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梁殿内乱作一团,人或进或出,一个个皆神色慌张。韫姜同徽予到来时,临在殿门外就可以嗅到冲鼻的血腥之味,她的太阳穴突突跳着,自然地升起排斥之感来。徽予拉住她的手,贴耳道:“你去偏殿等着罢,别在这儿了,仔细血腥气冲撞了你。”韫姜脸色不佳,喉中泛着恶心之感,于是不做坚持,转向偏殿去了。
天梁殿,瑃嫔面如死灰跪在寝殿外,听着里头嘶声力竭、恐怖凄厉的嘶喊,心一下下被攥紧、又一下下坠入深渊,她身影摇晃,手无力地撑了一下地,才勉力支撑着未摔倒。
皇后同恪贵妃坐在寝殿外的玫瑰椅上,神情凝重,恪贵妃甫一听到圣驾到临,就立即站起身来迎接。她待徽予说了免礼,仍不起身,口中说:“求皇上饶恕臣妾监管不力之罪。”
徽予在路上已听了宁福说了个囫囵大概,他强压住怒气与忧虑,半俯着身子将恪贵妃扶起,道:“这事终究不是你的缘故。现下容昭仪怎样?”
“太医说是早产,故难下-腹中孩儿,须得下了催产药方可。否则只怕……”皇后黛色的秀眉紧蹙一在处,装出一派忧心忡忡、自责至极的模样。
徽予负手身后,咬牙捺了捺三尺业火,传太医来问了情况,吩咐必得保皇子平安。他薄唇中溢出一口沉重的浊气,转身去看跪在地上栗栗危惧的瑃嫔,她早已卸下了钗环装饰,做好了素装请罪的模样,她白嫩的脸上挂着四横的泪痕、泪渍,唇都被咬破一处,如今正污着棕红的鲜血。
她深深垂着头,注意到徽予将身姿转向自己,立刻俯身在地磕起头来。
徽予攥紧拳头,怒火中烧,整张脸散出令人寒毛卓竖的阴冷与愤怒,他震怒之时,原本美丽的双眼仿佛从春山如笑变幻成了雪虐风饕,让人不敢直视,不敢辩白。瑃嫔双唇微动,终究怛然失色,因恇怯悼胆而不敢言语。
恪贵妃伺机而动,开口训斥道:“若是母子平安也就罢了,若是有任何闪失,论你也担当不起!”
徽予冷声道:“早听你入宫时就不安分,同容昭仪起过龃龉,朕以为你是诚心思过,才宠爱你些,谁知到底是本性难移!”
皇后本想开口替瑃嫔开脱,但见此时此景,深知不可妄动,于是噤声不言。
恪贵妃刻意染上了些许愀然之色,伺机添柴加火:“瑃嫔依仗着皇上恩宠,理直气壮,句句不肯落下风。容昭仪孕中多思,哪儿禁得住这样的挑拨不敬呢?这才动了胎气了。”
“恩宠?”徽予冷嗤一声,“她还不配。”
他无情冷漠的目光冷不丁射向皇后,皇后下意识一怵,但立时正色:“臣妾会处置瑃嫔的,但请皇上息怒。”她转眼示意夏宏势带瑃嫔下去,瑃嫔恍若虚脱一般,整个人神情恍惚、失魂落魄的,任由着人牵扯了出去。
另一厢偏殿处,宛陵得了消息赶来,听闻韫姜在偏殿,于是就往这边过来,韫姜早打发人去问了情况,便将所知尽数告知了宛陵。
宛陵不禁感叹道:“贵妃好精明的手段,一箭双雕。若是容昭仪不虞,那瑃嫔必定也是不保。”
韫姜哂道:“一时的荣华总能蒙蔽一个人的双眼,让她误以为有恃无恐。实则不过是贻笑大方。是非对错,如今也不用辩解了。”
“好在此番并未涉及到姐姐,也算是万幸了。抛去瑃嫔的事不讲,容昭仪是否无虞安泰,与你我的干系也是不大的。”宛陵晏坐在罗汉床上,托腮远眺着天梁殿外的苍穹。
韫姜噙笑,淡淡看了她一眼,不置一词,只静神等候结果。不一时,全妃同姝贵嫔亦来了,彼此打了个照面,安坐无话,各怀心思,彼此缄默。
