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们敛声屏息、井然有序地伺候着恪贵妃同徽予用晚膳,千珊则立于一旁布菜。膳罢,宫人们有条不紊地撤下膳食,送上饭后香茗来。
定城倚靠在徽予的身边,安然坐着,笑吟吟地与他说在教引嬷嬷处学习到的见闻,恪贵妃则在旁安静地听着,露出鲜少有的蔼然亲和的模样。
一边千璎悄声过来,附耳对恪贵妃道:“娘娘,内侍监的人和容昭仪的人都在朝阳门外求见皇上。”顿了顿,她又低声道:“内侍监的人来问皇上今夜居宿何处,至于容昭仪的人,说是容昭仪身子不适,求请皇上前去看望。”
恪贵妃颔首,扬手示意千璎退下,又转过头以唇形示意,叫她请内侍监的人进来,千璎恭敬垂首,疾步离去。
不少时,内侍监的人弓着腰、毕恭毕敬捧着绿头签进来了,下跪给徽予同恪贵妃请了安,才说:“求请皇上的意思,今儿夜里去哪宫里。”
徽予抬眸瞟了眼恪贵妃,不假思索地要脱口而出“朝阳宫”三个字,恪贵妃却抬手止住徽予,朱唇一勾,弯出一个妩媚绰约的笑来:“勋儿今日哭闹得厉害,想夜里也不安生的,皇上可别在朝阳宫睡不安稳了。”
徽予问:“怎么又哭闹得紧了?”
“不打紧的,皇子幼时闹腾些也是常事。”恪贵妃弯眼,浅浅莞尔,露出旁人所罕见的柔情与和婉来。
徽予点点头,望向排列整齐的绿头牌,目光逡巡不定,却在德妃一签上停留良久,才恋恋不舍地挪开了。
恪贵妃见他犹豫不决,便将身子往后一倾,微微目示定城,定城会意,便跳下榻来,蝴蝶般翩跹到徽予跟前,将藕似的玉腕举起,又托举起腕上的一支老坑玻璃种翡翠金镶玉镯子来,示意给徽予瞧,她一双灵动水润的妙目扑闪若星辰,娇声问:“父皇,您瞧嫙意这只镯子好看吗?”
徽予即刻将注意力放到了那支浑身通透的翡翠镶赤金的手镯上去,只见那翡翠成色上佳,似汇聚着一泓清透纯澈的碧水,烛火摇曳,将翡翠照映得透亮璀璨,镶嵌的菡萏形赤金纹,更是锦上添花。徽予亦不禁赞叹:“是上好之物。”
“是瑃小娘娘给的,嫙儿可喜欢了。”稚童可爱,声软如糯,定城伏头于徽予膝上,将一臂高高举起,欢愉之色油然纯真。
徽予一副慈父之貌,带着和蔼温柔的笑,揉一揉她柔顺的青丝,随口就道:“那就瑃嫔罢。”内侍监“喏”一声,旋即下去传旨了。
这一边恪贵妃支颐将头一歪,一双点漆瞳仁一斜,将饱含深意的目光递向千珊,千珊了然于心,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来,悄无声息地退下去打发容昭仪的人了。
另一厢徽予伴着定城又说了会子话,才起身走了。
送走了徽予,恪贵妃招呼定城过来,轻柔将之拥入怀中,婉声道:“我的好嫙儿,不枉母妃教导你。”
定城将头依靠在恪贵妃肩上,嗅着她散发出的馥郁的芳香,疑惑道:“可是女儿不明,这镯子分明是大舅舅送的,为什么母妃教导女儿要对父皇说是瑃娘娘送的?”
“这些嫙儿不必懂,你不是用饭前吵嚷着要去看勋儿吗?如今可就去罢。”恪贵妃说着抬头,示意贴-身伺候定城的郭嬷嬷过来领定城出去,定城乖巧地抽身施了礼,方才随着郭嬷嬷走了。
另一厢千璎上来替恪贵妃捶腿,道:“还是娘娘有先见之明,知道如今容昭仪临盆之际在即,总得变着法儿多揽着点皇上。只是竟胆敢截到朝阳宫来,幸好娘娘留着一手呢。”
“一个是新贵,一个是母凭子贵,本宫倒要看看,尊贵得过本宫这位贵妃么?”她低头慵懒地将玳瑁嵌玛瑙百花锦簇护甲取下,拿在手里把玩,语气也是淡淡的,周遭却散着浓烈的威严之气。
她的脸颊轮廓分明,完美糅合了英气与妩媚,凌厉飞扬的凤眼更是为她添足了韵味。
她一抬眸,简单抚鬓的动作就流露出令人心醉的绝世秀色来:“去,请容昭仪明儿陪本宫到留芳苑去逛逛,顺带送点风声给那位瑃嫔,皇上明儿也去留芳苑呢。”
宁福“喏”的一声,领了意下去了。恪贵妃潋滟的秋波中,泛出了鬼魅的光泽。
因为已经是九月有余的月份,容昭仪有点腹大难行。她迈着细碎沉重的步子落在后头,而恪贵妃略快她一步走在前头,二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关于孕子生产之事。
容昭仪扶托着腰部,喘了口气对恪贵妃道:“贵妃娘娘,咱们前头叙芳亭稍坐会儿子罢?”恪贵妃耀如春华的笑意里掺着浓浓的讥讽:“才走一会儿子就吃力了?倒是本宫累着你了。”
“岂敢呢娘娘,是臣妾自己的缘故,但求娘娘疼一疼臣妾也就是了。”容昭仪胆怯地垂着头,不敢顶-撞恪贵妃,她深知昨夜去朝阳宫之事是莽撞了,所以今日胆战心惊的,不敢有丝毫忤逆恪贵妃的举动。
但她一想到徽予是被瑃嫔截了去,就又在沉闷中升起浓烈的怒火与不忿来。
恪贵妃不置一词,只是提步往叙芳亭款款走去,千珊抢先一步,将袖中帕子铺设在石凳上,千璎则扶着恪贵妃上台阶落座。
容昭仪这头也有人伺候着坐下,甫一落座,她顿觉如释重负,浑身舒快了好些,眼前的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瞧着也让人心情愉悦起来。
恪贵妃侧头往亭子外的东南处望去,唷了一声:“那不是瑃嫔么?”
