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福宫内门庭若市,恍如再春之景。韫姜入内时只觉扑面而来一股柔棉一般的暖雾气流,她早知太后也在里头,于是将玉红填花燕纹云锦披风解下递给愈宁,朗声笑着进来道:“好暖和的屋子!”
只见屋里头朝向容昭仪的床榻,以“八”字型整齐有序地排开了两溜黄花梨垂丝海棠雕纹的玫瑰椅,上头搭着崭新的水红金丝绣石榴多子纹椅袱背靠,皇后等人济济一堂坐着,或真或假,都挂着满面绚丽灿然的笑。
太后头一个坐在床沿边,听到韫姜的调笑,转过头来揶揄道:“你来得迟了!还敢在这儿说笑呢!”
韫姜一双翦水妙曈明眸善睐,楚楚传神,往太后处一晃一定,就在床边站定了,并从追随过来的愈宁手中取过一把足银长命锁来,只见上头以精湛的工艺镌刻有“长命百岁”四字,四周团以寿桃菡萏,嵌以金玉,华贵而不失吉祥的寄寓。
她爱怜地逗弄了一番襁褓中的婴孩,他如今醒着,一双圆眼有神无邪,一整个儿的娇憨可爱,韫姜拨了拨他胀鼓鼓面团子似的的小脸颊,满眼里堆着慈爱,亲手将那寄名锁给他戴上了。
容昭仪有些虚弱,但仍笑着谢下她的恩赐。容昭仪醒转后听闻失了一子,本是痛苦难堪、不甘绝望的,恪贵妃就命人将五皇子抱来给她瞧,她一见了她那康健的儿子,又是怜爱又是悲恸。小孩惹怜,一抱在怀中逗弄两番,就渐渐地将没了六皇子的事儿给暂搁置下了。
“哎唷,可不是德妃娘娘送的,果真好物什呢。”太后见座下有人蠢蠢欲动,率先开口揶揄韫姜。
韫姜把脸一红,娇嗔道:“太后娘娘又打趣臣妾了,哪儿的好东西,饶是凤毛麟角,也比不过太后娘娘的贺礼呢!”太后开怀大笑,连连指她,众妃也跟着一处乐,有意者也便不再开口讽刺。
韫姜回了座上,将送来的茶一让,又转过头来说话:“早在路上就听说了,这孩子好福气,得了太后娘娘亲赐名字的恩典。唤作再澈,真是好名字,臣妾瞧澈儿的眼睛炯炯有神,铜铃似的,岂不就像一湖水一般的清澈么?”
皇后开口:“托赖澈儿的福,太后娘娘瞧着气色极好,真当年轻了好多岁数。”
太后将再澈从容昭仪手里抱过,看不够似的:“许是同这孩子有缘分,近来身子大好了,才敢来,否则怕染了病气给澈儿。”她把眼一转,看到了陆良娣,于是蔼然问她:“陆良娣也是快近生育之期了,这几日若要出门,合该提点着一百八十个心。”她见陆良娣要起身回话,忙抬手止住她。
“因着谢姐姐诞育了麟儿,嫔妾心里也跟着欢喜得紧,才过来了。也想着一并问些事宜,到时候自己生产,好安心些呢。”陆良娣日渐圆润,是临近生育之日,滋补调养之故。眼看着倒添了许多娇憨之气。
因着生育皇子的大喜,景妃得了赦免出来,林初也得了皇令回了景和宫,如今二人也坐在一处,景妃只淡淡然兀自品着茶,不置一词。只偶或瞧一瞧柳贵人,倒也安生。林初亦是淡泊,只瞧着韫姜笑。
这边皇后端正温雅地坐好了,朝着恪贵妃说:“母后真该赏一赏恪贵妃妹妹的,因着澈儿早产,一些事宜便没有办妥,别的倒罢了,就是这乳母缺着,怎么能行?还是恪贵妃割爱,将勋儿原先的一位乳母刘妈妈送了来的。”
恪贵妃敷衍地提提嘴角,不去看皇后,只对太后道:“也是赶巧的事,本就想着举荐过来的,恰是凑巧的事儿罢了,邀不得功劳。”
容昭仪一旁静默听着,悄无声息中笑意衰减了好些。太后于是顺着对皇后说:“陆良娣那的一应事宜可该安排了。”皇后答了“喏”。
太后饱含深意的眼神落到陆良娣身上:“哀家瞧着你这胎啊,心里暖融融的,总觉得也是个有福分的好孩子。你这一胎的孩儿,可做好打算了不曾?是送入馺娑宫,还是找个可心牢靠的妃子送养了,也该同皇帝与皇后计划安排起来了。以哀家看,宫里没孩子的体贴人儿多,比送入馺娑宫好百倍了。”
陆良娣才暖融融、明媚的笑骤然停滞,渐渐消减下去,犹如破晓之际,阴沉晦暗的天边绰约透来的一米晨曦,微弱朦胧。