不知过了多久,自下午的清爽逐步渐入黑夜的瑟冷。坐在偏殿依稀可以听见容昭仪痛苦的叫喊,茶已替换了数盏,尚未有人来传讯息。愈宁自未央宫取来两身披风给韫姜和宛陵披上,宛陵垂垂露出些许复杂的神情,那里头凝结着忧愁、诡异的释然与幸灾乐祸:“这许久了,还未出结果,皇上在内殿不知该怎样焦急揪心呢。”
提及徽予,韫姜事不关己的冷淡神情有了一瞬的变化,她秀眉微微一蹙,语气也有些忧虑:“皇上失了好些孩子了……万望孩子安全罢。”说到此处,她的心不自觉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话而感到寒凉。她好像全没有去关心容昭仪的安危,甚至没有去担心孩子,只是怕徽予难过而已。
全妃与姝贵嫔目光对接,姝贵嫔不安地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始终沉默寡言。全妃则亦是一反往常,并不出言讥讽。
宛如倾倒了一壶的浓墨,夜色十分的深重,月明星稀,风凉叶响,添了许多凉意。
韫姜等人在天梁殿粗略用了晚膳,来伺候的小奴婢回说容昭仪耗了许多力气,许多参汤灌下去吊精神,孩子还是难出。韫姜陡然想起双生子的言说,心在少顷之间突突急速跳了两下。
内殿出蓦然传来低微的婴儿啼哭声,转瞬间又轰然炸出一声声欢呼:“孩子出来了!是一位小皇子!”偏殿内四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提步往寝殿处去。
只见里头各人的神色皆有不同,或喜或忧,不尽相同。徽予显然是喜上眉梢,听闻是位皇子,端地喜出望外,踱了几步才安定下来,脸上却还是有按捺不住的笑意:“好!好!赏!都有赏!”天梁殿的人也一个个都雀跃万分,赶忙着跪下谢恩。
韫姜等人也赶忙道贺。此刻却听里头又喊:“还有一位小皇子,是双生子!”这乍然崩出消息让皇后等人的笑容立时凝固在脸上,韫姜因早先知道,故而自持些,全妃与姝贵嫔神色骤然惊变,“悲喜交加”,变换成扭曲的、诡异的表情来。
徽予喜难自矜,拔步就往里去要看孩子,却迎面撞来一个神色慌乱的婆子,怀中抱着一位皇子,脸色铁青,仿佛有口难言,一见了徽予,吓得连连后退两步,不敢则声。徽予察觉到异样,收敛起满面的欣悦与欢愉,端持着问:“怎么?”那婆子噎了一下,眼神往徽予身后一瞟,一颗心没头脑地乱窜着,脸上青红交加,双眼扑朔着,口中含糊不清:“皇上……”
徽予一颗狂喜的心骤然冷下去,他被不祥之感包裹着,手脚都渐渐发寒起来,一时是春花秋月,一时是千里冰封,他的脸紧紧绷紧,吩咐道:“全妃、和淑仪还有姝贵嫔先退下,闲杂人等也尽都退了。”江鹤一时不明所以,却也不敢耽搁,忙招呼人尽数屏退下去。全妃与姝贵嫔了然交换了一个眼神,恭顺着退下了。
韫姜走近恪贵妃,低声颞颥:“怕是……不大好……”恪贵妃不答,只随同皇后上前去。殿内阒然死寂,似乎连呼吸都是响遏行云的震动,那婆子双唇微动,挤出几个字来:“六皇子……他……他……”她似乎被无形的恐惧扼住了咽喉,再难发一字,于是干脆掀开绯红团福的襁褓,那孩子便赫然全然展现在众人眼前。
韫姜甫一见到,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往后踉跄了一步,那孩子呼吸细微,身小如蚁,肌肤铁青,更为恐怖之事乃是他双腿之间竟无缝隙,如鲛人的尾一般“严丝合缝”地并拢在一起。饶是徽予,一刹那间也如五雷轰顶般震慑在原地,回不过神来。而皇后捂着胸口,不知缘何,不动声色地释然松了口气。而徽予呆呆地看着眼前这畸婴,久久无言。