容昭仪才轻快起来的心情登时如坠谷底,她平坦的唇角立时下垂,怒目睥睨而去,口中叱骂:“那个狐媚子,眼瞧了就心烦。”恪贵妃晶莹绯红的蔻丹轻轻滑过自己芙蓉般的白皙光洁的面颊,带着玩味斜眼瞥向瑃嫔。
远远的,依稀可以听道瑃嫔吐露的娇羞词句,她半扶着荣耀秋菊一般的面庞,那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笑靥翻腾着醉酒般的酡红,她问:“真的能在这儿遇着皇上么?”
她身边的钗屏笑得迎合谄媚:“打听的消息,想来不会错的。主子今儿秀靥艳比花娇,玉颜艳堪春红,皇上见了,一定喜欢。”她得意洋洋地说,“主子原就是盛宠,今儿再见皇上,伴驾左右,在这留芳苑走一遭,岂不更锦上添花?”
恪贵妃听了这些话,如听笑话一般,只拿一双溢满了鄙夷与轻蔑的眼示意宁福。
宁福早先一步站在亭边,一甩手中拂尘,尖着嗓子,朗声道:“恪贵妃娘娘、容昭仪娘娘在此!”
瑃嫔脸上少女含春的笑容戛然而止,一时有些惊慌失措,四下一看,只见不远处叙芳亭里坐着恪贵妃同容昭仪,她的脸因羞愤而变得通红,她轻嗽两声,压抑住浑身的不自在,上前来给恪贵妃同容昭仪请贵安。
容昭仪不拿正眼瞧她,越看她越闷气,于是一口啐道:“宫里待得久了,真是甚么人都见得着。这不顾矜持,不怕丢脸面地上赶着的,今日也算见识到了,真真儿是奇闻轶事一桩!好歹是广陵候的女儿,难不成因着是庶出,就自轻自贱地做出那些下作狐媚的事来?!”
瑃嫔被这空口白牙的一通抢白噎的气血上涌,双耳涨红,一腔子怒火堪堪要喷射出来。
瑃嫔直起身子,她虽然因为气急败坏而浑身战栗着,但仍倔强地梗着脖颈:“娘娘这话嫔妾却不明白,在宫里各司其职,中宫皇后管理六宫,妃御们自都是伺候皇上的,何来自轻自贱之说?难不成侍奉皇上竟成下作之事了?”
谁料瑃嫔胆敢开口驳斥,容昭仪一时也有些愣神,又气恼又不忿,指着瑃嫔的手指微微颤抖,口中却说不出些甚么来了。
恪贵妃却不骄不躁,徐徐道:“瑃嫔好一张巧嘴啊,怪生哄得皇上这样疼爱你。你头上那支和田玉蝉翼掐金丝翠翘燕钗,合宫只三支,一支在未央宫,一支在朝阳宫,如今第三支倒飞到你头上去了。”
容昭仪淬血一般的目光陡然射去,嫉妒、不忿、怨火一刹那尽数迸发开来,她连连冷笑数声:“巧言令色!不过是一支钗,贵妃娘娘、德妃娘娘也没见戴在头上招摇的,偏你小家子气,要戴在头上显摆!”
恪贵妃并不阻拦她的口无凭栏,只冷眼瞧着她二人剑拔奴张。
瑃嫔涨红着脸,因被羞辱,眼泪不自觉在眼眶中滚-烫地翻滚着,她只觉脑仁蒙蒙地发着胀痛,眼前白一阵黑一阵地晕眩着,尚未回过神来,口中已吐字而出:“娘娘只怕是恩宠不再,才这样排揎臣妾的罢——”她话未说完,脸上已遭了一个火辣的掌掴,她旋即清醒过来,踉跄摔倒在地。
而容昭仪扶着石桌,脸色青灰,双腿打着颤,她捂着肚子,趔趄着跌坐在石凳上,手掌心传来的火辣被腹部翻涌而来的刺痛所吞灭,她失声尖叫:“疼——”
一边的宁福见着了地上渐渐淌开来的猩红的血,尖锐的声音高喊起来:“快传太医——”