汉白玉宫道上,顺妃望着红墙绿瓦款款走着,婵杏扶着她亦步亦趋,道:“主子少去天梁殿的,怎的今日去。不怕……”
“她并非大聪大慧者,却也心有志气,不愿止步昭仪。既然如此,何不坦诚些?她应当明白该怎样做,与本宫为敌或是将本宫供给贵妃,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个好选择。本宫看人从不会错。”她侧头往后一瞥,见亟亟追来一个身影,是天梁殿的如意,她站定转身,带着亲切的微笑:“是如意,可是有什么事儿?”
如意双手捧着一个紫檀木镂穿云月的妆奁,气喘喘行了大礼,跪地双手呈上那妆奁道:“我家主子微薄心意,请顺妃娘娘莫嫌。”
顺妃与婵杏四目相对,顺妃和婉道:“真是客气了,汮儿,还不收下?”顺妃身后的汮儿听令,自背后而出,恭敬却不卑不亢地将礼收下了。
如意道:“主子还叫带话,顺妃娘娘若念想着五殿下,自管来,不用怕叨扰的。”
顺妃颔首,自叫她回去回话。待如意走了,顺妃才复又提步回去,汮儿自然将小妆奁打开,取出那支精巧的簪子来递与顺妃过目,顺妃点点头,只道:“还不算太蠢笨,与聪明人打交道,总归是轻松点。比之前那些个‘不谙世事’的新秀来说,好明白多了。”
“之前主子为避免惹祸上身,少管后宫事,只叫耳目多将事情通报清楚就是。唯一一次动手,也就是柳氏之事,一个密不透风的网,可一点儿没沾染上主子。总归是主子将后宫诸事看得透,一桩桩洞若观火。”婵杏一身鹅黄色碎花的宫衣,显出与平凡女使有别的气度与倩丽,她半垂着头,正色道,“只是总隔岸观火也不是个主意。”
“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可不是桩彻头彻尾的聪明事。事儿总论个时机的。许多事本宫不必出手。日积月累,有本宫该出手的机会。如今,正是本宫的时候了。”
颐华宫,众妃按品阶依次序皆端坐着,因入了秋,尚服局又加紧活计要赶秋衣来,皇后就将尚服局的事宜拣着要紧的说一说,吩咐众嫔御不得催赶乱了方寸规矩,说道尚服局处自有规划,众人也就答了是。
这几日宫中太平少事,若有纷争,徽予皆悉交托给皇后掌管处置,她极为得心应手,端地是如鱼得水,如今正是风头得意之际,连带着气色也是妙佳,泛着红粉菡萏样的光泽。
皇后现如今面如观音,色如晓花,真真显出凤仪六宫、母仪天下的气派来。她缓缓转弄着小手指上的赤金莲花座托红宝石戒指,望向贵妃道:“恪贵妃,再澈送入慈宁宫由皇太后抚养的事,本宫与皇后业已敲定了。皇太后娘娘顾念他二人母子之情,宽限了五日作备,这五日,贵妃你抽了空闲也去帮着打点些。这是泼天福贵的好事,就是历朝历代也少有的,只是还得要叫容昭仪放平了心才是。”
林初悄声对左手边的韫姜道:“哪儿是要叫容昭仪别恃宠生娇,分明是要她平息骨肉分离之苦的。”
“她之前还那样洋洋自得,谁料想是这样。再是难得的尊贵,只怕也只剩愁苦了。”韫姜托腮斜倚着,她为人母,将心比心,心也生出一股泛着苦涩的怅惘来。
她转头,端起茶盏来呷了两口,将纷乱的心绪平稳下来,莞尔道,“总也不关我们的事儿就是。这两日将枫儿的事儿又打理稳妥了,有数月未见了,你该多紧着伴一伴枫儿才是。”
“这我自然放在心上,枫儿也极懂事理,前儿我还去跑马场看他骑马射术呢。”林初脸上登时笼罩下一层欢愉欣慰的纱来,唇边不自觉弯起温馨的弧度来。
韫姜亦将阴霾一扫而空,凑近她道:“稍后回去,我命泷儿将一副灰鼠皮内底子的护膝与一套赤红金蟒豹鹿纹锦的箭袖给你送去,特做了给枫儿的。他好骑射枪棒之类,少不得要注意。”
“怪不得枫儿常念着未央宫的德娘娘,原是你也贴心他。”林初冁然微笑,眼中流出感激之意,“那我便敬谢不敏了。”她拿手肘轻碰她,露出亲昵的笑来。
贵妃将五皇子收入朝阳宫的主意打了水漂,好在是入了慈宁宫,她也就宽解些,于是领了命,又道:“臣妾奉皇命,照看陆良娣之胎,如今正是紧要关头,两相权重,少不得要轻些天梁殿的事了。皇后不妨再转托给德妃些。”
韫姜并不反驳,只道:“如可分忧,自愿效劳。”
皇后道:“也是,德妃你得闲多去天梁殿陪着容昭仪说会儿子话,指点安排些,她现下正是坐褥子之际,不可费心的。只得旁人替着劬劳了。”她声音清朗却不洪亮,带着皇后的气派与姿态,说话间身子端直有仪态,鬓上的飞凤虾须尾缀玛瑙石步摇如蝴蝶振翅般颤动,濯濯有光。韫姜领了意,并未多语。
景妃这两日得了宠却一样冷冷待人,贵妃少不得弹压她些,转将话口说:“这几日景妃得圣宠些,也该像全妃似的,虽未得令,也要上赶着照顾些妃嫔,为人分忧。又不是病中的药罐子或是佛前的信女,别占着妃位,却躲着懒。”此话一出,四妃皆是一怔神,顺妃因今日身子爽利些,也就一道来请安了,没曾想立时吃了这一记,于是只掩面不做理会。林初也是懒怠计较,只视若罔闻。
景妃面色一凌,气势上虽则逊色于恪贵妃的滔天气魄,胆气上却不逊色,于是不卑不亢,好整以暇地回应:“若是没有明确吩咐,臣妾也是不敢随意‘分忧’的,否则岂不是自作多情,多落人口实?”