她樱唇一动,不敢在太后跟前失态,视线在堂中逡巡了一圈,最终将求助的目光落在了恪贵妃身上。
恪贵妃轻嗽一声,对太后说:“臣妾想着事先打算才好,省得又不安心,又要出差池的。”她虽口中说着话,视线却若有若无地往陆良娣处瞥。
陆良娣万般无奈,心如死灰,不得不接受,喃喃道:“找个可心人……许也好的。”她将视线从恪贵妃身上挪开,想起全妃一直多有费心之处,又听闻她再不能生育,应当会全心疼爱自己的孩儿,她低头死死攥着峨眉月纹的手帕,狠狠忍着泪,才说:“一直是=贵妃娘娘照看的,想着入朝阳宫定是最好的了,只是贵妃娘娘业已是儿女双全,恐也分不得心了。旁的,全妃娘娘总也费心照拂,嫔妾记得全妃娘娘身子才略略好了,就来陪着嫔妾,嫔妾都谨记在心的。”
太后点点头,似乎了然,审视的目光往全妃处一停,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眼,沉声咳了一下。
全妃忙的起身,拘谨地施了礼,道:“都是应当的。”太后目沉如夜,道:“是你这孩子费心了。此事还是容后再议罢。”恰逢此时澈儿哭闹起来,太后顺着笑道,“瞧瞧,闹我们顾着说他弟妹,不疼他了。”
一众人便都跟着笑,又一处说了些话,容昭仪疲乏,太后就叫都散了。
出了咸福宫,?诗、宛陵同林初随过来,宛陵道:“咱们姊妹都有了倚靠,也不去计较陆妹妹的孩儿了。只盼着他有个好归宿就是了。”
林初长久不出门,皮肤有些苍白,倒是添了许多清冷如月的气质,她身量纤瘦挺拔,如湖玉般淡泊:“只陆氏到底还是勘破不了人心,全妃心思缜密,盘算极多,叫她抚养长大的孩子,可还有好心肠吗?”
“太后娘娘换了话口,自是也明白。量着太后娘娘也有旁的打算,只是叫陆良娣有个准备罢了。”风渐寒凉,韫姜拢紧了披风,语气平淡如水。
?诗脸红扑扑的,轻咬了一下樱唇,才踌躇着开口:“姨母,若以后诗儿……该怎么办呢?”
韫姜将手伸出披风,攥了攥?诗纤小微凉的素手,因?诗才大安,她也一样披着略厚重的披风,韫姜替她掖紧了衣角,笑道:“到时候姨母自为你打算。实在不济,也别落入旁人手里受苦,不若送去馺娑宫,将人一应安排妥帖了,除了不能日日相见,同贴心养着也没分别。太后如今想着陆良娣的孩儿交由妃御们抚养,为的是如今高品级的妃子们少子,要安抚安抚罢了。你瞧,景妃也就先撇去不谈,顺妃与全妃,连带上先你们两年的姝贵嫔同婧婕妤,都是没有孩子的。只是顺妃身子不利索,也就罢了。”
“这样细想,不还是全妃娘娘最有打算?都说是母凭子贵,可是但凡是到了妃位的,也多是子凭母贵了。”?诗思索起来,但又觉并非如此。
“是这样,然而太后亲口夸了她的孩子,这样的话,他也不用子凭母贵了。”韫姜浅笑,睿智明澈的双眸似乎能勘破一切人情世故。?诗恍然大悟,林初微微笑:“往后,宫里日子待久些,你也就能明白得多了。这宫里最尊贵的女人,一言一行都有她的计划。”
?诗喃喃道:“我瞧着婧婕妤虽少与人亲近,可却是位极好的灵清的人;然姝贵嫔温婉多情,是当年一届里最得盛宠的了。这花落谁家,真没个定数。”
“这便等着就是了,皇上太后自有决断。”宛陵温柔替她掖好鬓边飞散的发丝。?诗颔首,心里渐渐明朗了。
钟粹宫熙正殿。婵杏将晾好的药送到顺妃跟前,顺妃捻着冰绡垂梅丝帕,捂唇轻嗽两声,摆摆手道:“以后不必了。”
婵杏的神色诡异地一变,又惊又喜,声音压得低低的,又细又尖:“主子是——”她将那浓黑苦涩的汤药往痰盂里一倾倒,似乎心里落下一块磐石来。
“也该打算起来了,花一簇簇生出来,若不盘算起来,之前的种种筹谋也不过是前功尽弃的罢了。”她眼睑一胎,她虽脸颊清瘦,双眼微陷下去,眸子却闪出熠熠的光辉来,炯然有神,似乎凝聚着睿智与城府,“去知会温愉大人一声,本宫的身子多年调理,也该好起来了。”
婵杏笑意颇深,连连点头,她又道:“主子这时候做这打算,莫不是意在陆良娣的孩子了?”