是婆子低声的惊呼将众人拉回了现世,她跪下道:“皇上!六皇子没有气息了!”与预料中的悲恸截然相反,徽予竟然感知到了如释重负,他长长松了一口气,仿佛是听到道士收服了一个妖孽一般,感到压抑的心绪猛然松快了。
他懵然点点头,转过身去,声音是空洞缥缈的:“将这孩子带下去,连夜入棺椁不容一丝耽搁。六皇子一切安好,奈何孱弱,生下即无气息,这是他命中无福,你们都给朕记清楚了!”江鹤远远守在门口,听到徽予的吩咐,连忙进来,那婆子点头如捣蒜,跌跌撞撞地跟着江鹤走了。
更阑夜深,宛如巨大的魑魅魍魉一般,吞没了每个人的心神。徽予阴狠决绝的眼神往皇后处一转,皇后旋即明白,小声道:“臣妾自会处置。”恪贵妃同韫姜亦赶紧说:“臣妾等必守口如瓶。”
“朕乏了。”徽予高大的身影此刻显得无比落寞与单薄,他支撑着高脚桌,背微曲着,头深深低下去,全然没有再去看一眼五皇子的心情,“摆驾未央宫罢。”韫姜亦是沉重,近身扶住徽予的胳膊,小心翼翼道:“皇上要保重龙体啊……”
恪贵妃道:“臣妾留下,同皇后陪一陪容昭仪罢。”徽予颔首:“要注意言辞。”皇后与恪贵妃不敢掉以轻心,连连答应了。
回宫路上一派凝重的死寂,入了未央宫,徽予颓唐跌坐在长榻上,韫姜屏退众人,扶着他的肩,在他身边轻巧坐下,不敢发出一声动响。徽予一手扶额,一手拉住韫姜的手,声音是无助的苦涩:“姜儿……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朕太狠心了……才……”
韫姜见他如此失意怆然,心亦疼得厉害,语气因关心情切,不自觉的压抑尖细起来:“不是的,五皇子不是一切安好吗?想是六皇子没有福气做予郎的孩儿。他……”想起那恐怖骇人的情形,韫姜也说不出话来,只得在惙惙惆怅中挤出一点笑意,“予郎……五皇子的哭声连偏殿都依稀可闻,想是极洪亮的了,那必定是个康健的小皇子。”
徽予闭眼颔首,沉重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他的怅惘渐渐在眼中消失殆尽,他支起身子来,目光深沉得令人怵惕,韫姜知他有自己的心事,于是乖觉地缄口沉默,等他开口。
他拉着韫姜的力道时大时小,最终缓缓松开来,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你也候了一下午了,预备着就寝罢。”韫姜顺从地应下,没有多言。徽予往寝殿走了两步,回过头来将韫姜拉近自己:“吓到了?”
韫姜摇摇头:“姜儿只怕予郎郁结不快,会伤到龙体,旁的……都不怕。”徽予露出一丝苦涩勉强的笑,俄而又压抑地沉默下来,只将韫姜拉入怀中,拥了良久。韫姜可以感受他的呼吸一点点扑在脖颈处,引起一阵阵瘙痒。
不知过了多久,韫姜只觉双腿隐约泛起酸麻来,徽予才松开她。她满目心疼地看着徽予,他再苦涩怅然,过了今夜,他就再不能将惆怅挂在表面,只能将一切酸涩吞入肚底,一个人独自承担。最是无情帝王家,无情是帝王,帝王是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