全妃咬牙,两颊因强忍着怒气切齿而下陷着,她佯愠怒着开口道:“若是此理,人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也别谈皇后、皇上所求的和睦相处了。若是彼此依扶成了多此一举,那可真是叫人将心寒透了。”
“嘴上的功夫还是不必说了。这种事,都看一颗心是不是真的,全妃自当明白。”景妃不肯多让,皇后轻嗽一声,出生遏止这段争吵:“在其位谋其政,前朝如此,后宫也当如此。你们可曾明白?”赫然一句,贵妃只好不情不愿领着一众嫔妃起身称是,皇后见时候不早,就叫人皆散了。
顺妃停了停,送了一个微妙的眼神给皇后,皇后留心,待她走了,打发人寻了借口又将她请回来。
顺妃进来恭敬有礼地又请了一个贵安,才在近处的交椅上坐了,皇后又命人换新沏好的茶与新鲜果子糕点上来。
“想是顺妃妹妹有话,但说无妨。”皇后将上裳的裙摆齐整理好,双手微弓交叠在一处,安放于膝上,端雅和气地等顺妃开口。
顺妃笑得亲和,羞惭惭将头半低着,踧踖道:“说起惭愧,费了天大的功夫,耗了多少年,这幅蒲柳身子总算有些起色了,臣妾这心里却越发忐忑难安起来。今儿见识了恪贵妃娘娘的厉害,臣妾更是惴惴惶恐、不可终日。想臣妾这等随风折腰的蒲草,不识春秋的蟪蛄,若无良木遮风雨,鸿鹄言四季,又该以何傍身,如何立命呢?”
“早听说你身子渐有起色了。”皇后先将她的话搁置一旁不予回应,拐着弯与她说起身子的事来。
顺妃也不急,徐徐说:“是好多了,真是托了五皇子的福气,福星高照,才好些。也要多谢温太医多年悉心医臣妾这幅破败身子。昨儿得幸,皇上来熙正殿坐坐,臣妾也就求了恩典叫皇上赏赐温太医一番,也好嘉奖他的用心。不过虽有些起色,但若要全部好了,只怕仍要半年八月的天数才好。现下不过是能出来走动了,不比以往只能在熙正殿内养身,百无聊赖的。”
“是,从王府时起近八九年的光景,许多年岁节日-你都缺着席,全是因着身子不佳的缘故。现在能出来了,也是极好的事儿,四下多走动走动,活络活络彼此姊妹的感情也就更好了。”皇后仍说着些客套表面话。
顺妃亦沉着气,陪她耐心打着太极,道:“前儿和姝妹妹一道逛了逛园子,姝妹妹是呈乾二年进来的,这两年里来少有交道,偶然邂逅了,也就一处说话,也算联络些金兰之谊了。”她说得坦诚真挚,皇后心里微动,垂眸扫了眼容德,容德立即会意,旋身-下去,挑拣着选了一柄紫金和田玉如意来,亲手奉给顺妃。
顺妃连起身推辞:“唉呀,这样珍宝,送给妾身真是埋没了。要不得。”
“你是盛家的女儿,娇生惯养起来的,甚么珠玑琳琅没有见识过呢,真是谦和之词了。这玉可衡阴阳之气,用以养身,你偶或拿在手里把玩,也就是它的造化了,封在库里落灰才算真埋没了。”皇后扬手示意她收下,顺妃才欠身施礼,命汮儿收好。
“本宫是六宫之主,合当给六宫荫庇与安全,你若于心不安,身无依靠的,也就是本宫的罪过了。”皇后身子往前半倾些,拉近了与顺妃的距离。
顺妃合意莞尔,秋波盈盈,随着颔首,头上的烧蓝攒珠花珍珠流苏步摇,曳曳生光:“皇后娘娘言重了,是臣妾该千恩万谢娘娘庇护。”她观之可亲的脸上笑靥深深,皇后颔首,彼此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