“她临生产不过一月之数,本宫若好得这样快,岂非刻意?如今宫里花花燕燕如此众多,还怕等不到下一个?”她起身缓缓踱步,虽则缓慢却又步步有力坚定,不像长久病弱之人,“何况子凭母贵,眼下放着这许多世家官族出来的千金小姐,陆氏她不过是一区区女使出身,她的孩儿,本宫何必去下功夫、费心思?全妃也是因着身子衰败,才病急乱投医的,竟去谋算那陆良娣的孩子。”
她苍白的薄唇勾起一抹讥诮,“只是她也蠢钝,从前做下的事是抹不开的,再费尽心机,慈宁宫的皇太后也不会将孩子给她的。她是大楚的皇太后,就是一个婢女生的皇子,也是大楚的血脉,她是不会叫大楚的血脉白白叫人唆使坏了的。全妃就是看不透这一点。她若能将眼界放开些,就该乖生待在她的乘风殿一辈子,好歹是王府出来的人,守着一个妃位也够她一辈子过活了。她若再心高气傲些,那就趁着容色尚存,好好伺候皇上,指不定能挣个夫人之位。她却非要去打算皇子之事,真是不自量力。”
婵杏低着头,心里打起算盘来:“正是如此,只是若这样,想容昭仪的孩子也不一定能养在身边呢。容昭仪恃宠而骄、跋扈些,嘴上从不饶人的。她胎动那事,荀贵人虽则是以下犯上大不敬,吃了降位的教训了。可若非她醋妒凶悍又无容人之量,也不至气血上涌,惊动胎气而早产了。她又不是恪贵妃,学什么她的傲气与眼界呢。”
“是啊,这事儿我们打听得明白,太平宫和慈宁宫自然也知道。朝阳宫亲送了乳母去,想是也有这想法了。然而你瞧,如今太后身子回春,虽总隐居在慈宁宫,深居简出的,可听闻太后近来身子健朗好些。那太后托抱个孩子来含饴弄孙,岂不也是冲喜的妙事?本宫听闻太后还亲口夸了那孩子有福气,定是有这个主意了。”顺妃扶着躺椅缓缓坐下,将薄毯往身子上一盖,口中娓娓道来,一双传神的秋曈仿佛将一切都看得通透,就是一尘齑粉也躲不过她的双眼。
“皇上孝纯,若太后随口提点些,皇上是没有不应允的。况且如能养在太后膝下,更比妃嫔们亲养着更尊贵百倍。”婵杏过来跪下,给顺妃捶腿,酥麻的舒适让顺妃身上的酸乏宽解了好些。
顺妃以半拳支着头,合着眼帘养神:“太后这一棋下得极好。谢氏出身不算上等,她的儿子上头压着四位金尊玉贵的皇子,饶是太后躬亲养着,皇上也不会生出疑心来提防。德仁皇后的皇长子再枫,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就连皇后亲生的三皇子也要逊色他一筹。皇上将他交予肃妃抚养,也算是用心了。否则只怕皇后容不下他。”
“若非那时主子还佯病着,否则再枫殿下合该是交由主子抚养的。德仁皇后是主子的表姊,论起血脉亲情,主子是头一份的。加上咱们盛家是簪缨诗礼之族,主子自幼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亲教养再枫殿下,只怕无人抵得过再枫殿下的风头。”婵杏显然忿忿不平,有些恼。
“你不懂……若那样,本宫就该是除德妃外第二个众矢之的了。本宫就要她们鹬蚌相争而本宫渔翁得利。”她乍然睁眼,目光凌厉如刀似的凄风,眼前烛火暧昧,倒影在她的眸子里,掩去了她的狠辣决绝,“傅韫姜最难动弹,若她倒台了,只怕朝阳宫的、颐华宫的也不会安然无恙。”
“正是了,若非皇上宠爱未央宫德妃,也不会那样难下手。朝阳宫的、颐华宫的主子,迟早是要如秋叶凋零的。”婵杏切齿,捶的力度更大了些,顺妃吃痛倒吸一口冷气,剜了她一眼,婵杏连的告罪。
“她也不过是仗着从前的情分和现下的美貌罢了。只娇-艳-欲-滴的花一朵朵绽出来,皇上真能宠爱她如斯之久么?假以时日,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顺妃偏头,看着薄毯上勾的开屏孔雀,绿羽金闪,有着半分凤凰的英姿,她喃喃道,“总有一日,这图案会成凤凰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